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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瑜在李睦的房中一夜未眠,偏李睦睡得极好。
前一晚忙着试衣和整理行囊,早上又是一早出发,在船上晃了一天,自然是倒榻即眠。至于房中多了个周瑜……初时看着坐在屏风后的人影她还以为自己必然睡不安稳,然而只过得片刻,眼前黑漆漆的人影渐渐模糊,已然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待到早晨醒来,睁开眼往那被日光映得白亮亮,空荡荡的屏风,心中猛地一紧,霍然坐起来,低呼一声:“周公瑾!”
“在此!”她话音未落,榻脚处就传来一声回答,却是周瑜笑容满面地看着她。
李睦目光一扫,见他衣衫齐整,发冠端正,精神奕奕:“你……一夜未睡?”
周瑜两手一摊:“你要我睡在何处?”
这本是她常做的动作,被他突然做来,再加上一脸故作无奈的神情,无赖之气十足。
李睦忍不住就笑出来:“罢了罢了,床榻让给你补眠,早间吃肉太腻,我去灶间看看有无米粥。”
翻身下榻,抖了抖被褥,又大气地往榻上拍了拍,示意他随意。只见周瑜长身站起来,嘴角弯弯,眉眼弯弯,仿佛满腹笑意止不住地向外溢出来。儒雅俊朗的容颜比阳光还灿烂,看得李睦不禁一晃神。
“何事如此好笑?”她低头往自己的身上看了看。昨夜睡时和衣,只将束起来的头发放下来,胡乱披散,身上的曲裾虽然睡得有点皱,但腰封未松,裾角未折,扯一扯,压一压,还是三步绕膝的模样,并没有什么不妥。
也就是头发散着,乱了点……
“无事无事,”周瑜连连摇头,用力压了压唇角敛住笑容,“昨夜……确实肉味过重了……”一句话没讲完,眉梢嘴角又扬了起来。
肉味?
李睦下意识咂咂嘴,昨夜吃了烤肉之后她漱口时也特意给周瑜留了水啊?既然是烤肉,自然都是肉味,哪有什么重不重的?
一面伸手利落地将头发在脑后束起,一面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圈,却实在看不出那张俊朗的笑脸背后藏了些什么,最后一撇嘴:“不说便算了。左右不过是昨夜我睡相不佳,随你笑去!”
说得潇洒,其实心里到底还是有些窘迫。自来到这个时代起,她一直都是一身利落的短褐,也不止一次随军同行。军营里睡在军帐中耳中都是铿锵的金甲之音和齐整的脚步声,虽然也听到过营中其他兵士睡时惊天的呼声隔着营帐也能传出老远,可却从来没因此仔细想过自己睡时是不是也会打呼磨牙流口水。
越想越心虚,逃也似地拿起外袍就甩门出去,只听到身后周瑜压低的笑声清清朗朗,不由暗自懊恼。
有这一层窘迫打底,她将一整锅米粥端回房时烧厨老妇那诧异的眼神就已然完全不算什么了。
当着周瑜的面一连两大勺米粥下肚,却牢牢按着锅柄不给他,看着那俊朗的眉眼又浮现出一丝无奈,李睦的心情这才总算又好了起来。
就在她刚准备松手时,外面突然有人高声传报:“射公子到!”
黄射说是一早来,李睦却没想到他竟会那么早,下意识站起身来,手里的大勺勺柄磕到陶锅锅沿,发出一声脆响。
周瑜目光一闪,从李睦手里接过陶勺放到一边,另一手揽住她肩头轻轻拍了拍,往屏风后面的床榻一指,淡淡一笑:“莫慌,我就在这里,待他走近我便出手扣下他,城外渡口我昨夜已经安排停当,我们回去再喝粥。”
慌张倒是说不上。面对过山匪,也闯过千军万马,如今只是一个世家公子,还有周瑜同在一室,李睦虽说也有些紧张,更多的却还是有些兴奋。
擒下黄射,换甘宁渡江,寻阳便有了锦帆贼的快船可立刻用于水战。原来并不抱太大希望的打算如今竟如此顺利,让她如何不兴奋!
密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李睦再次扯了扯衣角,定神打开门,就见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被一群护从簇拥着从院落的另一头穿行而来。一身锦袍,外罩大氅,头戴玉冠,腰悬长剑,由祢衡与陈柯随左右而行,步履生风。
李睦微微皱眉。
黄月英与黄射书信往来,论辈而交。黄射来见个女子,何用带这么多人?
就在这时,她忽然又听见低微而急促的脚步声从四面传来,竟像是还有许多人在暗处摆出一副将此处团团包围的态势。她长眉轻轻一皱,诧异之余,不免又有些忧心。
这黄射如此小心……带这么多人来,周瑜若稍后不能一击即中……
黄射已然走到了门口,李睦低头垂目,酝酿出一抹亲切的笑容,退到一侧,让出进门的方向,同时向他缓缓敛衽一礼。
然而再抬头时,却发现眼前的青年男子笑容冷厉,带着讥诮之意的目光之中毫不掩饰凌厉的杀机。
不对!
李睦昨夜就设想过黄射来时会是怎样的场景,她该如何应对。或是问及家世的言辞试探,或是风度翩翩的对答施礼,甚至是故作高冷的冷言冷色,她想到过黄射可能会怀疑,可能会试探,她只是要拖得一时,骗他放松戒备一刻,故而也不担心会不会言谈之间露出马脚,却不曾想他来时心中已有定论。
她不认识祢衡,但却认出他就是昨日车前盯着她看的那个人,那一双眼中的探究与审查原以为只是无礼的不逊,而现在却明显变作难以掩饰的憎恶之色。
李睦心里一咯噔,知道定然是哪里预先出了纰漏。
“既是同族贵客,何以栖之驿馆,不随我去府中叙旧?”黄射大咧咧地走进房门,却谨慎地只站在门口,目光往房中一扫,微微冷笑。
屋外的脚步声中夹杂着隐隐金刃撞击的声音,若她断然拒绝,只需他一声令下,便决计走不出这驿馆,而若她答应了与他同去,同样也走不出这蓟春。
李睦心念转得飞快,陈柯与另外一名将领模样的大汉一左一右就站在黄射身旁,原来谦卑恭敬的眼神变得犹如利刃,李睦毫不怀疑这名能与周瑜对峙与江畔的蓟春守将的武力,更不确定在这两个人的贴身保护之下,周瑜还能不能得手。
脸上还端着笑,后背已经透出一层汗来。
“明明是兄长昨日遣人引我至此,怎如今又说不好?”心口狂跳,几乎要用尽全部的自持方能保证说出来的话语声平稳。
李睦慢慢地往后再退一步,正想退到屏风前,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人的笑声:“昨夜天色已晚,不便打搅……”
声音明亮而陌生,话音未绝,一名约三十余岁的文士快步从院中走了进来,颌下留着须,目光清澈,举止从容,不请自入也不显丝毫局促失礼,文质彬彬地在院门处长揖:“在下孙乾,字公佑,北海郡人。居于邻侧,未敢过门而不入,故今日特来请见。”
孙乾!
仿佛绝路面前突现一道生门,李睦的目光陡然一亮。
孙乾自报家门,又向黄射坦然行礼:“乾错过昨夜,今日原想赶早,却不想射公子竟比我还早。”
一礼施完,又向前迈步,眼见已到了李睦门前三步之遥。李睦的余光扫到黄射带来的兵士就要上前将他拦下来,当机立断,原来向后退的脚步突然改为向前,一边伸手,一边高声清喝:“公祐先生小心脚下。”
孙乾受命刘备与黄射商谈合作之事,一恐黄射不能代父决断,徒费口舌,二恐黄祖他日反悔,因而一听隔壁又来一“贵客”,陈柯还带兵在驿馆外守了一夜,所以只待天色一亮,就先来探访。
最好这“贵客”就是刘表所遣,从而他这一探访,能令刘表生疑,对黄祖提前心生防范,逼得这位想左右逢源的荆州旧将非此时立即决断,与刘备合作不可。
因昨夜黄射来驿馆见他时也是带足了人马,以显威风,故而孙乾此时眼见院中兵士分列,气势汹汹,也只当是随同黄射而来的护从,一时并未放在心上。
只见一名女子一脸紧张地高呼“小心”,一面又急急伸手过来,像是要扶住他,孙乾跨出去的脚步不禁随着她的话音就停了一停,低头张望。
而就是这一停的片刻,正要上前阻拦他的兵士伸手来了个空,耳畔一声裂帛之声,却是李睦撕裂有碍行动的曲裾裙摆,从这个空隙中一矮身,疾步窜到他身边,探手就按上了他悬于腰侧的长剑剑柄。
就在她的手掌堪堪自孙乾的宽袖袖口处掠过时,身后惊呼声响起,李睦知道定是周瑜出手了。而那两名原本已经上前挡住孙乾的兵士也因这动静动作缓了一缓。
机会倏然而现,稍纵即逝。李睦头也不回,拔剑转身,手腕一翻,一泓剑光疾闪,将那两名兵士生生逼退一步,转而一个回旋,长剑在空中掠过一抹银色的光弧,架到了孙乾的肩背处。
“莫动,小心一剑宰了你!”
少女清脆的嗓音和阴狠的语气极为反差,长剑离他的后颈不到两寸,孙乾下意识稍稍一挣,微凉的刺痛就割开了皮肤。
“叫你别动!”
身后,周瑜手里的长剑一个回合,就架到了祢衡脖子底下。黄射则被陈柯和另一名武将牢牢挡在身后,恶狠狠地看着房里突然间多出来的一个男人,惊讶之余,目露凶光:“上!都给我拿下!”
“刘玄德的使者死在蓟春,倒是件有趣之事。”周瑜慢条斯理地一句话,不动不退,任由纷纷从四面亮出身形的兵士将他们团团围在当中。
孙乾若死在蓟春,刘备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定然要扯出他父子二人与他私下通联之事。就算是黄祖能压住孙乾的死讯,只要他迟迟不归,刘备依旧不会轻易言罢。而此时刘表势大,刘备又除了汉室宗亲的身份之外毫无优势,若令刘表现在就对他们起了疑心,且不说刘备许诺的襄阳兵权是否能到手,怕是眼前,手里的江夏就能生出乱来,岂非得不偿失?
孙乾实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蓟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