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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睦被他哭得手忙脚乱,在怀里掏了掏,却掏不出块帕子来,只能用衣袖给孙绍擦脸。
周瑜看不下去,拿了块干净的帕子出来递给她。
孙绍抹了把眼泪,看了李睦又看周瑜,张了张口,又舔了舔唇角,欲言又止,抱着李睦的胳膊又抽泣了一会儿,最后用力闭一闭眼,终于开了口从唇缝里吐出一句话:“我听到……听到他说……兄……终弟及……”
一句话说出来,孙绍立即放声嚎啕大哭起来。仿似要将郁结在心里许久的惧怕和无助都宣泄出来,整个人哭到打颤发抖,坐也坐不稳,瘫软在李睦怀里,小拳头捏得紧紧的,一直哭到呼吸抽搐。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又含含糊糊,李睦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先去看周瑜,却见他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眉眼之间似乎在一瞬间就罩了一层寒霜:“你再说一遍?是他亲口所言?他怎可能当着你……”
兄终弟及,这个“他”还能指的是谁?
孙绍根本就说不清楚。周瑜越是问得急,他越是不知道怎么说。
他只是那天睡醒了之后不见周瑜和李睦,料想他们定是趁他睡着自己去蓟春了。心中气闷得很,绕了县府里里外外走了一圈,便想去找孙权。
原是想缠着这个二叔派几个人也送他去蓟春,但又想起这个二叔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好,万一扰了他休息发起脾气来也吓人,于是就从回廊下轻手轻脚地摸到孙权的屋外,打算先在窗口张望一下,若孙权在休息,那他就稍后再来。
县府四处都有周瑜的亲卫把守,而孙权的院子里却一贯都是外紧内松。从李睦的住处穿过小院之后,为避人耳目,就连寻常的巡哨也没有安排在这里。
于是小家伙猫着腰,一路竟摸到了孙权窗下。却没想到隔着窗,就发现孙权的屋子里还有个他不认识的人,还听到了这么一句话飘了出来。
“兄终弟及”,六岁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要不是说出这四个字的那个人语气慢悠悠的听着让人心里没来由发冷,孙绍估计连记都未必能记得。
当时,他纯粹是教养极好地觉得既然孙权有客,那他还是等等再来而已。
又跑出去在院子里转一圈,正跳着去抓残留在树枝上雪水薄冰,就遇到了张仲景。
他和张仲景也算熟悉了,知道他是去给二叔治伤的,于是就好心拦了他一下,一本正经地说是二叔有客,请他稍等。
张仲景倒也就相信了,陪他一同站在院子里鸡同鸭讲地闲扯。李睦不在,难得又找到个人说话,孙绍说得高兴,就说起了他打算要去蓟春才来找孙权,又说起方才听到的那句话。
却不想张仲景一听就变了脸色,一把将他的嘴捂住,不顾他的挣扎就把他扛起来,一口气奔出县府,奔回住处。
然而,就在张仲景才把他放下来,神色严肃地说了一句此事万不能再提,他突然被人捂住嘴扛着跑的怒气还来不及发,就被城门突发巨响,吓得脸色发白。而张仲景的脸色则更难看,孙绍也没听清楚他叨念了一句什么,就见这一贯走路行云流水,衣角不动的神医一撩衣袍,立即就冲了出去。
孙绍就从屋子里溜出来,又溜回县府,遇上两人同样听到巨响慌里慌张往外跑的军中文书,还是恼张仲景方才的举动,然而又是不解,就拉了他们问什么叫兄终弟及。
那两名文书一听就连连摇头,一个说他年纪还小,还不宜习此语之意,另一个却直接说这话的意思他可不敢教。
再往后,就是孙策的死讯传来。原也不是报给他听的消息,只是他人小身矮,报讯兵士惊慌失措,直冲县府,根本就没注意他站在门边,被这个消息惊得直接坐到了地上。
总是将门之子,虽然年幼,却总能分得清生死。
一时之间,县府内来来往往许多人,有人向他行礼,又被旁人拉走,窃窃之语他没听懂几句,却又听到了“兄终弟及”。
再不懂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等听到有人提议拥孙权为主时,孙绍也隐约明白了几分。
孙策为兄,孙权为弟,孙策一死,兄终弟及。
可六岁的孩子怎想得明白更深的缘由?只是害怕,没了父亲害怕,想起之前他偷听到的话害怕,想起那些人提及“兄终弟及”时看他的眼神……害怕。
孙绍一知半解,只是本能地感觉害怕,本能地怕孙权,被周瑜从李睦怀里拎出来,断断续续说了又哭,哭了再说,却又哪里说得清楚?一抬头,只见李睦的脸色发白,就和张仲景当时听他说那四个字时一样,不由又害怕起来,干脆抿紧了嘴,眼泪落得更凶,喉咙里的呜咽一抽一抽挣得脖子高高仰起。
不管如何,不算是当事人,而且有张仲景之前提及左慈的铺垫,李睦其实倒还算镇定。毕竟若是寻阳城内无人接应,左慈要是能在城门口放置火药,就真要成神仙了。
扯上了孙权固然令她吃惊,但也不至于失了分寸,见孙绍的情形不对,连忙往周瑜手上一拍,然而又怕更吓坏了孙绍,只能轻声喝道:“周瑜你放手!这可是孙策的儿子!”
吓坏了孙策的儿子,他找谁继承江东六郡去?孙策的堂兄弟不行,孙权也不行,另一个兄弟孙翊又还在富春,难道他还要她冒认孙权继承江东六郡么!
周瑜闻言不禁一愣,手上的力道一松,孙绍就被李睦抱了去。看她抱着孩子又是拍又是哄又是擦脸,轻声细语,不由发愣。
伯符的独子,怎么她倒是比他还紧张?
李睦不去理他,只管好声气地哄孩子。
孙绍慢慢平静下来,自己抹了眼泪,侧头偷眼瞥了一眼周瑜,伸手扒住李睦的肩膀,挺直了腰板凑到她耳边:“仲景先生……说……不能说……我问那两个小吏也不说……可我就……知道……”
李睦点点头,这回倒是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也学他的样子凑到他耳边:“那仲景先生有没有看到二叔房里的客人是谁?”
细细的热气钻进耳朵里,孙绍缩着脑袋躲了躲,哭得发僵的脸上总算闪过一丝孩童的生动,看着李睦摇了摇头,小声地嘀咕:“他扛着我跑……”
这个张仲景……倒是不简单。
能看穿孙策死后左慈会用天命操控军心,还能说是医者不畏天命,可能在听到一个小孩子说出这种话时不怀疑不追问,还即刻辨明利害,拔腿就跑……如此反应,简直快得不可思议。
不过她转念一想,同时乱世的神医圣手,华佗最后死于曹操刀下,张仲景的名望不下华佗,却能平安一世,可见自有其处世之道。
李睦笑了笑,不再追问,仔仔细细把孙绍身上拱乱了的衣衫一层层拉好。天气尚寒,纵然屋子里还烧了火盆不算冷,却也不敢就这么给他统统脱了重穿,只沿着衣摆拉平,再将襟口对齐,重新绑好衣带。
周瑜见他两个交头接耳,心里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一点一点收紧。
面前这个女子本该曲裾绕膝,种几株花树,酿几瓮美酒,自在逍遥。却因他被困在这一身短褐里。当初李睦换上曲裾时展袖转圈,欢欣万分的样子仿似就在眼前。
惊讶,欣喜,如释重负,还是懊恼,愧疚,黯然无奈,他说不清当看到李睦出现在军帐外时自己心中何想,只清楚地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怒火,滔天席地,简直就要将他一身血肉都烧尽成灰。
他行事自来思虑周详,一念定计,便从不后悔。然而只一次,悔之莫及。
“阿睦……”
“周公瑾,我问你一事,”最后往孙绍身上拍了拍,李睦终于抬起头来,却没让周瑜开口,“你之前将徐州的布置尽数归于孙权,下邳一战,跑了袁术,你也把守城的军功都算在我身上,孙权有这些为底,纵然你在军中的威望胜过他,也该知你一心为孙氏基业,为何还不能容你?”
既然历史上的孙权继业时了无寸功方才忌惮周瑜,但如今“孙权”两个字在军中的威望,即使不能与周瑜相比,想必与历史上那个仅有宣城一役的孙权早已不可同日而语。那历史上上演的君臣猜忌,是否也可以不再同日而语?
李睦目光湛然,她不是不知道孙权对她的敌意。但那于她而言,不过是缠绵病榻的病人怨天尤人,一旦孙权伤重痊愈,又知她身为女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窃走他的地位,这敌意还能剩下多少?更何况,逼得她无路可走,对他本身也未必能有多少好处。
“阿睦……”周瑜慢慢垂下目光,神色复杂地扫了孙绍一眼。
“直言无妨。”见了他的神色,李睦已然猜到答案,在孙绍的肩膀上按了按,“你既要阿绍为主,何为忌何为防,也该让他及早知道。哪怕现在不懂,以后经事时,至少也能有些印象。”
就像他最终听懂了兄终弟及的意思一样。
周瑜讽然一笑,不答反问:“你之前来县府看我,进来时可曾被外面的兵士所阻?你若此时再出去,能否将他们驱散,遣回军营?”
李睦默然。这县府外面都是跟随周瑜一路征战的兵士亲卫,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马,若非有皖县那句没有时效的军令,看方才那拦门兵士的架势,她还真的未必进得来。
她不是上位者,也没有这个时代的上位者固有的自觉,被人拦下来时自然不觉得有什么。更何况,第一次周瑜带她到军营时,就跟她细说何处能去,何处要绕着走,寻阳是军城,周瑜派兵守了县府,在她的意识之中,也就将这县府当做了不能去之处。
此时周瑜这么一提,这才突然意识到她冒认了孙权,这寻阳城内又有何处去不得?更何况县府之地,本就是她居住之所,周瑜驻兵于外,但若是换做孙权……
李睦眉头紧皱,长长呼出一口气。
当着刘备冒认孙权是一回事,要以孙权之名做孙绍的摄政王又是另一回事。她或许对这个时代的历史进程有所印象,能根据种种后世的记录大致推测出孰忠孰奸,何人可信,或许还知道一些这个时代的人还不知道的东西,但若要真正与这个时代的人一较长短,她依旧还是心虚。
更何况,三国纷争,进退战局,从此她深陷其中,便是要与这个时代最顶尖的人才站在一处,一较长短。
就像是火药一样,很多东西基于理论而缺于实践,她炸飞一个铜炉,而左慈则能炸断一道城门,她心里的那点“先知”,究竟最后是利是弊,能得能失,却实在是难以估量。
又怎能不心虚!
周瑜缓缓上前将孙绍从榻上抱下来,替他理了理额发,目光湛然地望着李睦,眼角尚有微红未褪,俊朗英武的面容上也不见了往昔的自信从容,反而添了一丝李睦从未见过的局促:“初闻伯符之丧,我方寸已乱,言不及思,神未归属,口出胡言而不自知,背信忘诺而不自觉,你……不要放在心上……”
“三月之内,我必拿下江夏,班师回吴。届时向子义求姻,请吴太夫人为媒,娶你为妻。”
清清朗朗的声音仿似有金石掷地之音,他慢慢朝后退开,向李睦躬身弯腰,深深一揖到底。
看着眼前的男子发顶的纶巾,李睦垂于榻上的手掌不由慢慢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