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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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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睦虽然已经可以全无障碍地看阅军报,但还是嫌艰涩繁复的竖排篆书看起来太过伤神,周瑜知道她懒得看,便当先将那一卷锦帛接了过来。

    摊开锦帛一看,他的脸色却骤然一变,紧接着眉峰一扬,向那使者拱手问道:“听闻曹司空日前与袁绍战于黄河之滨,不知战果如何?”

    那使者姓蒋名齐,字良修,面白无须,圆脸小眼,逢人就带三分笑意,看着极为和善。听周瑜语气不善,不由先笑一声,随即连连拱手:“齐此来乃是替我主来商议与江东联姻一事,将军若问我司空家中子女几何,样貌性情,齐可详而述之。然这战局兵事……非不能言也,实乃不知也,还望将军恕罪莫怪。”

    他这话说得不紧不慢,态度谦恭,言辞温和,却好像突然在平静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或者说,一大块石头,事先毫无准备的李睦正好整以暇倒了盏茶要喝,闻言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惊得目瞪口呆:“曹……司空……要与我联姻?”

    “是与江东联姻!”周瑜扫了她一眼,见她竟露出一副受宠若惊般的神情来,再不欲显露喜怒之色也不由自主地面色铁青。

    那使者蒋齐的反应很快,在众人还面面相觑时,立刻笑着朝李睦长揖:“司空请奏天子为媒,欲许曹氏女于乌程侯为妻,或为二公子丕聘孙氏女为妻,两家永结秦晋之好,同心讨伐逆贼袁绍。”

    孙氏并非豪门大族,族人并不多,其中到了适婚年龄的女子唯有孙芷一个……曹丕娶孙芷?

    李睦一时接受不能,再加上她对乌程侯这个称呼总有点陌生,一个晃神,也就把后面那句话忽略过去了,全没意识到许曹氏女嫁乌程侯跟她有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蒋齐语声一顿,好像故意留些时间给众人思考,然后再道:“当然,司空感佩乌程侯事兄若父,孝义难得,两家可先过聘嫁之礼,成婚之仪则可待来年再论。”

    连为孙策守孝的借口都为她想好了,可见有备而来。

    周瑜突然挑一挑眉,慢慢冷笑一声:“曹司空可是阵前缺粮了?”

    蒋齐面色微微一变,随即呵呵一笑,还是那句话:“齐实在不知战事,望将军恕罪。”

    这会儿,李睦也算反应过来了。乱世争雄,诸侯之间用联姻的手段维系或长或短的盟约实属正常,但若曹操真要用联姻的手段来约束江东趁他与袁绍开战时出兵,在徐州时就该提出来,何至于现在白马之围都开始打了再说联姻?

    她若打定了主意要趁乱袭他后路,答应与不答应,又有什么差别?

    李睦很清楚曹操不是这种做无用功的人,更何况,连她都知道这种联姻不靠谱,能成就千古之名的一世枭雄又怎么可能相信单凭联姻定下的盟约?她与他在淮水上定约,依两家共同之利,各取所需,彼此合作有共同的利益,这样的许诺才可信。

    曹操又何必多此一举,再行联姻之事?

    李睦原还想不明白,但周瑜这一句“缺粮”却突然提醒了她。

    她记得官渡之战打到后来曹操似乎面临粮草危机,甚至还有杀粮官平军心的手段流传为野史故事。一句“汝妻子吾养之”更简直是流传千古。

    这故事纵然未必属实,但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再回想当时曹操在淮水上也曾一开口就要十万斛粮草,那时候她只以为那是厚脸皮的漫天要价,现在再细想一番,曹军粮草不足,说不定那会儿就有了端倪。

    那曹操现在提出的联姻之议,莫不是要江东备下粮草算作孙芷的嫁妆?

    连嫁妆都能算计,可不正是阵前缺粮了么?

    想到这里,李睦挑了挑眉,不觉再感叹一把曹操光是的脸皮之厚,就要天下无敌了。

    “吾妹自幼是父兄几个捧在手里长大的,要她出嫁,不知曹司空的聘礼是否准备妥当了?”感叹归感叹,对于这种开口算计嫁妆的行径,李睦慢悠悠地露出个准备狮子大开口的笑容,看得蒋齐没来由地背心发凉。

    所谓“三书六礼”,从纳采到问名,直到男方送去聘礼,再请期定下亲娶之日,女方才开始打点嫁妆。

    这周礼的婚嫁步骤极为繁复,乱世之中,其实大部分人都不可能按部就班,就连公卿诸侯,豪门世族都鲜少有行足六礼的。对于战时联姻更是多将其简化,有婚书有迎亲,男方装一辆牛车的绢布帛礼,多半也就成礼,能将女方拉走了。

    而周瑜却执意“三书六礼”缺一不可,还时时跟太史慈商量,跑得勤快,连带着李睦现在对这复杂的周礼昏仪了解得清清楚楚。

    先不说孙芷嫁不嫁,李睦笑眯眯地从纳采问名开始数,要活雁十二对,铸雁十二对,金铁不论,斤两却要打足了。聘书要曹操亲立,书柬到了江东之后再送聘礼,以孙芷的身份,再加上她刻意点明了“从小娇宠”,江东给的陪嫁不会少。

    但聘礼不下,这嫁妆……连个空箱子都不会往外送。

    絮絮叨叨了好半天,李睦好像真是一个为爱护幼妹,唯恐妹子嫁出去受委屈的兄长,就差没直接开口要曹植过江来联姻,直接算入赘得了。

    她每数一样,周瑜的唇角就往上扬一分。

    战乱时分,要备齐“三书六礼”何其不易。他出身显赫,但族中长辈却都远居洛阳,光是聘书,就动用了军报快马,赶赴北地请他叔父亲立后再由他族兄送回,一来一回,便花了数月时光。

    他知李睦不耐烦这些,故而凡事都只与太史慈商议,如有不到,也恭恭敬敬请吴太夫人出面。却没想到……原来,他的一番心思,李睦都清清楚楚。

    回头朝李睦望去,恰逢李睦也朝他看过来,两人的目光一触,周瑜笑容明朗,李睦挑了挑眉,也跟着笑起来。

    “三书六礼”,固然是要借此将她滤海成盐的名声彻底坐实——江东周郎娶此一妻,便等于将六郡,乃至天下大半的盐产捏在了手里,三书六礼,又有何过?

    但李睦却知道,周瑜是真的想用最周全的礼仪娶她。

    一人有心,一人领情,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心知。

    蒋齐此来,确实是受命要从江东要得粮草。嫁妆也好,聘礼也好,曹操要儿子有儿子,要女儿有女儿。然而李睦的态度令他心里发沉,一时又摸不清她究竟是真爱护妹子,还是看穿了曹军联姻是假,要粮为真的打算。

    他不敢就此作罢。曹操虽然解了白马之围,但东郡太守刘延重伤,裨将军徐晃虽阵斩袁绍麾下大将颜良,又胜文丑,但却在为曹操断后时被堵在白马渡口以南,距今已有七日。原为分散袁绍兵力而在延津布下的疑兵也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这一封封军报雪花似地从官渡飞到许都,而去年的一场干旱,已令许都存粮近空。袁绍据四州之地,兵多将广,兵力本就远胜于曹操,战局如此紧张的情况下,军粮若再跟不上,只怕军心动摇,就是一败涂地。

    不是不能直言向江东借粮,但这样就会将曹军缺粮的消息泄露出去。当今之计,只有借联姻为由,才能令袁绍以为曹操只是担心江东从后袭扰,瞒下军中粮草不足的情况。

    沉吟片刻,蒋齐试探地回话:“二公子丕眼下年岁尚小,若要联姻还要再等两年……”

    而且,孙芷也年不及十五……所以,现今之计,若要立刻就完成联姻,放眼江东,嫁孙氏女似乎不是行不通的了,而再剩下的适龄单身青年,就只有李睦了。

    在蒋齐笑得眯成一道缝的狭小目光里,李睦终于意识到这件事和她有什么关系了——曹操这摆明了就是要塞个女儿过来……给她啊!

    聘礼先下,这是她方才自己亲口说的!这个蒋齐根本就是故意要套她这一番话。

    “良修先生远来辛苦,天色已晚,不防先至驿馆歇息一夜,我们明日再议。”见李睦突然目瞪口呆地神情,周瑜了然这个后知后觉的女子总算是想明白了,失笑之余,心情愈发好起来,连带着跟蒋齐说话也带了几分春风拂面的意味,全然不见了初时的凛冽肃然之意。

    只不过,他一贯挂着浅笑,清逸俊朗,气度翩翩,除非亲近的人,外人很容易就被他这一副伪装性极高的外貌糊弄过去,极难看出这一抹浅笑和方才的冷笑之间的差别来。

    蒋齐就没看出来。

    他只觉得之前周瑜看穿了他此来的目的,却只点到为止,为他留有余地,已是难得。更也知道此事不可能单凭他一句话就能成,江东群臣自然是要好好商讨一番得失才能决定。于是顺着周瑜给的台阶点头称谢,再施一礼,心中暗道入暮之后或许他该将此番带来的“礼”往周瑜府上也送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