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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侄儿……写信就是。”
父亲的话,无声久久回荡在耳边,就像一柄利刃,狠狠划破舒窈的心头最后的希望。
说到底,她还是无力保全祖母留给她的东西。这个想法甫一冒出,便她心头泛苦,惊痛不已。
舒窈缓缓阖上眼睛,拳头松开又攥起。良久才从喉间发出一道无波无澜,平淡苦涩的回答:
“阿瑶听凭叔祖安排。”
短短八个字,似耗尽她平生精气。人都说名门千金锦绣好,可说到底,她们这些人,也不过是一个个笼中囚鸟。进了金丝樊笼,享了无边富贵,哪里还能再渴盼朝浴晨露,暮迎斜阳的肆意自在?
世间哪有鱼和熊掌兼得之事?
或许贪心不足,自有天报。她曾经谋算时,既要人生快意,又要安享太平。现在可不是来了报应?所谓“祸其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大概就是说她?
舒窈扣起手,胸间一阵阵不甘,一阵阵自嘲,波澜翻涌,难以平静。她仰头看着郭岭。
郭岭的身影威严耸直依旧。逆光而立的老人就像是一方七层浮屠,牢牢镇在郭氏众人的心头——他是家族最尊的长者,言词谈笑间左右着家族数百人的乾坤命运。这其中包括她郭舒窈。
生死兴衰寄于他人。如今,她虽站在他面前,连根本连说话反驳的资格都不曾拥有。
要怎么做才能获得她说“不”的筹码?
舒窈微蹙起眉,下颌微收,清明亮澈的眼睛投注于郭岭身上。
“叔祖,阿瑶的先生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何时来府中执教?”
在开口的那一刻,舒窈的嗓音依旧甜糯绵软,但口吻却清冽如甘泉,一字字说得分明了当,“叔祖,阿瑶何时能跟他进学?”
郭岭闻言微露诧异,低下头倾身看向小侄孙女。这丫头有些让他意外。适才她看他的目光里分明闪过了抵触与愤怒。然而只片刻功夫,这些情绪便都消匿不见。这时,她即不纠缠于悔约的原因,也不追逝于割断的姻缘。就只是勤奋学生样问她以后进学的事,倒让他错觉自己刚才是老眼昏花。
然而多年阅人,郭岭从来都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个小侄孙女绝对跟她那对爹娘不一样。如此的隐忍功夫,纵然心有波澜千百尺,面皮却淡然不动色。别说是家里的孩子,便是族中成人也鲜有她这样的。
“阿瑶,为什么这么着急找先生?”
‘因为情势所迫呀。’舒窈在心中苦笑不已地暗答道。一个先生,一个足够睿智的先生,才能帮她看到她看不到的代北,看不到的郭家。他不能像母亲那样目力狭短,也不能像祖母那样感情惟上,更不能像叔祖那样将家族利益奉为信条。最好他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来指引她,教导她,给她推开一扇门,打破她在京城养成天然优越。
然而,这般想法不能述诸于口。
言到嘴边,舒窈的话便成:“阿瑶多日未曾读书。先前启蒙所学阿瑶都已遗忘殆尽。若再无先生教授,阿瑶恐怕自己要成目不识丁的粗鄙女了。”
“目不识丁?”郭岭听罢,先是一愣,继而朗声大笑。
“听到没有?我家阿瑶一个女娃娃都知道,几日不读书便要成白丁。你们呢?这几日一个个的,除了忙殡葬丧事?可也曾记得要用功读书的事?”
郭岭目光锐利地盯扫向一众儿孙,被他视线波及的年轻一代个个都沉声低头,默然无语。
“一群不思进取的小兔崽子!还没个女娃娃知事!真是家门不幸!”
郭岭睨着众人,冷哼低骂。骂完他才转向舒窈,和悦了脸色,缓声回道:“后日。后日叔祖就将阿瑶的先生送到你书房去好不好?”
“阿瑶谢过叔祖。”
舒窈乖觉地敛衽行礼。扬起的笑脸上,小小梨涡绽在腮角,格外惹人怜爱。
郭岭静静颔首,眯起的眼睛里望着厅堂一众儿孙,最后落在舒窈身上,眸底幽深,若有所谋。
两日之后,言出必行的郭岭带了一个人到舒窈的书房中。那时舒窈的父亲郭允恭已经前往祖陵守丧,得知女儿今日拜师,郭允恭又从陵庐赶了回来。
到舒窈书房,才推门,郭允恭就看到自家叔父身后站着一位年逾四旬的中年男人。
这人身材伟俊,面相深沉,三捋墨髯飘散胸前,两只眼睛精芒暗藏。看着倒不怎么像是个教书先生,反倒像是行伍出身的武人?
叔祖口中说的“文武兼备,医术精通”之人,怎么竟是一个赤脚?(作者注:宋代重文轻武。赤脚是对武人一种蔑视的称呼。)
郭允恭微微蹙起眉,按捺住心中疑惑:“叔父,这位是……”
“允恭来了?”郭岭转过身,似没看到侄子不满,揣着明白对郭允恭介绍,“这是李卓李仲文,老夫前日所荐之人。今日带来,一则让他给阿瑶当个先生,教阿瑶学些识字断句。再则仲文精通医理,也给阿瑶调理调理身体。”
他对李卓的来历、身份、籍贯、过往只字不提。甚至连郭允恭想要追问的话都被他瞪回了腹中。
郭岭一点儿没有为侄子解惑的意思,在眼看着舒窈的拜师敬茶程序走完以后,郭岭转身出门,临走只语重心长丢给舒窈一句话:“丫头,人,老夫是给你带到了。能学多少本事,就看你自己的能耐了。”
这话太过莫名,让郭允恭一头雾水。郭岭前脚离开,后脚郭允恭就匆匆跟上。
“叔父!叔父慢行。”
才踏出门槛,郭允恭就问郭岭:“叔父为何寻一武人来教导阿瑶?阿瑶一个姑娘家家,怎么……怎么能跟他学?”
郭岭面无表情看向侄子:“武人?武人怎么了?老夫和你父亲同样是马背走下来的武人!他若有才华,你管他文武?”
“可阿瑶跟他能学什么?文治?武功?还是医者方技?”事关女儿,郭允恭并未像平日那样轻易让步,而是鲜有执拗地坚持,“叔父,侄子愚笨,想不到您想的长远。阿瑶是个女孩家,她一不是要考功名,二不是要入朝堂。侄子只想阿瑶能跟寻常家的小娘子一样平安康泰,哪怕……哪怕只有儿时自在也好。叔父,阿瑶还小。您纵是有什么打算,好歹也缓一缓,容她长大一些。容她再大一些,再把家族责任加诸她身,好不好?”
最后一句,郭允恭几近低声下气。他那么矜傲的一个人,素日里以身份自持,如今为女儿,竟也折腰求人。
郭岭顿住脚步,脸上皱纹舒展,看向侄子:“老夫原本以为你是真忠厚老实到什么都琢磨不透。如今看来,倒不尽然。允恭,你只是不愿意多想,不愿意多思罢了。”
郭允恭摇摇头,空前坚持:“叔父,侄子在跟您说阿瑶的事。”
您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郭岭瞧着面有急色的侄子,沉笑一声,微叹口气缓缓说:“你身为人父,难免关心则乱。允恭,阿瑶有副常人难有的心性。你太拘她,将来只会害了她。”
“叔父此言何意?”郭允恭警惕地立住脚,沉声而问。
郭岭转身,面朝汴京方向:“今日,老夫收到京中消息:王钦若罢相了。”
郭允恭听罢只无所谓得微微瘪了瘪嘴:王钦若?是个人都知道他在宰相位置上长远不了。这人身处宰辅之位,相国之尊,不思为国为民,反而一力谄媚官家。先为官家造天书,造祥瑞;再妖言蛊惑,怂恿官家泰山封禅,广修道宫。拜相之后,他手下丁寇两位副相相争日盛,他身为上峰,却不见丝毫作为。一副抱定黄老不放松的样子,让郭允恭怎么看,怎么瞧他不起。
当然身为代北名族,郭允恭尤重出身。他最看不上王钦若的,还是王钦若南人为相。圣朝立国在北方,龙兴在宋州。自国祚伊始,便无南人为相。王钦若手无真才,臂无张机,只凭三寸不烂,他靠什么屹立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活该他被罢相!官家早应这么做了!
郭允恭直了直腰杆,摆出副北人总算扬眉吐气模样喟叹道:“他早该下来了。”
“可你知道是谁接替他?”
“不是丁谓便是寇准呗。”
郭岭瞟他一眼,不屑道:“丁谓?亏你想到他?他丁谓能比王钦若强到哪里去?”
郭允恭哑口。
郭岭捋着胡子淡淡道:“是寇准!寇老儿复相了。”
郭允恭先点点头,随即又想到什么一样回过神:“执宰之位,谁做都无所谓。反正那是京城里的事,于侄子有何干系?只是叔父,阿瑶她是侄子最宠爱的孩子,您能……”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郭岭嗔视了郭允恭一眼,“从你母亲把咱们大娘子许配给钱惟演家开始,我郭氏一族就已经被绑在了皇后身上。皇后与寇准势同水火。寇准得势,你想刘后会轻易松开郭家?”
郭允恭脸色骤白,声音里带起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意问郭岭:“叔父,你不会是想让阿瑶……”
“不是老夫想。是刘后让我郭氏别无选择。”
郭允恭听后如遭雷击,整个人木愣愣呆立在庭中,久久不能回神:阿瑶,他的阿瑶,难道真的要如叔祖预言的那样,将来辞父别母,去往波云之地?她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去了那种吃人的地方,她不是要连骨头渣子都留不下?
郭允恭神思恍惚,体态颓然。似失去全身力气,要依扶着侧墙才能稳住身形。
他再无举步追赶郭岭的念头。
而与他一墙之隔的书房里,被他担忧的女孩儿却无视先生诧异的目光,躬身附耳,毫无闺秀仪态趴在门上,仔仔细细地将他与郭岭的对话字字句句听进了耳中。
“女学生,可是偷听够了?”
李卓立在舒窈身侧,直到郭岭宣判,他见舒窈紧咬下唇,才出声打断沉思的学生。
李卓的声音并不严厉,但浑厚劲越,中气十足,又配上他面无表情的脸,总会让人不由自主生出畏惧之心来。
舒窈缓缓回头,直起腰,望定李卓:“先生,您准备教授阿瑶什么?”
“从《女戒》开始,以后所学,要视女学生能力而定。”
想来身为先生的李卓也是不满这桩托付。只是碍于郭岭人情,他推拖不得才勉为其难应下。然而,他这样却不符合舒窈对他的期待:他把她当做闺阁女儿,以为她懂得三从四德便已足够。至于课程设计,不过敷衍了事。否则被誉“允文允武”的他,怎会连回话都那么漫不经心?
舒窈望着李卓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先生原是行伍之人吧?”
李卓一怔,沉默片刻,坦然回答:“李某曾是天雄军孙全照将军帐下参军。”
舒窈藏在袖中的手微微动了动。
眼前之人竟然这般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过往。天雄军在多年前澶州之战时,以侧翼掩护澶州,分担了大辽左路军兵力。然而,与中路军有官家御驾亲征鼓舞士气不同,天雄军中只有官家派来不通军府事的王钦若在任监军。
文臣管军,势必掣肘。天雄军将士在辽军攻势下奋勇浴血,殊死护国,虽未让敌寇踏足宋疆一步,却也死伤惨重,十去其七。
“先生心中现在对王钦若罢相一事是在暗暗欢喜吧?”
李卓侧过头,漠然回答:“是又如何?”
他回得理直气壮,反倒让舒窈微怔了些许:这人竟似完全不在意被一个小小丫头戳破心中所思?
不过,想来也是。天雄军因指挥失利,惨胜辽军。最后落得个取消军制,不复存在的下场。昔年的天雄军士要么被责令返乡归田,要么被编入其他军州。曾经同袍浴血,曾经共抗敌寇,如今只留天人永隔,只留各自离散。但凡不是铁石心肠,李卓对王钦若都会有难抑之愤恨。见王若钦失利,李卓心中怕是在畅然高呼:苍天有眼!
“行伍之人,是不是没几个人不喜寇相?”
李卓一愣,扭头诧异地看向自己的新学生。这次,他静默了片刻才回答:“是。”
“是因他曾鼓动陛下龙驭亲征,使我大宋于澶州外大破辽军?”
“是。”
舒窈点点头,后退两步站在略高的台阶上,看着李卓一字一句清晰道:“学生只怕先生会落空此爱。因为,寇相同样长久不了。”
李卓眸底一锐,未出声,目光已如出鞘刀锋般刺向说出此话的舒窈。
舒窈恍若未觉,缓缓道:“先生不信?那不如,学生与你打个赌?就赌寇准会不会在宰执之位上泰然终了。”
李卓眼睛眯起,沉声不言地看着她。
舒窈打起精神,下颌轻抬,仿似谈判对峙一样挺直脊背,不躲不避与他对视。
他身在行伍,杀人浴血,一身煞气。她却不敢松懈一毫,胆怯一毫。这样的僵持就像熬鹰,想要李卓的重视,她就只能这样毫无畏惧。原因无他,只是他的答案关乎她的以后。
舒窈的拧倔终于引起李卓一点好奇:这个娇生惯养的世家小娘子,是因为什么事做出这种举动?瞧着架势,不是谈判,是在破釜沉舟,放手一搏!
“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军人出身的李卓最终舍弃与舒窈的言语周旋,选择单刀直入。
“先生。”
与李卓的行动相对应,舒窈也缓松口气,从台阶迈步而下,到李卓跟前,才一条条慢慢讲述:“阿瑶知道,您身在应州,推脱不过叔祖盛情,所以才屈尊到鄙府。让你前来教授阿瑶着实是有大材小用之嫌。但是先生,您已经到了鄙府。现下您与阿瑶一样,别无他择。”
“既然别无他择,又已选了受人之托,先生何不忠人之事?适才先生也听到了我父亲与叔祖的对话。语有未尽,但阿瑶以为凭先生才思,定然已经料到叔祖与父亲所言中未竞的意思是什么。”
“所以,阿瑶想恳请先生:教阿瑶一些有用的东西吧。先生,阿瑶自由自在的肆意时间已经不多,请先生成全阿瑶,让阿瑶在这两年里学会保身立命的本事。”
“《女戒》,阿瑶会好好得学。但求先生在其他事上莫以男女之论看阿瑶。请先生只当阿瑶为学生,而非女学生!”
“先生,相信阿瑶,这两年您不会白费功夫。您倾囊相授,我竭力而为。总有一日,您会在学生身上看到在其他人身上看不到的东西。这对你对我,都是利好的局面。既如此,先生何不答应学生,带学生一路走下去?”
“学生言尽于此,如何区处,端看先生自己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