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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做了什么?”舒窈微侧过身,望向他的眼底是掩藏极深的缕缕关切。
她在担忧他。她太清楚太后娘娘的为人。寿安宫的女主人刚强坚韧,不输须眉。身为皇后时,她便对还是太子的赵祯教导极严。如今摄政掌国,这对至尊母子的身上背负的是大宋万里江山。玉座珠帘之后的母亲待儿子只会严近苛刻,绝不可能放松懈怠一丝一毫。
舒窈的发问并没有立时得到赵祯的回应。赵祯垂着眸,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拄着下巴。清俊面庞露出丝丝迷惑。
“朕不知道。”
舒窈瞬间睁大了眼睛,乌亮的眸子里盛着满满的不可置信:什么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赵祯望了她一眼,嘴角勾起,露出一抹浅淡笑意。他似勘破她心中疑惑:“是真的不知道。我在请安时随口问了句奉宸库的事,不知为何,母后便沉了脸色。”
他语速不疾不徐,回话时声音略哑。那把沙沙的,低沉温醇又夹杂着少年清脆的音线,落在耳中让人不觉入神,
舒窈怔了怔,眉显不解:“奉宸库?那是什么?”她竟从未听说过。
赵祯摊摊手,挽起一节袍袖,将落在舒窈发顶的一枚树叶拿开,才耐心解释道:“其实我也不甚清楚。听雷允恭说,那是皇伯祖在建隆年间设的一个密库。内里所藏皆是大宋立朝开国,平定四方,从所灭诸国搜罗来的奇珍异宝。”
“昨日功课,太傅随口提到孔子履。说孔子履现今还在,应该就存于大内皇宫。我自幼长在宫闱,从未听说何宫何殿有供奉先贤遗物。思来想去,唯有从未得见的奉宸库最有可能。”
“所以昨日请安,多问了一句。不曾想……”
赵祯话未尽,笑意中的酸涩委屈却已不加掩饰。
人还是舒窈最熟悉不过的人,这笑颜也是舒窈看惯了笑颜。只是眼下,这笑颜背后字字句句里的无奈却是舒窈从不曾见过。——为太子时,他意气风发,万人敬奉,哪里会有这样无法宣诸于口的苦闷?
为帝为君,地位愈高,掣肘越多。身为少年天子,初登大宝的他还不明白,随口一句好奇奉宸库的无心之言传出宫去会给他才登基的帝位造成何种影响。或许宫中内侍们会揣摩:“这个官家看来很好伺候。只要能从各处搜罗来奇珍异宝,就哄得他心生好奇。”大臣们会担忧:“一直恪守礼法的太子殿下会不会子承父业,跟先皇一样荒唐到各处寻吉兆,寻祥瑞?”而百姓们更要惶恐不安,家中但有珍宝便要一刻不停警惕着可能随时随出现的官府之人。
“小哥哥。”
“嗯?”
“你信阿瑶吗?”舒窈转过身,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此刻他距离她很近很近,她只要稍稍仰头就能看到他袍领间玉净白皙的脖颈,能嗅到他赤色常服上清苦杜若的浅香。他们挨坐在废弃的曲尺回廊台阶上,面前是荒芜的蒿草,她的肩畔则是他微垂的手臂。
春光正好,四下无旁人。他随着她的问话侧目看着她,狭长眼角处堆漾起浓浓笑意:“那是自然。若非不信,我何必将奉宸库之事说与你听?”
也是。作为外人不曾知晓的皇家辛密,他却轻飘飘地将奉宸库的事悉数说于她耳。这哪里是信任不信任?他在她身旁分明就是毫无防备。
此般认知让舒窈心头一时五味杂陈。她凝神沉思片刻后,才柔声开口,将自己的猜测缓缓说来:“小哥哥,阿瑶觉得太后娘娘气的不是你问起的奉宸库。或许,太后娘娘她……恼的是你身边的人?”
赵祯扣起手,若有所思:“身边人?你是说雷允恭?”
舒窈未置可否地弯起眼睛。片刻后两腮绽出一个狡黠的笑。她卖了个关子给赵祯:“小哥哥,不如我们打个赌吧。就赌太后娘娘会带你去看奉宸库。”
“你就这么肯定?”赵祯修眉挑起,饶有兴致地对她探了探手,低问道:“如何赌?”
“若你去了奉宸库那便是阿瑶赢了,小哥哥到时需答应我一件事。若没有的话……”
“没有如何?”
舒窈扬起下巴,笑得明媚自信,“没有自然算你赢。我愿赌服输,听凭处置。”
“好。就这么赌。”
赵祯拊掌拍膝,这一声回得豪气干云,大大异于他平日的温雅斯文。
在他看来,阿瑶丫头实在是为哄他开心,才给了他一个必胜的赌局。看那日说起奉宸库时,母后训斥他的严词厉色,他丝毫不觉得他会得到母后首肯,得到去奉宸库的机会。这是一个没有悬念的故事,根本不存在谜底揭晓。
然而就在此事过后没多久,天圣元年六月,在赵祯登基百天之后,宫中尚礼司忽然接到寿安宫刘太后的一道懿旨。懿旨中明令尚礼司布案备香,为六月既望奉宸库开库做准备仪式。
与此同时,崇政殿的天子亦接到太后口谕。这个曾因奉宸库事训斥天子的太后娘娘,在口谕中非常出人意料地告诉自己儿子:“奉宸库乃圣朝祖宗所建,兹事体大。陛下欲睹其真颜,需秉承孝戒,沐浴斋戒,方可于既望日入此库而观。”
赵祯接到口谕时,修长眉毛挑得老高,惊诧非常地望着传旨宫人,愣怔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等传旨宫人离开,赵祯坐回御案,才低声喃喃:“居然还真让那丫头猜着了?”
他身边侍立的阎文应听言辨意,小心翼翼揣摩着说:“官家,今日洛苑当值统领正是郭守璘大人,您可要宣郭大人见驾?”
赵祯抬头扫了他一眼,摆摆手,淡笑道:“不必。朕若真想见她,不必通过她家人,只需去母后宫中请安时,随口一提便是。”
阎文应似有所悟,低头欠了身子,无比恭维地讼道:“到底是官家英明。奴才就没想到过去太后娘娘那里。”
赵祯似笑非笑地看看他,也不拆穿他谄媚阿谀,只是起身转向一侧屏风。站定后将两臂伸平,对左右宫人吩咐:“更衣。”
宫人不敢迟疑,动作稳健为赵祯换上天子常服,挂饰环佩。
赵祯这才撩衣出门,赶往寿安宫。
近寿安宫门,还未让人通报,赵祯就听殿内传来几道陌生的女儿声音,或婉转,或清脆,或娇矜,或冷冽。不一而足,却独独没有现在他想听的那道。
赵祯蹙了蹙眉,抬手止住守门宫人将唱出口的通报声,低问道:“母后今日心情如何?此刻殿中何人在陪伴母后?”
“回官家的话,今日一早起来太后娘娘就觉心里憋闷,宣召了几位京中大员家的闺秀,眼下正与她们说话解闷。”
赵祯微微眯起眼睛:“可知这其中都有谁?”
“丁相府上三娘子、四娘子,李相(李迪,时为参知政事)府上七娘子和他的长孙女,曹将军(曹彬,故上将军)府上二孙女,还有王曾王大人的小女儿。”
赵祯侧耳凝神,若有所思看向殿门。
正殿之门宽敞大开,清楚楚透出女孩儿们的说话声。晨光倾撒,照在厅堂里,衬着聊天氛围越发浓热。这些女孩儿们似乎没人察觉到他的到来,依旧恰然交谈。
赵祯垂下眼,单手负后,沉声不言。
他有些不明白自己母后这番举动是何用意?不迟不早,偏偏挑中他素日请安的时辰召来这些出身不凡的女孩儿们,且这些女孩儿的父祖们一个个都是为官做宰之人,在朝中为肱骨栋梁,举足轻重。
难道是母后又有了什么打算?还是说她一直都有什么打算,只是他这当儿子的太稚嫩,从未会对过她的意?
这念头甫一冒出,便叫赵祯觉心内生出无边烦躁。也不知为何,他要深思母后用意时,脑海中竟闪过一个雪肤乌发的女孩儿映像。那女孩儿他熟悉无比。就在不久前,他们还曾在角楼废墟前打赌玩笑。她陪他坐在荒草廊下,冲他笑得明媚张扬,两腮梨涡都盛着自信狡黠地告诉他:“若你去了奉宸库那便是阿瑶赢了,小哥哥到时需答应我一件事。”
需答应她什么,她不曾说起,他也不曾多问。两人心照不宣。他们不约而同将这赌约当做“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的共有小秘密。
然而此刻,这份小秘密在面对寿安宫里无来由被宣召来的诸人时,却让赵祯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他无法断定他母后眼下的举动是因为舒窈做了什么事,惹了她的厌弃,还是因为母后她有了新盟友的加入,不再关注郭氏这门亲戚的支持?
若是前者,他还好旁敲侧击,帮她在母后面前遮掩过去。
若是后者的话?
母后时下最得力的盟友非丁谓莫属。
就在前不久,丁谓还曾授意御史台弹劾寇准,施压吏部,将已贬谪至道州的寇准再贬至雷州蛮荒之地。
昔日的宰辅,一但失势,就像将倒的屋宇,将倾的栋梁,被旧日对手多番打击,毫不放过。
而满朝文武皆知丁谓此举是为逢迎太后,发泄私愤。然而慑于情状,百官们却一个个敢怒不敢言。如今的丁谓身兼山陵使、礼部尚书、中书门下平章事多个要职。俨然已是权倾朝野,翻云覆雨之辈。每日里御史台的疏奏,中书门下的奏折都是由他过目,再由他决定哪些呈报御前,哪些搁置驳回。
于朝堂上,丁谓只手遮天,权势熏人;而于后宫这块空白地,他似乎也想染指一二,窥觎几分。
古人曾言:欲壑难平。还有什么比成为一朝国丈更显尊荣的事?
赵祯思虑颇快,推敲回神只是一瞬息的功夫。在微吸口气调整面色后,赵祯向宫人颔首示意,踏步跨入门内。
阖宫上下唱报声起,寿安宫内的小女孩们措手不及,一个个颇显惊慌迎至殿中,向赵祯行礼问安。
“都平身吧。”
赵祯抬手示意后,脚下稳而不乱穿过殿堂,至刘娥凤座前方停步驻足。
刘娥对他这个时辰来到一点也不显意外,隔着梳妆的珠帘,刘娥声音淡淡说道:“官家不日就要入奉宸库御观,届时斋戒沐浴,切莫耽搁下朝政功课。”
“是。”赵祯微微欠身,恭敬回答,“多谢母后牵念,儿臣必不会落了朝政课业。”
刘娥轻轻笑了笑,狭长凤眸里泛起丝欣慰光彩,幽幽深深的,一闪即逝,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再开口时,她话语依旧清冽威严:“官家可知奉宸库因何而立?”
赵祯一怔,垂下头,声音平温,字字恭敬:“儿臣不敢妄断,请母后示下。”
刘娥望了他一眼,低叹口气,扬声回他:“那是圣朝祖宗为警示赵家儿孙所立!”
“放眼四宇,凡为我大宋所灭者皆是帝君昏聩,上天不容之国。在那里,它们的朝廷不顾百姓死活,它们的国君只知沉湎酒色。它们任贪官污吏巧设名目搜刮民脂民膏,任劣绅豪强鱼肉乡里欺凌百姓。武备松懈,文臣贪财,如此昏聩,国将何存?”
“官家,你是圣朝基业第四世,你需谨记,七日后,你见到的奉宸库诸般珍宝不只是圣朝祖宗开国的功勋,他们还是昔日王朝亡替的警钟!”
短短几句,落地有声,铿锵坚韧如钢刀敲璧,振聋发聩如铁杵鸣钟。
身为太后的母后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严苛。她不打算放过一时一事,但凡有可能让天子出现松懈态度的人或物,刘太后都毫不留情的将其掐灭在萌芽中。
她铁腕掌国,亦是铁面教子。
殿中站立的赵祯听后肃然敛眉,拱手欠身,对着凤座上的刘娥郑重说道:“母后今日教诲,儿臣谨记在心。”
刘娥这才点点头,随手一指面前那排被至尊母子的对话惊得花容失色的女孩子,淡淡道:“今日有她们陪着哀家,哀家就不多留你了。向你小娘娘请安后,赶紧去前殿听政。今时不同以往,官家还需审慎。”
赵祯乖顺地行过礼,丝毫不多问这些女孩儿来历缘由。只顺着刘娥话茬退身出殿,举步赶往杨淑太妃所居。
才入杨太妃的宫门,赵祯立刻没了在刘太后面前的稳重谦恭的帝王风度。他像个普通少年一样,靠在杨太妃坐榻旁,低下头牢骚满腹地对杨太妃说道:“小娘娘,朕实在想不透,朕给丁相的难道还不够?母后何必要召他女儿再入宫?”
杨太妃温柔慈爱地摸摸赵祯的肩头,耐心劝慰道:“又不仅仅是丁府的小娘子。那些女儿中不是还有其他家里的吗?”
赵祯双唇紧闭,不以为然。
即使那些人中有其他家族的闺秀又能怎样?其中一个个看着都是稳重端庄,妖生惯养的贵女,哪个也不像是会陪他胡闹的?哪个也不像是能耐他欺负的?她们之中可能连阿瑶那丫头都不如。至少阿瑶胆子大,跟他敢说敢吵。小时候第一次见面还曾咬过他。当然,那丫头有时候也会犯傻。冬日里风雪天,他心血来潮到东角楼废墟,她也陪他呆呆站在废墟走神。
那丫头看着真不像是赢了赌局的人。
想到赌局,想到舒窈,赵祯心里又重新涌上一丝烦躁。跟他在寿安宫里所感不同,此次情绪颇为陌生,突如其来又去势汹汹。脑海中“我想见阿瑶”的念头猛然闪现,让赵祯一时惊慌焦躁,手足无措。
他还没时间捋顺自己为何会冒出这种想法,但抗拒刘皇后做法的话就已经曼声出口。
“小娘娘,您能不能劝劝母后?让她将为儿子择后这事先缓一缓?且不说儿子刚刚登基,朝政未稳。便是按大宋律,男子也是年满十六方可成婚。从现在到那时,三四年光景。朝堂有何变故,谁人可料?”
杨太妃面含微笑地看着在厅中不住转圈的孩子,轻声试探道:“官家,怎么如此抵触择后之事?”
赵祯一愣,正色道“儿子没有抵触。儿子只是觉得母后此事操之过急。”
杨太妃静静看了会儿赵祯,目底闪过一丝了悟。她把赵祯拉到自己跟前,用只有母子间听到的音量小心问道:“官家觉得太后操之过急?”
赵祯点点头。
“是因为官家不想太后插手择后之事?”
赵祯悚然抬眉:“小娘娘,您在说什么?婚姻之事自古以来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子万万不敢有其他想法。”
杨太妃长松口气,伸手拍抚着赵祯的后背,柔声宽慰道:“孩子,别怪小娘娘多想。你刚才与你平时举止实在太过迥异,让小娘娘都以为你心中已有合适人选。”
赵祯惊怔,手抬在半空迟迟不曾放下:心中已有合适人选?朕有吗?如何有,会是……
“你跟小娘娘说实话,你之所以心绪烦乱,是真的因为觉得太后对此操之过急,还是因为太后此次宣召入宫的人里没有你想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