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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映话落如投石,“嗙”得一下砸在寿安宫静谧的正殿中,让与舒窈聊天的刘太后倏然起立,自玉阶凤座上连赶两步匆匆走下。
“你说什么?”太后的声音清冷无比,狭长上挑的凤眸中闪烁的光芒如出鞘利刃,密不透风地环绕在姚映身上。
大殿顷刻间笼罩下一层让人压抑的窒息感。舒窈偏转头,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向姚映。
这位姚姑姑定然是不知她与赵祯之间发生了什么。那句言说赵祯昏厥的汇报对舒窈而言就像是平地刮起飓风,让她脑海心湖都刹那汹涌,拍涛起浪层层不绝。
“官家在崇政殿昏厥,太医院诸太医正前赴会诊。”
姚映回答方毕,刘太后就收敛神情,往殿门径直而出。她步履疾快又稳而不乱,路过舒窈母女时淡淡地望了一眼,示意她们跟上。
夏氏愣怔了下,尚未醒悟其中深意,舒窈便轻拉着她的衣袖,乖觉恭顺地跟在了太后身侧。
她落后太后一步。从寿安宫出来,至崇政殿,曲廊回环,道径通幽。往日她总是觉得汴京宫室精巧有余,壮阔不足。可今日她却骤然感到脚下之路无端漫长,这所她来过无数次的大内皇宫好像一下子变得气派许多,穿过花廊还有玉阶,步下玉阶还有琼台,繁繁复复,亭轩楼阁,让她走得心焦意乱,恍惚难安。
耳畔姚映姑姑那句关于他在崇政殿忽然昏厥的言语还在不断地回响萦绕,她去往他所在的脚程却一下子变得漫漫遥远。
此时此刻,她只嫌凤撵悠稳不够疾快,只恼宫人碎步不够迅速。她不知他如今到底是何种情形,靠着虚无缥缈的无端臆测,舒窈觉得自己心中如擂,七上八下。
他们来到时,崇政殿的门外恭立着一身朝服的王钦若和几个馆阁衣冠的龙图阁学士。
王钦若在先帝时期曾负责编撰《册府元龟》。煌煌一部大作,集古今政史之大成。他身为主编,对历朝历代治国理政得失自然别有见地。此前带龙图阁学士面见赵祯,一则为在奏报朝政时旁征博引,二则为龙图阁增设藏书做谏言。
只是面圣众人万万不曾想到,启奏谏言说至一半,官家尚未出口表态,便“咕咚”一声栽倒在了御案后。
突发的变故让阖殿上下宫人失措,内侍惶恐。反倒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王钦若最为稳妥。这位老者顾不上殿前失仪之嫌,几个跨步上前,一边扶起跟自己孙儿年纪相仿的天子,一边转身冲着阎文应急火火大吼:“你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宣太医,赶紧向太后娘娘禀报!”
阎文应但被提醒,反应飞快。安排人手宣召太医,安置赵祯,禀报太后,所有事情一气呵成。待闹哄哄一番手忙脚乱后,太后带着侍从宫女赶来,太医的诊断结果已经出来。
“回禀太后娘娘。”一见太后驾到,太医院李绰允院正赶紧迎步上前,恭垂下头,说道,“陛下此乃因寒湿入体,风邪上亢引起的风痰之症。看似凶险,实则并无大碍。”
他一缕花白长髯在胸前微微颤抖,声音很平稳,带着医者独有的简洁明了与安定人心。
刘娥不应不答,径直越过诸位太医靠坐到赵祯的床榻边。
龙榻上的赵祯还在昏睡,微蹙的修眉和潮红的脸腮无一不在昭示此刻他身体的极度不适。
刘娥伸出手,掌心轻轻地抚上他的额头——触手很烫,她的儿子在起高热。
“朕不想听卿家对朕说皇帝的病实无大碍。朕只相信朕亲眼所见。至于如何为皇帝除病,卿家自行斟酌吧。”
太后头颈挺直,闭目翕唇,将她对天子的关切心疼完美无缺地掩藏在眸底。她将金丝锦绣的罗衾缓缓抻起,小心翼翼地为赵祯盖好。神情淡淡地扫了一眼太医院正。
那副冷厉森然的目光让李绰允这样行走宫中多年的老人儿一下便提吊起了心肝儿。
李院正身子躬得越发低微,“太后娘娘毋忧,微臣已写好药方,御药房此刻正在照方抓药。只是……”
言至中途,李绰允面色显出丝丝为难。
“李卿,但说无妨。”
李绰允吸了口气,语速略快:“用此方时需忌食鲜腥。陛下年幼,且隐有痰湿之兆,故而微臣以为,陛下素日饮食不宜多用河鲜海物。”
刘娥听罢回望了眼榻上的赵祯,指尖温柔,边轻轻摩挲着儿子苍白秀俊的下颌,边侧目对一旁姚映吩咐:“即刻通报御膳房:自今日起,凡虾蟹海物一律不能禁御。但有违令者,杀无赦。”
轻飘飘一句话,夹杂着数不尽的严酷厉害,让殿内宫人恐惧战战,连大气不敢喘出一口。
刘娥若有所思,环顾着阎文应及周边一干崇政殿宫人,凤目眯起,嘴角浮出一丝冷冷的笑。“你们也是一样。如果有人胆敢背着朕,怂恿官家胡乱进食?让朕发现,朕一定会让他后悔此生。”
内侍宫人顷刻“哗啦啦”跪倒一片,对着太后连连保证:“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刘娥由他们堪堪跪着,将视线重新放回到赵祯身上,目光明灭,不知在思虑些什么。
这样子的她高高在上又疏离淡漠,让从寿安宫跟来的夏氏一时间惊诧戒惧,全然忘记了自己进宫的初衷。而唯一能提醒她的女儿却在进殿伊始就安静乖巧的侯立在了一侧。
隔着层层人山,舒窈不言不语,微低着头站在殿角,像是只温驯柔弱的小绵羊。然而在听到太医院正与太后娘娘对话时,舒窈清澈如水的眸底间流动的灵秀眼波,以及宫人伏拜时,那她如彩云一样,丝丝缕缕笼罩在榻上人身上的目光,都无一不在昭示她内心的焦躁与在意。
眼前的人儿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明黄龙榻上,素锦的纱幔半遮半掩,让她看不真详。
舒窈藏在袖中的手轻轻绞起,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脑海恍惚难安。
她不知道,她对他的担忧在意是源自郭舒窈对赵祯,还是源自本当进宫的郭家二女对当朝天子的。他们二人皆有两层身份,彼此交叠如织。一想到他势单力薄,体虚病弱要隐忍蛰伏;一想到他年纪渐长,终将会与太后各有己见分歧难免;一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因她出身郭氏而猜她疑她,与她疏远隔阂,舒窈就觉得自己像是被抛弃进五尺冰窖中,脚下头上具是丝丝冷意。连心头都是一阵阵苦涩,一阵阵酸楚。
她心疼他是真。她心恼他,也是真。
恼他现在不知爱惜自己,横遭病患;恼他之前不知量力而行,与母起争;恼他将来可能少年意气,羽翼丰满后,一把怒火烧尽所有太后拥趸。
这边厢正神思飞乱,那边厢的崇政殿门又再度喧哗——杨太妃得报,闻说天子病倒。她连撵驾都不曾赶乘,带人从慈寿殿直奔而来。
到殿中,她也不看满地跪倒的人,只靠到榻前,一手攥住赵祯的手腕,目光慈爱,一瞬不瞬地望着昏睡中的他。
“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淑太妃似乎被儿子的灼热体温烫到,转过身,柳眉紧蹙,声音中难掩颤抖地质问众宫人:“早上官家请安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病倒了?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阖殿的侍女太监诺诺伏惟,道罪不止。
淑太妃抬起手温柔地抚摸上赵祯的额头脸颊,目光盈盈湿润,眉宇间具是浓浓郁郁,化也化不开的担忧心疼。
看他这样受罪,她恨不得以身相替。
刘太后依坐榻边,与杨太妃促膝相对,见她难过,太后反率先安慰出声:“你别太担心,祯儿他只是起了高热,看着凶险。没什么大事儿。”
杨太妃心不在焉地勾了勾嘴角:“太医是怎么说?”
“说是风痰之症。让他以后少食虾蟹海物。我已命人传旨,今日之后,御膳房不得将此类吃食呈御。”
淑太妃听后略略掀起眼帘,看着刘娥动了动唇,最终还是叹口气:“适才进来的时候,我见王相还带着几位臣工侯在殿外未敢离开,想必是还有军国大事要奏报。太后临朝称制,还当国是为重。”
刘娥微有迟疑,看看赵祯,又看看殿外,一时难以决断。
淑太妃扬起脸对她柔和地笑了笑:“有我看顾着呢,不用担忧。太后自去便是。”
刘娥点点头,起身交代句:“祯儿睡得昏沉,等会儿药来,莫忘唤醒他,让他进药。”
“好,我醒得。”
刘娥放了心,侧眸淡淡吩咐:“阎文应,请郭夫人到偏殿静候。阿瑶,你就在这里陪着太妃。待官家醒转,你再离开。”
舒窈低声应命,对着紧张无比正担忧望她的夏氏回了个安抚的笑意,轻声缓步地走到太妃身后。
夏氏无奈,即也无从揣摩太后深意,也不能公然违抗太后懿旨,只能提心吊胆出殿。
刘太后刚刚离开,太医局的侍药女官就端着托盘来到。
杨太妃伏低身子,推推赵祯,在他耳边温温柔柔地唤了两声。赵祯被搅扰得迷迷蒙蒙,睁开一只眼睛,似昏非昏地看了看榻边人,嗓音沙哑咕哝声:“小娘娘。”
“醒了?”杨太妃接过侍药女官手中的玉碗,用汤勺不疾不徐地搅动着药汁,“祯儿乖,起来,把药喝了。”
她亲力亲为替他品尝药温。眉目慈蔼,声音柔软绵和,与病中的赵祯说话时就像是诱哄三岁的孩童。
赵祯眸子水蒙蒙,雾飒飒,根本不曾清明。他皱了皱眉,一手搭上额头,闭紧着眼睛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想来一场昏睡刚过,四肢百骸还难受得紧,连神思都不曾回笼。
舒窈看得心中一抽,微微弯腰,从杨太妃身后露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地问道:“官家,可是哪里又不舒坦了?是不是还头疼?”
没有想到此时此刻会听到她的声音,赵祯闭合的眼睛瞬息睁开,诧异无比地望向舒窈:“阿瑶?你怎么……”
话未说完,赵祯便后知后觉地看到了面前的药碗。
端着药碗的小娘娘坐在他和阿瑶之间笑得柔和温暖。她望着他的目光中尽是包容了然。
“是自己喝,还是小娘娘喂你喝?”杨太妃口吻平顺,扫向舒窈那一眼的意味深长让赵祯觉得耳根都微微发热。
他挣扎着起身,接过药碗,将药汁一股脑全灌进腹内。
杨太妃稍有错愕,失笑一声说道:“看来,官家明日进药时,小娘娘也得学着太后,将郭二娘子宣召进宫才是。”
“小娘娘!”赵祯被揶揄得局促,有气无力地看眼淑太妃,就偏转过头,用静谧如水的眸子温温柔柔望向舒窈,“我没事儿,你别担心。”
舒窈咬了咬唇,低下头不去看赵祯,声音细微如丝地喃喃道:“你就会哄我。”
人都昏在崇政殿了,还说没事儿?
赵祯不着痕迹地侧过耳,待听清舒窈话后不由自主地弯了眉眼。
他眉目本就生得俊逸,此刻人在病中,眼底眉梢都笼着一层薄薄水雾。衬得整个人如三秋芝兰,格外秀美。这样儒雅温润又隐蕴脆弱,总会让人不自觉得心疼心软。
舒窈转过脸,背着杨太妃幽幽地嗔他一眼:他总是知道怎么利用自己的优势,让她想有意恼他都无从下手。
赵祯笑了笑,放松身体偎靠在床头,双手伸出搁在衾被上,一本正经对杨太妃控诉:“小娘娘你看,阿瑶她刚才瞪我。”
杨太妃一怔,还不能她说出什么,赵祯就抱了被子,团在怀中,哼哼唧唧道:“我是病人呢,阿瑶,你不能这么待我。哎哟,我被你看得头更疼了,你说怎么办吧?”
舒窈瞬间睁大眼睛,看着在病榻上大异于平日的赵祯心中止不住愕然惊呼:这这……这个胡搅蛮缠的撒娇少年是哪个?她家小哥哥怎么能这样无赖?这肯定不是真的,肯定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