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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绿和霜红一大早赶过来的时候,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小姐居然裹着毯子,在霍展白怀里安静地睡去了!霍展白将下颔支在她的顶心,双臂环着她的腰,倚着梅树打着瞌睡,砌下落梅如雪,凋了两人一身。雪鹞早已醒来,却反常地乖乖地站在架子上,侧头看着梅树下的两个人,发出温柔的咕咕声。“我的天啊,怎么回事?”绿儿看到小姐身边的正是那个自己最讨厌的家伙,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这——呜!”
一旁的霜红及时地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拉了出去。“从来没见过小姐睡得这样安静呢”跟了薛紫夜最久的霜红喃喃道“以前生再多的火也总是嚷着冷,半夜三更睡不着,起来不停地走来走去——现在就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可是秋之苑那边的病人”绿儿皱了皱眉,有些不放心。
那个病人昨天折腾了一夜,不停抱着脑袋厉呼,听得她们都以为他会立刻死掉,一大早慌着跑过来想问问小姐,结果就看到了这样尴尬的一幕。“啊?!”正在几个侍女商量进退的时候,庭院里却传来了一声惊呼,震动内外:“这、这是干吗?”
“小姐醒了!”绿儿惊喜道。随即却听到了砰的一声,一物破门从院内飞了进来。“霍展白!你占我便宜!”
还没睡醒的人来不及应变,就这样四脚朝天地狼狈落地,一下子痛醒了过来。“你”睡眼惺忪的人一时间还没回忆起昨天到底做了什么让这个女人如此暴跳如雷的事,只是下意识地躲避着如雨般飞来的杯盏,在一只酒杯砸中额头之时,他终于回忆起来了,大叫:“不许乱打!是你自己投怀送抱的!不关我事对,是你占了我便宜!”
“胡说!你这个色鬼!根本不是好人!”薛紫夜冲出来,恶狠狠指着他的鼻子,吩咐左右侍女“这里可没你的柳花魁!给我把他关起来,弄好了药就把他踢出谷去!”“是,小姐!”绿儿欢喜地答应着,完全没看到霜红在一边皱眉头。
薛紫夜拉下了脸,看也不看他一眼,哼了一声掉头就走:“去秋之苑!”
所有人都呼啦啦走后,霍展白才回过神来,从地上爬了起来,摸了摸被打破的额头——这算是医者对病人的态度么?这样气势汹汹的恶女人,完全和昨夜那个猫一样安静乖巧的女子两样啊。自己是不是做梦了?
可是,等一下!刚才她说什么?“柳花魁”?她、她怎么知道自己认识扬州玲珑花界的柳非非?他忽然一拍大腿跳了起来。完了,难道是昨夜喝多了,连这等事都被套了出来?他泄气地耷拉下了眼皮,用力捶着自己的脑袋,恨不得把它敲破一个洞。
薛紫夜带着人往秋之苑匆匆走去,尤自咬牙切齿。
居然敢占她的便宜!看回头怎么收拾那家伙!她气冲冲地往前走,旁边绿儿送上了一袭翠云裘:“小姐,你忘了披大氅呢,昨夜又下小雪了,冷不冷?”冷?她忽然愣住了——是啊,原来下雪了么?可昨夜的梦里,为什么一直是那样的温暖?她拿着翠云裘,站在药圃里出神。
来到秋之苑的时候,打开门就被满室的浓香熏住。
“一群蠢丫头,想熏死病人么?”她怒骂着值夜的丫头,一边动手卷起四面的帘子,推开窗“一句话吩咐不到就成这样,你们长点脑子好不好?”“别”忽然间,黑暗深处有声音低微地传来“别打开。”
薛紫夜吃惊的侧头看去,只见榻上厚厚的被褥阴影里,一双浅蓝色的眼睛熠熠闪光,低低地开口:“关上我不喜欢风和光。受不了”
她心里微微一震,却依然一言不发地一直将帘子卷到了底,雪光刷的映射了进来,耀住了里面人的眼睛。“关上!”陷在被褥里的人立刻将头转向床内,厉声道。她挥了挥手,示意侍女们退出去,自己坐到了榻边。
“没有风,没有光,关着的话,会在黑暗里腐烂掉的。”她笑着,耳语一样对那个面色苍白的病人道“你要慢慢习惯,明介。你不能总是呆在黑夜里。”她的手搭上了他的腕脉,却被他甩开。
“你叫谁明介?”他呆在黑暗里,冷冷的问“为什么要救我?你想要什么?”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喜怒,只是带着某种冷酷和提防,以及无所谓。她愣住,半晌才伸过手去探了探他的额头,喃喃:“你应该已经恢复了一部分记忆了,怎么还会问这样的问题?我救你,自然是因为我们从小就认识,你是我的弟弟啊。”
“呵。”他却在黑暗里讥讽地笑了起来,那双眼睛隐隐露出淡淡的碧色“弟弟?”出自大光明宫修罗场的绝顶杀手是不可能有亲友的——如果有,就不可能从三界里活下来;如果有,也会被教官勒令亲手格杀。
这个女人在骗他!说什么拔出金针,说什么帮他治病——她一定也是中原武林那一边派来的人,他脑海里浮现的一切,只不过是用药物造出来的幻象而已!她只是想用尽各种手段、从他身上挖出一点魔教的秘密——这种事他已经经历过太多。
半年前,在刺杀敦煌城主得手后来不及撤退,他一度被守护城主的中原武林擒获,关押了整整一个月才寻到机会逃离。为了逼他吐露真相,那些道貌岸然的正派人士用尽了各种骇人听闻的手段——其中,就尝试过用药物击溃他的神志。连那样的酷刑都不曾让他吐露半句,何况面前这个显然不熟悉如何逼供的女人。
他在黑暗中冷笑着,手指慢慢握紧,准备找机会发出瞬间一击。
他必须要拿到龙血珠必须要拿到!“你还没记起来么?你叫明介,是雪怀的朋友,我们一起在摩迦村寨里长大。”顿了顿,薛紫夜的眼睛忽然暗淡下来,轻声道“你六岁就认识我了那时候你为我第一次杀了人——你不记得了么?”黑暗里的眼睛忽然闪了一下,仿佛回忆着什么,泛出了微微的紫。
他的眼眸,仿佛可以随着情绪的不同而闪现出不同的色泽,诱惑人的心。杀人第一次杀人。
他顿住了被褥底下刚刚抬起来的手,只觉得后脑隐约地痛起来。眼前忽然有血色泼下,两张浮肿的脸从记忆里浮凸出来了——那是穿着官府服装的两名差役。他们的眼睛瞪得那样大,脸成了青紫色,居然自己卡住了自己的喉咙,生生将自己勒死!地上地上躺着一个苍白瘦弱的女人,被凌辱后的一地血红。那个小女孩抱着那个衣不蔽体的女人嘤嘤地哭泣,眸子是纯粹的黑白色。
他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你不记得了么?十九年前,我和母亲被押解着路过摩迦村寨,在村前的驿站里歇脚。那两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却想凌辱我母亲”即使是说着这样的往事,薛紫夜的语气也是波澜不惊“那时候你和雪怀正好在外头玩耍,听到我呼救,冲进来想阻拦他们,却被恶狠狠地毒打——就在那时候,你第一次用瞳术杀了人。”
瞳术!听得那两个字,他浑身猛然一震,眼神雪亮。
“母亲死后我成了孤儿,流落在摩迦村寨,全靠雪怀和你的照顾才得以立足。我们三个人成了很好的朋友——我比你大一岁,还认了你当弟弟。”他抱着头,拼命对抗着脑中那些随着话语不停涌出的画面,急促地呼吸着。是假的是假的!就如瞳术可以蛊惑人心一样,她也在用某种方法试图控制他的记忆!
“你不记得了么?就是因为杀了那两个差役、你才被族里人发现了身上的奇异天赋,被视为妖瞳再世,关了起来。”薛紫夜的声音轻而远“明介,你被关了七年,我和雪怀每天都来找你说话一直到灭族的那一夜。”灭族那一夜灭族那一夜
——记忆再度不受控制地翻涌而起。
外面的雪在飘,房子阴暗而冰冷,手足被铁索钉在墙上,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有人打开了黑暗的房间,对他说话:
“你,想出去么?”那个声音不停地问他,带着某种诱惑和魔力。
那一群猪狗一样的俗人,不知道你有多大的力量只有我知道你的力量,也只有我能激发出你真正的力量。你,想跟我走么?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他在黑暗中大喊,感觉自己快要被逼疯。
好,我带你出去。那个声音微笑着,但是,你要臣服于我,成为我的瞳,凌驾于武林之上,替我俯视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你,答应么?
——还是,愿意被歧视,被幽禁,被挖出双眼一辈子活在黑暗里?
放我出去!他用力地拍着墙壁,想起今日就是族长说的最后期限,心魂欲裂,不顾一切地大声呼喊:只要你放我出去!忽然间,黑暗裂开了,光线将他的视野四分五裂,一切都变成了空白。空白中,有血色迸射开来,伴随着凄厉的惨叫。那是、那是血和火!
“那一夜”她垂下了眼睛,语声里带着悲伤和仇恨。
“闭嘴!”他忽然间低低的叫出声来,再也无法控制地暴起,一把就扼住了薛紫夜的咽喉!
“闭嘴”他低哑地怒喝,双手瑟瑟发抖“给我闭嘴!”
她被抵在墙上,惊讶地望着面前转变成琉璃色的眸子,一瞬间惊觉了他要做什么,在瞳术发动之前及时地闭上了眼睛。“看着我!”他却腾出一只手来,毫不留情地拨开了她的眼睛,指甲几乎抠入了她的眼球“看着我!”她被迫睁开了眼,望着面前那双妖瞳,感觉到一种强大的力量正在侵入她的心。
“听着,马上把龙血珠还给我!否则否则我会让你慢慢的死。”他的脸色苍白而惨厉,宛如修罗——明介怎么会变成这样?如今的他,什么也不相信,什么也不容情,只不顾一切追逐着自己想要的东西,连血都已经慢慢变冷。这,就是大光明宫修罗场里的杀手?
意识开始涣散,身体逐渐不听大脑的指挥,她不知道自己被瞳术控制后会怎样——然而,就在那个瞬间,掐着她喉咙的手松开了。仿佛是精神力耗尽,那双琉璃色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慑人心魄的光芒,暗淡无光。
瞳急促地呼吸着,整个人忽然砰的一声向后倒去,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她也瘫倒在地。不知多久,她先回复了神志,第一个反应便是扑到他身侧,探了探他的脑后——那里,第二枚金针已经被这一轮激烈的情绪波动逼了出来,针的末尾脱离了灵台穴,有细细的血开始渗出。
“明介”她第一次有了心惊的感觉,有些不知所措地将他的头抬起放在自己怀里,喃喃——明介,如今的你,已经连自己的回忆都不相信了么?那么多年来,你到底受了什么样的折磨啊。
霍展白明显地觉得自己受冷落了——自从那一夜拼酒后,那个恶女人就很少来冬之馆看他,连风绿霜红两位管事的大丫头都很少来了,只有一些粗使丫头每日来送一些饭菜。虽然他的伤已经开始好转,也不至于这样把他搁置一旁吧?
难道是因为那个小气的女人还在后悔那天晚上的投怀送抱?应该不会啊那么凶的人,脸皮不会那么薄。那么,难道是因为他说漏了嘴提到了扬州花魁柳非非,打破了他在她心中一贯的光辉形象?
心里放不下执念是真,但他也并不是什么圣贤人物,可以十几年来不近女色。快三十的男人,孤身未娶,身边有一帮狐朋狗友,平日出入一些秦楼楚馆消磨时间也是正常的——他们八大名剑哪个不自命风流呢?何况柳花魁那么善解人意,偶尔过去说说话也是舒服的。
他无趣地左右看着,想入非非起来。丫头进来布菜,他在一旁看着,无聊地问:“你们谷主呢?”“谷主在秋之苑”那个细眉细眼的丫头低声回答。“哦,秋之苑还有病人么?”他看似随意的套话。
“嗯,是啊。”那个丫头果然想也不想地脱口回答,立刻又变了颜色“啊糟糕。谷主说过这事不能告诉霍公子的!”霍展白眼神陡然亮了一下,脸色却不变,微笑:“为什么呢?”那个丫头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放下菜,立刻逃了出去。
她走后,霍展白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冬之馆里,望着庭外的梅花发呆。为什么呢?加上自己,十面回天令已经全部收回,今年的病人应该都看完了,怎么到了现在又出来一个?——以那个女人的性格,肯浪费精力额外再收治,想来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那个病人非常之有钱,要么就是长得非常之有型。如今这个,到底是哪一种呢?难道比自己还帅?
他摸着下巴,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忽然间蹙眉:可是,为什么不想让他知道?“喂,你说,那个女人最近抽什么风啊?”他对架子上的雪鹞说话“你知不知道?替我去看看究竟吧!”
“咕。”雪鹞歪着头看了看主人,忽地扑扇翅膀飞了出去。
第二枚金针静静地躺在了金盘上,针末同样沾染着黑色的血迹。榻上的人在细微而急促地呼吸着,节奏凌乱。薛紫夜坐在床前,静静地凝视着那个被痛苦折磨的人——那样苍白英俊的脸,却隐含着冷酷和杀戮,即使昏迷中眼角眉梢都带着逼人的杀气他,真的已经不再是昔年的那个明介了,而是大光明宫修罗场里的杀手之王:瞳。
瞳她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想起了他那双诡异的眼睛。
作为医者,她知道相对于武学一道,还存在着念力和幻术——但是,她却从来不敢想象一个人可以将念力通过双眸来扩张到极至!那已经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范围。难道,如村里老人们所说,这真的是摩迦一族血脉里传承的魔力?最后一枚金针还留在顶心的百汇穴上。她隔着发丝触摸着,双手微微发抖——没有把握她真的没有把握,在这枚入脑的金针拔出来后,还能让明介毫发无损的活下去!
行医十年来,她还是第一次遇到了“不敢动手”的情况!联想起这八年来一直困扰她的事,想起那个叫沫儿的孩子终究无法治好,她的心就更加难受——无能为力尽管她一直被人称为“神医”可她毕竟只是一个医生,而不是神啊!怎么办怎么办
深沉而激烈的无力感,几乎在瞬间将一直以来充满了自信的女医者击倒。十二年前她已经失去了雪怀,今日怎么可以再失去明介?薛紫夜静静坐了许久,霍然长身立起,握紧了双手,身子微微颤抖,朝着春之庭那边疾步走了出去——一定要想出法子来,一定要想出法子来!
不同于冬之馆和秋之苑,在湖的另一边,风却是和煦的。
温泉从夏之园涌出,一路流经了这一个春之庭,然后注入到湖中和冷泉交融。此处的庭院里,处处都是旖旎春光,盛开着一簇簇的碧桃,荠菜青青,绿柳如线。一个苍老的妇人拿着云帚,在阶下打扫,忽地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谷主,是您?”春之庭的侍女已经老了,看到她来有些惊讶。
谷主已经有很久没有回这里来了她天赋出众,勤奋好学,又有着深厚的家学渊源,十四岁师从前代药师廖青染后,更是进步一日千里,短短四年即告出师,十八岁开始正式接掌药师谷。其天赋之高,实为历代药师之首。自从她出师以来,就很少再回到这个作为藏书阁的春之庭了。
“宁姨,麻烦你开一下藏书阁的门。”薛紫夜站住,望着紧闭的高楼“我要进去查一些书。”
“哦,好好。”老侍女连忙点头,扔了扫帚走过来,拿出了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钥匙,喃喃“谷主还要回来看书啊?那些书,你在十八岁时候不就能倒背如流了么?”薛紫夜不置可否。
门一打开,长久幽闭的阴冷气息从里面散出来。长明灯还吊在阁顶上静静燃烧,阁中内室呈八角形,书柜沿着墙一直砌到了顶,按照病名、病因、病机、治则、方名、用药、医案、医论分为八类。每一类都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位置,从羊皮卷到贝叶书,从竹简到帛文,应有尽有。
薛紫夜负手站在这浩瀚如烟海的典籍里,仰头四顾一圈,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压了压发上那枚紫玉簪:“宁姨,我大概会有两三天不出来——麻烦你替我送一些饭菜进来。”
老侍女怔了一下:“好的,谷主。”
在掩门而出的时候,老侍女回头望了一眼室内——长明灯下,紫衣女子伫立于浩瀚典籍中,沉吟思考,面上有呕心沥血的忧戚。
“谷主。”她忍不住站住脚。
“嗯?”薛紫夜很不高兴思维被打断,蹙眉“怎么?”
“请您爱惜自己,量力而行。”老侍女深深对着她弯下了腰,声音里带着叹息“您不是神,很多事,做不到也是应该的——请不要像临夏祖师那样。”临夏祖师薛紫夜猛地一惊,停止了思考。
传说中,二十年前药师谷的唐临夏谷主、她师父廖青染的授业恩师,就是吐血死在这个藏书阁里的,年仅三十一岁——一直到死,手里还握着一本药性赋,还在苦苦思索七星海棠之毒的解法。“您应该学学青染谷主。”老侍女最后说了一句,掩上了门“她如今很幸福。”
门关上了,薛紫夜却还是望着那个背影的方向,一时间有些茫然——这个老侍女侍奉过三代谷主,知道很多的往事和秘密,故有此一劝。可是,她又怎么知道一个医者在眼睁睁看着病人走向死亡时,那种无力和挫败感呢?她颓然坐倒在阁中,望着自己苍白纤细的双手,出神。
黑暗里的那双眼睛,是在门刚阖上的瞬间睁开的。
片刻前还陷在昏迷挣扎里的瞳,睁眼的时候眸中竟然雪亮,默默凝视着薛紫夜离去时的方向,在瞬间闪过无数复杂的光:猜疑、警惕、杀意以及茫然。其实,在三天前身上伤口好转的时候,他已然恢复意识,然而却没有让周围的人察觉——他一直装睡,装着一次次发病,以求让对方解除防备。
他在暗中窥探着那个女医者的表情,想知道她救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也想确认自己如今处于什么样的境地,又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他是出身于大光明宫修罗场的顶尖杀手,可以在任何绝境下冷定地观察和谋划。
然而,在他嘶声在榻上滚来滚去时,她的眼神是关切而焦急的;在他苦痛地抱头大叫时,她握住他肩膀的手是冰冷而颤抖的;甚至,在最后他假装陷入沉睡,并时不时冒出一句梦呓来试探时,她俯身看着他,眼里的泪水无声地坠落在他脸上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到底为了什么要这样?难道,真的如她所说他是她昔日认识的人?他是她的弟弟?
飘着雪的村庄,漆黑的房子,那个叫雪怀的少年和叫小夜的女孩到底自己是不是因为中了对方的道儿,才产生了这些幻觉?
他有些苦痛地抱住了头,感觉眉心隐隐作痛,一直痛到了脑髓深处。他知道,那是教王钉在他顶心的金针。被控制、被奴役的象征。
他在黑暗里躺了不知道多久,感觉帘幕外的光暗了又亮,脑中的痛感才渐渐消失。他伸出手,小心地触碰了一下顶心的百汇穴。剧痛立刻让他的思维一片空白。自从有记忆开始,这些金针就钉死了他的命运,从此替教王纵横西域,取尽各国诸侯人头。
教王慈祥地坐在玉座上,对他说:瞳,为了你好,我替你将痛苦的那一部分抹去了你是一个被所有人遗弃的孩子,那些记忆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不如忘记。“人生,如果能跳过痛苦的那一段,其实应该是好事呢”
三圣女五明子环侍之下,玉座上教王的眼睛深不见底,笑着将手按在跪在玉座下的爱将头顶上,缓缓摩挲着,仿佛抚摩着那头他最钟爱的雪域灰獒。他也知道,只要教王一个不高兴,随时也可以如击杀那些獒犬一样夺走他的性命。
该死的!该死的!他一拳将药枕击得粉碎,眼眸转成了琉璃色——这个女人,其实和教王是一模一样的!他们都妄图改变他的记忆,从而让他俯首帖耳的听命!他在黑暗里全身发抖。
他痛恨这些摆布着他命运和记忆的人。这些人践踏着他的生命,掠夺了他的一切,还摆出一副救赎者的样子、来对他惺惺作态!
“嘎——”在他一拳击碎药枕时,一个黑影惊叫了一声,扑簌簌穿过窗帘飞走了。那是什么?他一惊,忽地认出来了:是那只鸟!是他和那个鼎剑阁的七公子决战时,恶狠狠啄了他一口的那只雪鹞!
——那么说来,如今那个霍展白,也是在这个药师谷里?
瞳在黑暗中霍然坐起,眼神里闪着野兽一样的光:不好!
他悄无声息地跃下了床,开始翻检这一间病室。不需要拉开帘子,也不需要点灯,他在黑暗中如豹子一样敏捷,不出一刻钟就在屏风后的紫檀木架上找到了自己的佩剑。剑名沥血,斩杀过无数诸侯豪杰的头颅,在黑暗里隐隐浮出暗淡的血光来。剑一入手,心就定了三分——像他这样的人,唯一信任的东西也就只有佩剑了。
他继续急速地翻找,又摸到了自己身上原先穿着的那套衣服,唇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那一套天蚕衣混和了昆仑雪域的冰蚕之丝,寻常刀剑根本无法损伤,本是教中特意给光明界杀手精英配备的服装。他挣开身上密密麻麻的绑带,正要把那套衣服换上,忽地愣了一下。——原本和霍展白激斗时留下的破口,居然都已经被细心地重新缝补好了。是她?
那一瞬间,头又痛了起来,他有些无法承受地抱头弯下腰去,忍不住想大喊出声。为什么为什么?到底这一切是为什么?那个女医者,对他究竟怀着什么样的目的?他已然什么都不相信,而她却非要将那些东西硬生生塞入他脑海里来!
他在黑暗里急促地喘息,手指忽地触到了一片冰冷的东西。他喘息着拿起了那面白玉面具,颤抖着盖上了自己的脸——冰冷的玉压着他的肌肤,躲藏在面具之下,他全身的颤抖终于慢慢平息。
他握紧了剑,面具后的眼睛闪过了危险的紫色。无论如何,先要拿到龙血珠出去!霍展白还在这个谷里,随时随地都会有危险!
他急速地翻着房间内的一切,一寸地方都不放过,然而根本一无所获。可恶那个女人,究竟把龙血珠放到哪里去了?难道收在另外的秘密之所了么?他迟疑了一下,终于握剑走出了这个躺了多日的秋之馆。
霍展白站在梅树下,眼观鼻,鼻观心,手里的墨魂剑凝如江海清光。他默默回想着当日冷杉林中那一场激斗,想着最后一刹刺入自己肋下的一剑是如何发出的,将当日凶险之极的那一幕慢慢回放。
好毒的剑!那简直是一种舍身的剑法,根本罕见于中原。他回忆着那一日雪中的决斗,手里的剑快如追风,一剑接着一剑刺出,似要封住那个假想中对手的每一步进攻:月照澜沧,风回天野,断金切玉“刷”的一声,在一剑当胸平平刺出后,他停下了手。霍展白持剑立于梅树下,落英如雪覆了一身,独自默默冥想,摇了摇头。不,还是不行就算改用这一招“王者东来”同样也封不住对手最后那舍身的一剑!
那样可怕的人,连他都心怀畏惧。不过,也无所谓了那个瞳,如今只怕早已经在雪里死了吧?忽然听得空中扑簌簌一声,一只鸟儿咕噜了一声,飞落到了梅树上。“雪鹞?”霍展白看到鸟儿从秋之苑方向飞来,微微一惊,看着它嘴里叼着的一物“你飞到哪里去了?秋之苑?”
鸟儿松开了嘴,一片白玉的碎片落入了他的掌心。
“这是大光明宫修罗场里杀手的面具!”一眼看清,霍展白脱口惊呼起来“秋之苑里那个病人,难道是那个愚蠢的女人!”
“嘎!”雪鹞不安地叫了一声,似是肯定了他的猜测,一双黑豆似的眼睛骨碌碌地转。
“糟了”霍展白来不及多说,立刻点足一掠,从冬之馆里奔出。
瞳是为了龙血珠而来的,薛紫夜说不定已然出事!
秋之苑里枫叶如火,红衣的侍女站在院落门口,看到了从枫树林中走出的白衣人。“明介公子,谷主说了,您的病还没好,现在不能到处乱走。”霜红并没有太大的惊讶,只是微微一躬身,阻拦了那个病人“请回去休息——谷主她昨日去了藏书阁翻阅医书,相信不久便可以找出法子来。”
在说话的时候,她一直望着对方的胸口部位,视线并不上移。“是么?”瞳忽然开口了,冷然“我的病很难治?”
霜红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欠了欠身:“请相信谷主的医术。”瞳眼神渐渐凝聚:“你为什么不看我?”“婢子不敢。”霜红淡淡回答,欠身“谷主吩咐过了,谷里所有的丫头,都不许看公子的眼睛。”
“哦原来如此。”瞳顿了顿,忽然间身形就消失了。“好,告诉我,”霜红还没回过神,冰冷的剑已然贴上了她的咽喉“龙血珠放在哪里?”
剑气逼得她脸色白了白,然而她却没有惊慌失措:“婢子不知。”
“真不知?”剑尖上抬,逼得霜红不得不仰起脸去对视那双妖诡的双瞳。“公子还是不要随便勉强别人的好。”不同于风绿的风风火火,霜红却是镇定自如,淡淡然“婢子奉谷主之命来看护公子,若婢子出事,恐怕无人再为公子解开任督二脉的‘血封’了。”
血封?瞳一震:这种手法是用来封住真气流转的,难道自己
他还来不及验证自己的任督二脉是否有异,耳边忽然听到了隐约的破空声!“叮!”他来不及回身,立刻撤剑向后,在电光石火之间封住了背后疾刺而来的一剑——有高手!那个瞬间他顺手点了霜红的穴,一按她的肩膀,顺势借力凌空转身,沥血剑如蝉翼一样展开半弧,护住了周身。只听叮叮数声,双剑连续相击。
刺破血红剑影的,是墨色的闪电。霍展白脸色凝重,无声无息的急掠而来,一剑逼开了对方——果然,一过来就看到这个家伙用剑抵着霜红的咽喉!薛紫夜呢?是不是也被这条救回来的毒蛇给咬了?怒火在他心里升腾,下手已然不容情。“喂!喂!你们别打了!”霜红努力运气冲开被点住的穴道,只能在一旁叫着干着急。谷里的两位病人在枫林里斗剑,无数的红叶飘转而下,随即被剑气搅得粉碎,宛如血一样地溅开,刺得她脸颊隐隐作痛。“嚓”只不过短短片刻,一道剑光就从红叶里激射而出,钉落在地上。
“怎么忽然就差了那么多?”在三招之内就震飞了瞳的剑,霍展白那一剑却没有刺下去,他感到不可思议“你的内力呢?哪里去了?”瞳急促地喘息,感觉自己的内息一到气海就无法提起,全身经脉空空荡荡,无法运气。
果然是真的那个女人借着替他疗伤的机会,封住了他的任督二脉!那个女人,果然是处心积虑要对付他!他他想凝聚起念力使用瞳术,然而毕竟尚未痊愈,刚刚将精神力聚在一点,顶心的百会穴上就开始裂开一样的痛——他甚至还来不及深入去想,眼前便是一黑。
“霍公子,快把剑放下来!”霜红看到瞳跌倒,惊呼“不可伤了明介公子!”
“你们谷主呢?”霍展白却没有移开剑,急问。“谷主昨天就去了春之庭的藏书阁,”霜红努力运气想冲开穴道,可瞳的点穴手法十分诡异,竟是无法冲开“她吩咐过,要我好好照看明介公子——她几日后就出来。”
“哦”霍展白松了口气,退了一步将剑撤去,却不敢松懈。“怎么把如此危险的家伙弄回了谷里!”他实在是很想把这个家伙解决掉,却碍于薛紫夜的面子不好下手,蹙眉“你们知道他是谁么?一条毒蛇!药师谷里全是武功低微的丫头,他一转头就能把你们全灭了——真是一群愚蠢的女人。”“那个谷主说了,”霜红赔笑“有七公子在,不用怕的。”
霍展白被这个伶俐的丫头恭维得心头一爽,不由收剑而笑:“呵呵,不错,也幸亏有我在——否则这魔教的头号杀手,不要说药师谷,就是全中原也没几个人能对付!”“魔教杀手?”霜红大大吃了一惊“可是谷主说他是昔日在摩迦村寨时的朋友。”
“在摩迦村寨时的朋友?”霍展白喃喃道,若有所思——这个女人肯出手救一个魔教的杀手,原来是为了这样的原因?她又有着什么样的往昔呢?他解开霜红的穴,她立刻便去查看地上昏迷的病人,请求他帮忙将瞳扶回秋之苑。他没有拒绝,只是在俯身的刹那封住了瞳的八处大穴。
“你干什么?”霜红怒斥,下意识的保护自己的病人。“在你们谷主没有回来之前,还是这样比较安全。”霍展白喃喃道。日头已经西斜了,他吃力地扛着瞳往回走,觉得有些啼笑皆非: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和这个殊死搏杀过的对手如此亲密——雪鹞嘀咕着飞过来,一眼看到主人搀扶着瞳,露出吃惊的表情,一个倒栽葱落到了窗台边,百思不得其解地抓挠着嘀嘀咕咕。
“唉”他叹了口气——幸亏药师谷里此刻没有别的江湖人士,否则如果这一幕被人看到,只怕他和薛紫夜都会有麻烦。就算是世外的医者,也不能逃脱江湖的纷争啊。将瞳重新放回了榻上,霜红小心地俯下身,探了探瞳的头顶,舒了口气:“还好,金针没动位置。”
“金针?”霍展白一惊“他被金针封过脑?”
“嗯。”霜红叹了口气“手法诡异得很,谷主拔了两枚,再也不敢拔第三枚。”霍展白脸色变了变——谁下的手,居然连薛紫夜都无法治疗?
他还待进一步查看,忽地听到背后帘子一声响:“霜红姐姐!”一个小丫头奔了进来,后面引着一个苍老的妇人。“小晶,这么急干什么?”霜红怕惊动了病人,回头低叱“站门外去说话!”
“可是可是,宁嬷嬷说谷主、谷主她”小晶满脸焦急,声音哽咽“谷主她看了一天一夜的书,下午忽然昏倒在藏书阁里头了!”
“什么!”霜红失声——那一瞬间,二十年前临夏谷主的死因闪过了脑海。“快、快带我”她再也顾不得病床上的瞳,立时站起。
然而身侧一阵风过,霍展白已经抢先掠了出去,消失在枫林里。
在房里所有人都一阵风一样离开后,黑暗里的眼睛睁开了。眸中尚自带着残留的苦痛之色,却强撑着,缓缓从榻上坐起,抚摩着右臂,低低地喘息——用了乾坤大挪移,在霍展白下指的瞬间,他全身穴位瞬间挪开了一寸。然而,任督二脉的血封,却始终是无法解开。
怎么办离开昆仑已经快一个月了,也不知道教王如今是否出关,是否发现了他们的计划——跟随他出来的十二银翼已然全军覆没,和妙火也走散多时,如果拿不到龙血珠,自己又该怎么回去?大光明宫那边,妙水和修罗场的人,都还在等待着他归来——无论如何,一定要拿到龙血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