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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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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我当妈,你当爸,拿块木头当娃娃。

    林琅不是那种很容易激动的人。但有时候难免也会激动地对人说,他还算是幸运的,他是现在为数不多的有过真正的童年,又能把它表述出来的人。朋友们对他所说的这份幸运不太能懂,在他们看来,林琅的幸运在于他有一个好老婆。青茶总是能由着林琅激动,甚至还带着点鼓励和怂恿。而他们的老婆却总是说:“要疯,要灌尿,死到别处去!”你看,自己的婆娘都把“激动”说成“疯”所以,他们如果想激动了,就呼朋引伴地到林琅家里。男人嘛,不能没有激动,不管我们多大,多忙,多不如意,我们都得隔三岔五地激动那么一回。没有激动的男人,那是太监,是木头。激动是什么?激动是男人日子里的诗,岁月中的酒,身体里的苛尔蒙。

    “我们不懂。”他的朋友们说“你慢慢说,我们慢慢地喝--喝酒。”

    这时候,青茶轻轻悄悄地坐过来,在林琅的一边,像张椅子。

    一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好像只有快乐,没有苦的影子。整天玩了,跳了,跑了,叫了,做游戏了,现在想来,全都是些嘻嘻哈哈的事。

    “现在的这些小孩子都玩些什么呀?好像他们再也不玩我们以前玩过的游戏了。”一个朋友说。

    他们也玩游戏,电子游戏。

    “妈的,我家那小子就整天玩电子游戏,简直可以当饭。”又一个朋友说。

    我们那时候好象玩什么出兵了,过家家了,跳房子了,娶新娘了,木偶人了,警察抓小偷了,多的要命,有些游戏还是自己造出的呢。

    “你们俩有没有玩过过家家?”一个朋友看着不声不响的青茶,问道。

    你问他吧,青茶呶呶嘴。

    我们有吗?

    不知道,忘了,青茶笑。

    我倒想起一些东西,林琅说。

    记得小时候我有一个堂姐,比我大那么几个月,白白胖胖嫩嫩的,很是可爱。我们两家住在村子的东边,那里就只我们一座房子。大人们白天都到地里去了,留我们几个小孩子在家里管自己玩儿。大家好象都爱拧她的脸蛋。我就常常看到村里的光棍七狠狠地拧了一下她的脸蛋,然后,塞给她一颗糖。堂姐的惹人喜爱还在于她总是不声不响,你拧她的脸蛋,她就那么睁大眼睛看着你,好像等你再来那么一下。也许在她的心里是觉得,她生起来就是要被别人拧那么一下的。堂姐好像并不喜欢糖。每一次她不声不响地睁大眼睛看着光棍七走后,她就会小跑到我面前,把拳着的手一开,手心里是那颗包在糖纸里的糖,她说:

    弟,我们过家家。

    “不,我不来。”我说。整天过家家,老是她当妈我当爸的。

    弟,求你了,她说。

    “糖。”我说。

    是宝宝的糖,你就吃一口,行吗?

    “糖。”我说。

    那时候的糖都是硬糖。那糖还没在我的嘴里抡个圈,就咕噜一下,到肚子里去了,我甚至还没尝出糖是甜的。

    “没了。”我说,然后伸出舌头,像从里到外地翻出一个口袋。

    你不是个好爸爸,她说,好爸爸是不跟宝宝抢东西吃的。

    宝宝又不是我的,我说,宝宝又不会吃,它是一块木头。

    宝宝是我们的,你是爸爸,我是妈妈,宝宝会吃,还会哭,它不是木头,他是宝宝。

    “好吧。”我说。我看她眼泪就快要流出来了,我把手递给了她。

    她捏住了我的手,抱着的宝宝--那块边角料,领着我向夏天茂密的藕芋园里走去。藕芋很高,墨绿墨绿的,像片原始森林。顶上开着花,像一只只探出去带着笑意的手,很甜,可以吃,我们都尝过。很快,我们就在村子里消失了,村子也在我们的周围消失了,好像大人们一下都躲了起来。有一会儿,我们认认真真地过家家,我当爸,她当妈。她叽叽喳喳地叫我做这做那。

    今天,我最听话。

    有一会儿,我们静静地坐着,看看藕芋叶缝隙筛下来的天,看看对方,鬼鬼的,连笑都不敢出声。后来,我们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知道,小孩子的睡觉是没有时间的,要知道,我们那时候都才六岁,六岁,是多么好睡的年龄。

    “抓到了,抓到了。”我们被叫声给吵醒了。我睁开眼一看,旁边围了一圈嘻嘻哈哈的人。

    “郎头,你躲在这干嘛?”有人问我。

    大家笑。

    我睡了,我说。

    他们大笑。

    “他睡了。”一个人说,然后他又慈祥地问我“你把谁给睡了?”

    我自己,我说。

    他们大笑,捧着肚子,摇摇晃晃,像墙头的狗尾巴草。有一个支撑不住了,就干脆像蚯蚓一样在地上打滚。

    我笑了。

    “郎头,你还真厉害,床都被你搞烂了。”一个人把我屁股下面的藕芋叶拿出来,在大家面晃了晃。那叶子变得黑黑的,像一片从泥土里翻出来的破布。

    我又没有搞床,这又不是床,我不高兴地嘀咕道。我发现有点不对劲,他们笑得太厉害了。我看看姐,她还是那么不声不响地瞪着眼睛看着大家。

    他们又大笑。

    我不玩了,我要回家了,我说,我站了起来,姐,起来吧,我们回家。

    “坐下,坐下,还没说好呢。有的睡,饭不用吃什么关系。”有好几双手把站了起来的我们按了下去。他们满脸微笑地在我们周围围了一个圈。

    姐突然大哭起来。然后就冲了出去。没有人拦她。

    她哭了,你们欺侮她,我说,我又站了起来。

    他们又把按了下去。

    “现在,剩下我们都是男人了,你再给我们仔细说说,说不好,晚上就没饭吃了。好,现在先让我们检察一下你的小鸡鸡有没有脱臼了。”他们说说笑笑就要来脱我的裤子。

    “你妈的x,你奶奶的x,你外婆的x--”我发出杀猪一样的嚎叫,我知道裤子是不能随便给人脱的,除非有人给我糖--虽然自己平时常常会不小心地把裤子掉下来,把正跑的欢的我拌倒。

    他们很高兴,大笑。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突然我妈妈冲了进来“你们都给我滚,滚。”

    他们钻进藕芋林里逃走了,还是大笑。

    奇怪的是,这以后,我就喜欢上了过家家。遗憾的是,姐她却再也不玩了。我把从奶奶那里偷来的炒花生都给了她,她也不玩。她好象一下子就比我高出了一大截。每一天早上起来,我都到她家里去叫她玩过家家,她说不玩了,我仔细一看,发现她又长高了一大截。她就这么一天一大截地长着,远远地把我抛在了一边,抛在了她的生活后面。

    后来,我们差不多成了陌生人。

    后来,我到镇上去读书,住在学校里。

    有一个星期回家,晚上了,我听到隔壁叔叔家吵吵闹闹的,后来就听到姐的哭声。我问妈什么事,妈说,管自己吃饭,屁事。睡觉的时候,小弟告诉我,说是堂姐在藕芋园里跟人那个,被人抓双了。“光棍七把他们两人的裤子都拿了跑了,堂姐是包着藕芋叶跑回来的。”小弟忍不住滋滋地笑。

    光棍七说,他都看了半天了,他们都没有发觉,还在干那事情,他一气之下就把他们的裤子拿走了。

    刚才一定是叔叔和婶婶他们在骂堂姐了,我说。

    叔叔气死了,跟姐姐那个的人,是个外地人,就是行亮那个江西的舅舅。

    我也觉得有点奇怪,姐怎么会跟他呢,不过,很快我我们就睡着了,跟弟弟,不好讲那么多。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们还小,不懂的那么多。

    “这样说,那个跟你过家家的不是我们的青茶了。”一个朋友笑着说。

    过家家是游戏,是小孩子玩的游戏,林琅说,我们现在是真的过家家。

    我倒希望自己是那个和你玩过家家的堂姐,不说话的青茶轻轻地说了一句。

    大家面面相视,没有听清。

    但林琅听到了,这也许就是夫妻吧,多年夫妻成知音嘛,他就在心里说:

    青茶,你说的对。

    2,猫,藏得紧,狗来了

    也许小孩子是个例外,他们可以看出每件事情的乐趣,可以感受到每个季节的美好,可以享受每种天气的方便。

    他们是唯一不会在春天想着秋天,在夏天盼着冬天的人。

    林琅看着自己五岁的孩子乐呵呵地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玩着各种玩艺儿,他不由地想起赤子这个词,然后就像小时候玩的牵带鱼的游戏一样,由这张着小手的鱼头带出了一长串的鱼儿,他想起了老子说的“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这个小不点管自己乐呵呵地玩着,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快乐,只知道率性而为。他是那么单一,那么投入,无欲无求,好像谁也不能影响他的快乐,谁也不能伤害他。这肉乎乎的小不点在林琅面前屁颠屁颠地走来走去,他忍不住伸过手去疼爱地捏一下,但小不点没有反应,顾自欢快地向前走去,像一个沙漠里的行者奔向海市蜃楼。

    真正脆弱的其实是我们,我们不仅是骨头钙化了,好像整个身子都正在变得酥松,也许那么轻轻的一跤,我们就会像一架石膏像一样轰然倒下,碎成一块块,蹦得到处都是。

    林琅在椅子上往后靠了靠,意识到老都是从对老的认识开始的。

    小不点暂时在他的视线里消失了,好像是跑到卧室里去了。不过他很放心,他还停留在刚才老子给他的那种感觉里,像舌头一样柔软的小孩子,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伤害他的。他乐意接受这样的任务--让小不点满屋子跑,满屋子翻东西,他可以把自己像一块肉一样放在转椅上,顾自看看书。而且好象还看得特别投入,小不点那乐呵呵的影子,就像轻音乐的旋律,或者是古人喜欢的那种飘飘逸逸的檀香。宁静有时候是要一些影子一样的东西来营造的。在一片宁静中,林琅不由得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春眠不觉晓啊。

    小不点今天的快乐是显而易见、溢于腮邦的。他像一头刚从猪圈里被放出的小公猪一样,这里拱拱,那里拱拱;有时候,他又像个考古系的老教授一样,拿着一样东西仔仔细细地辨认,用嘴去咬咬它的味道,并做出简直不敢不相信的样子,然后傻乎乎地笑。有一种感觉他还不会表达,那就是:跟爸爸比跟妈妈好。爸爸把整个房间所有东西都当成了他的玩具和食品;而妈妈却把他的玩具都当成了宝贝,这也不许动,那也不许动。不过,这个只管自己看书的爸爸让他生活得够累,他已经像个工蚁一样搬了半天的东西。

    后来,小不点被一种奇怪的声音给吸引住了。在他眼睛和嘴巴以及四肢都有点累的时候,这种忽高忽低的声音很好地调动了他的兴趣。他愣了一下,我们觉得那是思考,他决定向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出。他开始走入隔壁的卫生间,但那声音好像慢慢消失了。小不点在光线暗淡的卫生间里停留了一会儿,那声音细得像游丝一样,这让他非常难以捕捉。他犹犹豫豫地转过身,走出了卫生间。他又清晰地听到那一浪一浪的声音。他越往客厅走,那声音越清晰。他看到躺在椅子上的爸爸。他看到爸爸的头配合着肚子一起一伏。他站在爸爸的身边听了一会,后来终于明白了:这忽高忽低的声音是爸爸的肚子发出来的。他小心地去摸了一下爸爸的肚子,又摸摸自己的肚子,像个小哑巴一样无声地比划着,似乎有些东西正让他不明白。爸爸发出声音和爸爸那一起一伏的动作,让小不点感到莫名其妙的快乐。所以,他就不声不响地在爸爸的旁边呆了一会儿,后来,他干脆又像个蚂蚁一样,把各种各样的东西搬到爸爸的身边来,坐在爸爸的旁边玩了起来。不时拿起一些自己觉得好玩的东西捅捅爸爸或者干脆把它们放在爸爸的各个部位磨擦。

    林琅一向睡得很惊醒,也很少打呼噜--除非是累了。但今天,他却睡得很死,而且打起了有点夸张的呼噜。后来,当他被小不点惊醒的时候,他想,自己今天睡得这么死,肯定是因为刚才那个长长的梦,是梦把他牵到睡眠的更深处。但是,后来当小不点把一种冰冷的东西在他脸上捅来捅去的时候,他终于醒了过来,并随即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异味。他定睛一看,打了个激灵,小不点正拿着一个吹得鼓鼓的安全套在他的脸上碾来碾去,像正拿着杆面棍在压面。坏了,这小家伙一定是把他们昨晚用过的那个丢在垃圾桶里的安全套拿来当气球了。小不点发现爸爸正瞪大眼睛望着自己,就得意地笑了。林琅赶紧把它拿了过来,急急走进房间,把它扔进了垃圾桶里。他再回到客厅的时候,这才发现小不点已经把客厅变成了夜晚天桥上的地摊。但小点工作的能力也让他感到惊奇,这么一个小不点,居然搬来了这么多东西。没办法,他只好开始动手把这些小不点练地摊用的东西整理起来。他越整理就越觉得小孩子真够奇怪的,他也不知从哪里就翻出了许许多多平时自己找都找不到的一些东西。

    比如有一本小黑本的通讯录,他曾经找翻了天都没找到,现在小不点却变戏法似地把它摆在自己面前。

    “爸,叔叔,阿姨。”小不点高兴地叫道。

    林琅抬头看看,没发现房间有什么人。

    “叔叔,阿姨。”小不点又说。他拿着一张照片,指给林琅看。

    林琅一看,赶紧抢了过来。这是自己以前和林子的一张合影,很亲热的那种,林琅觉得自己藏得很紧,后来连藏在哪儿都忘了,现在小不点也不知从哪里把它找出,触目惊心地横在前面。林琅暗暗庆幸青茶没有回来。这样想着,他就加快了整理的速度,并对着小不点骂道:妈的,你个小杂种,差点害得你老爸今晚要睡沙发。

    后来,他发现一张存折,上面是青茶的名字,不过数目不大,才一千多块钱。他笑了笑,觉得这没什么。还有几包减肥药,他有点纳闷,女人为什么那么热衷于减肥,为什么需要那么多减肥药,桌面上摆着两样,为什么还要藏着一样呢?他真的有点要佩服这个小不点了,这么能找,就像当年抄家的红卫兵一样。

    不一会儿,青茶回来了,大包小包的,看来这个周末逛街收获不小。

    青茶把鞋子一脱,就甩在沙发上伸起了懒腰,累死我了,她这么幸福有加地说着。

    “我们的小不点真厉害,把家翻个底朝天。把什么东西都翻出来了。”林琅说。

    讨论小不点的种种,成了他们夫妻现在生活的主要话题。也许,没有孩子我们也会找到话题,但现在,如果不谈小不点,他们真的还不知要谈些什么。

    青茶一激灵,赶紧走进房间,不一会儿就听她埋怨林琅道,你真会带孩子,你这样非把小不点教成一个小偷不可,把房间里的什么东西都翻了。

    林琅一句话都没接,心里想,你用不着紧张,我的罪证比你大呢,两夫妻,谁没个自己的抽屉啊,我们心里都有自己的密秘,这没什么。

    也许心里都有点鬼,两个人晚上就都比较主动。尽兴后,青茶枕着林琅的手臂,两个人就轻松愉快地说着小话。这种时候,林琅总是连荤带素,特别能说。关了灯,沉浸在激情中,青茶也就特别喜欢听林琅连荤带素地说些带颜色带动作的话。

    窗帘后面的幸福有许多是我们在窗外的人所不知道。

    一个女人第二天心情愉快地走在街上,也许仅仅是昨晚两个人说了一些小话。

    林琅有时候就觉得,如果我们要求不高,婚姻其实不难侍候,两个人的幸福其实也是俯拾皆是的。当然,林琅也并不是总这样乐观。就像一个伟大的思想家并不能让自己的生活也过得“伟大”和“诗意”一样。生活是多面的,我们弄不明白的哪些才是构成生活的本质。在这样心情比较好的夜晚,搂着青茶,就像面对着一杯刚冲的清香袅袅的西湖龙井,林琅言说的欲望,就像春潮带雨一样。

    “我下午居然躺在转椅上睡着了,还做了个梦,真得是少有的事。睡得很死,直到小不点拿着那棍子来捅我--小不点把我们昨晚用过的那个东西吹起来,这小子像我以前一样早熟--才醒过来。看来,真的有点老了。”

    “谁都会老。要说老,我们女人才老得快呢。你这个人,时间好像拿你没什么办法,你都是自己把自己给弄老了。哪个人像你想得那多,想那么多也不知有什么用。我也说不好该怎么说。你怎么快乐就怎么过吧。”

    “怎么快乐,做梦最快乐呗,我这个人从小就爱做梦。而且很奇怪,梦里我都是很清醒的,梦里我都会对自己说,这是在做梦,有时候甚至还能设计梦,叫梦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

    “这样的梦过瘾是过瘾,但醒来也一定特别失落,是吧?因为你肯定会命令梦朝自己喜欢的方向发展,就像你写的小说一样,总是把自己写得很好。有没有?”

    “哪里,小说里的我,都是垃圾形象,不是爱情的垃圾,就是事业的垃圾,从来没当过王子。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我的梦,大多都是好梦,醒来都要感叹,南柯一梦,如此而已。”

    “那你说说今天做了个怎么样的白日梦?不会是春梦吧?”

    “倒也差不多,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那个东西真的是硬挺挺的。”

    “就知道。你不会不说吧?吊吊别人的胃口,然后说下回分解?”

    有人听,怎么会不说呢?说话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好听众也所剩无几了。

    我以前跟朋友们说过,我找老婆的要求很低,我只要找一个听众,她能够睁大眼睛静静地看着我,并过那么几分钟笑一下或者皱一下眉头,就知足了。当然,也可以说这样的要求其实很高。我想,这一切,也许跟小时候的生活有关,小时候,我就是一个表现欲很强的人,但后来,我开始渐渐地变得自卑,我不敢在大庭广众前表现自己,所以,我只好选择一个属于我的听众,或者做梦。今天,我就梦到小时候的一些有趣的事--

    小时候,我真的好调皮啊。一天到晚就知道漫山遍野地跑,我们老家在山里,那真是广阔天地,真是小孩子的天堂。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说不上一年四季哪个季节最好,好像都好;也说不好是晴天好还是雨天好,好像晴天雨天都有事等着我们。春天的花和野菜是好的,夏天的水和知了是好的,秋天的山苹果和野山楂是好,冬天的火和地瓜是好的。当然,晴天是好的,小溪边、树林里、山坡上都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床,我们的桌子,我们的灶;当然,雨天也难得,雨天像个会讲故事手里拿着一捧豆豆的奶奶,把我们留在家里。大人们还是得到地里去,雨天有雨天的活。有些活还得非在雨天做才好。像插秧、插薯滕,在屋前屋后种点瓜瓜豆豆种棵桃树柚树什么的,还是在雨天最好。对于我们,也是在这样的雨天,才发现家是那么暖和,是那么大,那么曲曲折折。我的房子和叔叔家的房子连在一起,一共是九间,两家各四间,共用一个大厅,是全村最大的一个院子。村里的小朋友都喜欢到我们这儿来玩,尤其是雨天,当然,即使他们不那么喜欢来,我们也可以玩得自得其乐,我、弟弟,还有四个堂兄妹,足够我们唱一台戏了,往往是,我们的嘹亮的笑声和追逐声总是把他们接二连三地招过来。男孩子冒着雨或顶着宽宽的芋叶冲进了大厅,女孩子却要仔细的多,她们总是撑着自己心爱的小花雨伞,仔仔细细地结伴而来,到了,也并不马上走进大厅,而是先在屋檐下抖一抖衣服上的水沫儿,使劲地跺跺脚,但就是这样也还是不进来,把堂姐和堂妹叫出去,几个人老鼠嫁女似的叽叽喳喳一通,才一一走进大厅,说:

    嗯,雨伞放哪儿啊?

    雨淅淅沥沥地从屋檐上落下来,把地面滴出一个个小酒盏,还把门壁都给溅湿了一大截。大厅里有一处漏水,奶奶拿了个旧脸盆去接,整个大厅就响着叮铛叮铛的声音,一会儿急一会儿缓,一会儿尖一会儿钝。在这样的雨天,我们最常玩的游戏是捉迷藏,当然,有时候也玩玩跳房子。女孩子如果和我们闹翻了,她们就管自己跳皮筋,腿一甩一甩的,什么“刘胡兰,十五岁,参加革命游击队--”或者是“西瓜西瓜哪里来,农民伯伯种起来--”不过,这些她们多半会玩不好,我们男孩子总是有人在旁边推推挤挤,拉拉扯扯。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那就是如果林苹有在里面,那么我们男孩子就会乖乖儿在旁边看,或者管自己下石子棋。

    就是玩抓迷藏,我们也有好几种玩法。现在回想起来,堂兄好像是我们的导演,常常是他说玩什么我们就玩什么,他说怎么玩我们就怎么玩。

    堂兄说,今天我们玩捉迷藏,我们说好,就玩捉迷藏。我们知道他说的这个捉迷藏是“狗找猫藏”我们先选出一个人当“狗”当然,说当“狗”就会没有人想当,所以我们给那“狗”取一个名字,叫“找”其它人的都是“藏”

    “找”选好了后,我们中就有一个人撑着伞把他领到远远的地方,让他背朝着我们,好让我们能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找”就和那个撑伞的人在雨中站着,听着雨点打在伞背上发出像拨算盘一样的声音,两个人说着话,猜着我们可能藏在哪儿哪儿。

    想当“找”的人还是不少--虽然更多的人想当“藏”--我就常常喜欢争着要当“找”当“藏”当然也很有味道,把自己藏得严严的,像一枚滚到床底下的硬币一样“找”怎么也找不到,一个人在暗处偷偷地乐,也是很快活的事。不过,我还是喜欢当“找”看着一个个自以为自己藏得那么好的被我找出来,我就有拾稻穗拾到田螺的快乐。当然,找的快乐,还有很多别人是不知道的,所以,我总是自告奋勇地要当“找”虽然,那其实也叫狗。大家就是这么唱的,当监督我的那个人问藏的人藏好了没有,如果没有回答,他就开始大声地唱起来提醒大家:

    猫藏得紧,狗来找了--

    心情好的时候,我就跟他一起唱。

    猫藏得紧,狗来找了--

    我们一边唱着,一边回到大厅。一回到大厅,我就不唱了,我开始找了。但他唱得更起劲了,一边用拖鞋拍着板壁,打着节拍,一边一字一顿地唱:

    猫藏得紧,狗来找了--

    在他的伴奏下,我真的像一只狗一样,这里那里找开了。我们这九间房子有时真的太大了,而且到处堆着东西。他们总是把自己藏在最暗的最隐蔽的地方。有些地方,平时我看一眼我都怕,但是每次捉迷藏让我去找的时候,虽然心里难免有点紧张,但仍是一往无前,好像那黑暗里正有金锒宝贝等着我去拿似的。

    他们有的藏得真好,藏绝了。几乎每一次都有经典传下来。有一次大匡就把自己藏在大厅的门后面,我找来找去,怎么也没想到他就在大厅的门后面;有一次,也是这个大匡,把自己藏在两只大尿桶后面,我找不到,大家帮着一起找也找不到,很多人尿急了,往尿桶里撒尿,尿星儿都溅到这小子脸上,他还是捂着鼻子不出来;还有一次,林贵把自己藏在我家的灶膛里,灶膛黑不咕咚的,谁也没想到他会把自己藏在那儿,糟糕的是,我们找了好久找不着,叫他出来算了,也没反应,大家就顾自己回家了,没想到,他居然蜷在灶膛里暖暖和和地睡着了,像我我家的那只老猫一样,我妈妈做饭时一把火差点没把的他的毛全烧光了好在,藏得这么鬼,并不多,而且都是些男孩子;女孩子怕弄脏了,她们总是把自己那么轻轻一藏就算了,而且常常傻傻地在床上一躺,把被子一裹,就算是藏了。每一次看到她们衣服或鞋子的一角,我总是并不点破,而是伸手进去乱摸一通,摸到了暖暖的软软的了,我还是在嘴里自言自语地说:

    这热乎乎的是什么呢?不会是母鸡刚下的蛋吧?

    很久很久,里面的人才刚刚醒过来似的,红着脸跑了出来。

    后来,很多人也许是知道了这当“狗”的好处,都要来帮我找。当然,这是稍稍要违反游戏规则的,但在这样的下雨天,大家好像也就不管那么多了。我的堂兄更是比别人先知先觉,每一次都是我刚找,他就自己笑嘻嘻地钻了出来。然后就帮我找。他的手这里伸一下,那里伸一下,好像无心在找似的。但是,我们后来发现,每一次林苹差不多都是她找到的,他站在一个柴垛前伸手摸了好久好久。有时候是两只手都伸了进去,整个人都紧紧贴在柴垛上,像一幅窗花。很久很久,才从里面跑出一个满面通红的林苹。

    有时候,堂兄说今天我们玩“瞎猫抓耗子”我们通过一轮轮的“黑白黑”(手背表示黑,手心表示白)和最后的石头剪刀布,选出一个人用红领巾蒙着眼睛,当瞎猫,其它的人则当耗子,在旁边反复唱着:

    瞎猫胡子长,耗子赶紧藏

    瞎猫鼻子长,耗子赶紧藏

    瞎猫爪儿长,耗子赶紧藏

    --

    我们这些小耗子一边唱着,一边动手动脚逗他(她)来抓。谁被抓到了,谁就蒙上眼睛当瞎猫。我们有时候打一下他的手指,赶紧跑开;有时拍一下他的肩,赶紧笑着跳开。瞎猫被我们逗得团团转,有时还不免要撞一下南墙。

    这游戏玩多了,我们就玩出了一些稍稍有点不同的东西。这些别样的新鲜的东西,让我们男孩子很是着迷,但好像,女孩子也不怎么反对。后来,我们每次要玩的时候,我们男孩子好像都商量好了似的,在“黑白黑”的时候,我们要么都出“黑”要么都出“白”那么,剩下来当“瞎猫”的就只能是女孩子了。接下来,她们的“黑白黑”好像也就不那么正式了,有点内部民主选举的味道。她们当中的谁上场了,我们开始还是拍拍她的肩,拍拍她的手。后来热闹起来了,我们就拍拍她的大腿,拍拍她的屁股。渐渐地,就更加热闹了。我们接二连三地开始摸一下她的脸,捏一下的腰。被捏的,就照例激动地用两只手在空气中抓来抓去,像一个人在梦中学游泳似的,被摸一下,就划一下空气。那些和我们一样当耗子的女孩子,开始也还是仔仔细细的,但到后来,就和我们一样疯了,她们也像我们一样摸她的脸,捏她的腰,还捏着鼻子学着我们说:“好嫩啊”、“好光滑啊”我们就更兴奋了,就难免要乱摸一气,直捏得她直喘气,脸都喘红了。但奇怪的是,不管我们这些野男孩怎么乱捏一气,有时靠得那么近,差不多就要鼻子碰着鼻子了,但她就是抓不住我们。有时候就是抓住了,我们也可以耍赖,一直到抓到另外一个女孩子。

    最有意思的是到林苹上场的时候。好像每一次都会轮到她,她的上场总是把我们的游戏悄悄地心照不宣地推向高潮。她那高大的丰满的身子,就像一个扎得紧紧的粽子,在沸水里上下翻滚,热气弥漫,香气氲氤。

    记得有一次雨下得特别大,整个天地哗哗一片。天暗暗的,像冬天的黄昏。透过雨帘,可以看到不远处大匡的家都已经拉上了灯。这如注的大雨,这如晦的天气,好像一下把我们这班嬉戏的小孩和大人们,和整个村子都隔了开来。在这哗哗的雨声中,在这像冬天黄昏的夏天的早上,我们都有一种想缩在角落里,想取取暖或者拉拉手的愿望。雨风袭来,有点凉意,毛孔那么微微地张着,全身好像有着许许多多饥渴的小口,汗毛也微微地竖着,像春天里刚刚顶出土皮的小草的芽。有点凉意,但真的不冷,但不知为什么,我们玩着游戏,那种想大家一起缩在角落里的愿望、想取取暖拉拉手的愿望却越来越强烈,就像这屋里弥漫开来的雨汽一样。

    这时候,轮到林苹了,那个满面通红的同伴气喘吁吁地从自己头上解下红领巾,慢慢地蒙上了林苹的双眼。我们明显地感觉到林苹的呼吸随之变得急促起来,胸脯起伏得厉害,大家耳朵里好像灌满了哗哗的雨声。林苹的双手在空中划了一下,好像划开了一圈圈像浮萍一样的眼光。大家无声地向外退了一圈。林苹又划了一下,但这次她没有划圆,划了半个圈,她就犹犹豫豫停了下来。大家还是静静的,没有人把手伸到她的身上。她觉得有点奇怪。虽然我们平时都有点怕她,她常常比男孩子还男孩子。但是,几乎每一次,当她一蒙上眼,我们大家就急不可待的摸她,狠狠地捏她。好像是要把平时那么点对她的怕都给讨了回来似的,我们发现,连女孩子也捏得特别起劲。可是,今天,大家好像谁都没有先伸出手,可能是我们每个人太想伸出自己的那双手了。林苹今天穿着件薄薄的白裙子,雨风一吹,就粘到她的身上,起起伏伏,突然一看,就像什么也没穿一样。

    林苹慢慢地低下头,她用重重的呼吸和我们对话。我们看不到那红领巾后面的脸的表情,我们也看不见那双大大的眼睛,但我们好像都觉得她正睁大着双眼。我们还是静默着,看到她慢慢地手把抬起来,慢慢地举到后脑勺上,放在那红领巾像蝴蝶一样的结上。我们大家好像都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要把红领巾解下了,她要不玩了。

    突然,没有任何暗示地,不约而同的,大家唱了起来:

    瞎猫胡子长,我们赶紧藏

    瞎猫腿儿长,我们赶紧藏

    瞎猫爪儿长,我们赶紧藏

    --

    大家唱着,越来越大声;大家唱着,边伸出自己长着无数小口的手。手一到林苹的身上,手上的小口就像吸在了她身上一样。林苹的手还是放在了后脑勺上,像鸟儿受了惊吓,缩起了翅膀似的。我们越唱越激动,差不多是在喊了,不像游戏里儿童温柔的歌谣,倒像是大人们劳动的号子。我们好像没有一个人听到雨声,整个世界,好像只有我们的歌唱。随着这劳动号子一样的歌唱,我们的手像一条条的鱼,游在了旋律的河里,在林苹的身上游走着,像青泉漫过了田垅,漫过了布满青苔的石床。苹的手还像两支受惊的翅膀一样盘旋在头顶而始终没有落下来赶一赶我们这些停留过长的小鱼。

    歌唱停止了,游戏失去了规则,没有人担心自己会被抓住当一回瞎猫,其实大家都忘记了游戏。我们的手越来越饿,在她身上某个部位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越来越深入。苹身上开始停不下喂不饱这么许多恋着不走的手。一些人开始去开辟新的领地,从苹的身上开始游离出去,有意无意的后来是紧紧地吸在了别个女孩子身上。她们稍稍地跑了开去,躲在一个一个角落里。但那些手还是三三两两地吸在她们各自的身上,就像是她们自己插在口袋里的手一样。

    苹好像忘记了她的手,她的那双盘旋在头顶上手好像被一根无形的线捆住了,挂在了那里。当一些手开始碰到了她那两座坚挺而又富有弹性的小山丘,她只是低低呻吟了一下,还是忘了用她自己的手把它们打落、赶走。当落在那两座山峰上的手越来越多,越来越饿,就像勇敢的登山队员们历经艰辛最后都会合在主峰一样,她的手终于动了起来,开始用双手紧紧地把自己脸上的红领巾捂住,好像那层薄薄的红领巾还蒙不实她那双睁大的双眼似的。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没有什么东西比快乐、呻吟和一种姿势传染的更快了,好像只一会儿,整个大厅里所有女孩子都用自己的双手蒙上了自己的眼睛,在雨声的间隙里,都是低低的呻吟。我们大家好像走在这哗哗的雨声中,低低的呻吟中,好像走在了酒国里,走在梦乡里。我们差不多都忘了,快中午了,大人们要回来了,大家该回家吃饭了。

    “咳--”

    有人看到好像是叔叔的身影从门口闪过,然后从隔壁传来“吱哑”的一声门响。大家轰地一下地散开,像一群被捅了的蜜蜂,飞出了门,没入了雨帘中,很多女孩子连心爱的小花伞留在了我的大厅里,好几天忘了拿回去。

    林苹差不多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她蒙着眼睛,一下子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她只是在心里纳闷,那么多贴心的温湿的小手,怎么一下全游走了呢?一阵雨风灌进门来,我看到她打了个大大的寒噤。也许这时候她感到了一种异样的寂静,只有哗哗的雨声。她动作很大地想解下蒙在脸上的红领巾,但那红领巾也许已经打上了死结,她慌里慌张地解了一通,还是解不开,最后,她干脆把整个红领巾一个劲地往上拉--

    她只看到我一个人。

    她重重的呼出一口气,把红领巾丢在地上。

    他们人呢?

    跑了,都冒雨跑了,我说,不大敢看她。

    那你--

    她没说完也冒着雨跑了。

    我一个人坐在门槛上,这是我的家,我不用跑,我一个坐在门槛上,觉得肚子特别饿。

    你们都这么坏啊,青茶捏着林琅吹着气说。

    没有比现在坏吧,林琅坏坏地笑着说,把青茶搂在怀里,然后翻身上马。

    3,傻瓜,傻瓜,谁傻瓜

    生活是让我们变得更傻还是更聪明呢?林琅想,还是让我们变得更聪明,因为更聪明了,所以我们觉得自己越来越傻。生活就像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老师,他的最终任务就是让我们意识到,和他比起来,我们有多傻。

    清明时节雨纷纷,清明还没到,梅雨好像就已经要下饱了。泥土、树枝、小草,都鼓胀胀的。到处都汪着水,幸好可以穿拖鞋了,小孩子们就勇敢地专找那有水的地方踩,一路水花四溅。偶尔太阳赏那么一会脸,碧绿碧绿的田野就满是红红黄黄移动的点,女孩子们都穿着她们漂亮的春装,露着雪白的小腿,到田里来摘鼠曲草(也称黄花麦果草)。

    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习惯,这南方的小镇,清明节的时候,要吃这种叫鼠曲草的野菜拌着米粉做的糕,这儿人叫清明糕。周作人说绍兴人叫黄花麦果,这里讲吴方言的人也是这么叫的。叫鼠曲糕的,是那些讲闽南话的人。清明糕黝绿黝绿的,嵌上春笋肉馅,别有一番风味。在那么多过节的食品里,像端午的粽子,七月半的九层糕,中秋的汤圆,林琅最爱吃这清明糕。除了要吃它的味道,也许还因为这清明糕里也包着他的儿时的一些往事。小时候,这曲鼠草都是他们这些小孩子自己到田里一朵一朵掐在篓里,回家又一朵朵拣干净了的。他不仅自己爱吃,大学的时候,特意叫妈妈多做一些,带到学校去分给同学们吃。所以,大家都知道林琅的家乡有一种很好吃的野菜果。毕业后,大学里的几个死党,都约好了每年的清明节到林琅家里来吃清明糕。

    太阳一出来,青茶就换上一双运动鞋,提着篮子准备到附近的田里摘点鼠曲草。

    “去哪?不像去买菜嘛。”林琅见了,好奇地问。

    “去摘鼠曲草啊,要不要一起去?”青茶本来想一个人去算了,让林琅在家看会书,但现在见他问,忍不住邀了他一下。

    “你也别去吧,街上有,太辛苦了。”林琅说。

    “我就摘一点意思意思,主要是想出去走走,买归根还是要买的。”青茶说“你管自己看会书,我一会就回来。说不定摘两三朵我就回来了。”

    “我也去,舍命赔夫人嘛,再说,我也好久没去过田里了。”林琅一下来了兴致,眼前不由得浮现着以前和小伙伴们一起去摘鼠曲草的点点往事,一些红红绿绿的影子像车窗外的风景一一闪过。

    青茶很吃惊,幸福溢于言表。和林琅并肩走在去田里的路上,她觉得有点不大自然,幸福让她手脚像春风中的一些瑟瑟发抖的枯叶,羞涩,腼腆,呆板。

    多久没来田里走走了,春天都在田里呀。

    林琅不免有些感慨,有一份春风沉醉的幸福在心里弥漫,同时,又荡漾一份若有若无的内疚:结婚这么久了,自己一直都没有陪青茶出来走走。现在看来,这份幸福其实是多么容易获得,多么容易创造啊。

    离他们家不远就是一望无际的水田,绿得几乎看不到泥土的影子,甚至连那田字格的界限都让绿茵茵的小草给抹去了,这绿就绿得广阔,绿得平坦,一直绿到山脚,然后又漫到山上去了。田里那些红的白的黄的人影,在林琅这个近视眼看来,就像万绿丛中的点点小花,时分时合的蝴蝶。青茶看到一丛鼠曲草,高兴地蹲下去摘了起来。林琅也挨着她蹲下去,轻轻擦到了青茶的身体,一种芬芳的温情像磨擦生热一样升了起来,青茶抬头朝他笑了笑,又低头摘起来。风从他们之间走过,像给草儿梳头一样,青茶赶紧把裙子紧了紧,林琅不由得笑了。

    鼠曲草也在风中摇着,有些枝头开了米粒大的黄花,似笑非笑。墨绿色的小叶片上,长着一层毛茸茸的小白毛,就像一些小孩子脸上透明的汗毛。清明的鼠曲草还嫩得很,差不多都可以捏出水来,他们俩差不多是把鼠曲草整株整株地掐下来。

    “小时候摘过鼠曲草吧?我们这一代小孩子差不多都去摘过,是吧?”青茶边摘边问。如果说他们今天想来摘多少鼠曲草回去,还不如说他们更多是来玩玩的,所以青茶摘得是有一朵没一朵的,林琅就更是如此了,像个不专心的孩子,老是东张西望,不时地看着青茶。青茶觉得林琅从来没有对自己这么好过,虽然平时林琅对自己也总是客气的,关心的,但很少像今天这样老是用发自内心的目光凝视着自己。所以,她对这片碧绿的田野,对这微微吹拂的风充满好感和谢意。

    “摘过,每年清明前都去摘,一班人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摘。”林琅一说起过去的事情,又喜不自禁“一大班男孩子和女孩子背着竹篓,互相唱着骂:摘鼠曲,掉田下;掉到田埂下,鼠曲糕糕吃不下--”

    “你们那儿怎么老是女孩子和男孩子粘在一起啊?我们那儿也这样唱,但都是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间互相逗趣的。”青茶和林琅是初中和高中同学,两个人的老家还是离得挺远的,小时候并不认识,但不知怎么,认识他们的人都以为他们是青梅马、两小无猜过来的。

    “现在想来我也觉得有点奇怪,我们那时候真的就是这样的。就是我们男孩子偷偷跑到潭里去游泳了--大人都不让我们去游泳--不一会,就会从岩石后伸出白白的手来,把我们衣裤全都拿走了,这水里的和那石背上的就又骂开了;有时候,几个女孩子躲在一处说悄悄话,可是不一会儿,总有男孩子在旁边探头探脑地要听个究竟,怎么赶,怎么骂,都还是像蜜蜂一样在旁边转来转去。反正,在我儿时的印象里,我们这些男男女女的小不点总是粘在一起,不是玩游戏,就是骂,就是吵。也许是我们那个村子太小,太孤单了,可玩的东西太少了,我们只好一起玩我们自己。我们一起摘鼠曲草的时候,一边唱着骂着--摘鼠曲,掉田下;掉到田埂下,鼠曲糕糕吃不下--一边就三三五五地扭在了一起,绿茵茵的田,就成了我们的摔跤场。一直闹到每一个人都累不动了,大家就一起平展展地仰躺在田里看天,看老鹰翅膀动也不动地在头顶上滑过--”

    “看来,你童年过得很幸福,佳丽三千啊。”

    “大家的童年都过得很幸福。”林琅有点忘形地说“我好像过得特别幸福,我会玩,那时候我个子虽然小,却是个头,有点振臂一呼,应者如云的味道,很多玩的馊主意都是我出的,所以,村里的大人都特别讨厌我,因为我把他们每个人的小孩都带坏了,至少是带野了。”

    “厉害,看来是爱江山更爱美人啊,跟我结婚是不是觉得有点冤?”青茶笑着问。青茶这笑的时候,林琅想,你还不如不笑呢。不过这笑也使林琅马上醒悟,自己不能再信口开河了,赶紧说:

    “你这是哪儿和哪儿啊?有人说你们女孩子只适合写诗不适合作考据,真有道理。你看,你都从哪儿跳到哪儿了?整个是秦时明月汉时关。”

    不说了,摘鼠曲草,不说了,青茶笑着说。青茶看看林琅真有点生气了,她倒是真的笑出声来了。她觉得只有自己能够常常发现林琅这许多可爱的地方,自己有时候要求太高了,真有点为难林琅了。也只有她知道,林琅这几年过不那么如意,虽然他很会调整自己,也很超脱,但耳腮厮磨,她能隐隐感觉到林琅骨子里是失落的。就像一个女孩子离开了自己的心上人,被人包了二奶,日子安稳是安稳,但那日子就像空心大萝卜一样,有点幸福,但那是空虚的幸福,是经不起推敲和咀嚼的。

    今年清明节刚好是在星期天,但林琅约好的六个死党,还是只来了三对--来的三个同学都带上自己的老婆。林琅记得以前约定的时候好像是说最好不要带老婆,现在看来,想一个人自由自在出门已是昨日黄花了。对于三个好同学理由充分的缺席,使林琅对聚会的热情稍稍打了点折扣。林琅想,这个世界,也许真的就只有自己是最空最有闲情的了。

    林琅没想的是,有女人在场,也并没有影响他们这几个臭男人语不惊人死不休和酒逢知己千杯少。她们好像一见如故,一直嘻嘻哈哈地说个不休。青茶一直都是个不那么爱说话的人,但今天好像特别能说,又特别能笑,客厅里一直洋溢着一种轻松愉快的气氛。她们四个好像才吃了一会儿,就是所谓的酒过三巡吧,就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到卧室里去了,叽叽喳喳地笑成一滩。不一会儿却把门给扣上了,听着那轻轻的“咚”的一声,林琅和他的三位好朋友都相视一笑。女人们用充满友情的声音和调皮的动作,制造出比啤酒泡沫还要爽口的幸福,四个男人不禁豪情大增,都说:

    干!

    幸福虽然总是短暂,但也无处不在。这样三五同学相聚,数杯啤酒下肚,大家都不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地发起感慨。酒借话兴,话借酒力,大家开始轮流打通关,开始说自己的光荣历史,开始说自己坎坷经历。听的人大笑,说的人痛快淋漓。

    干!

    干!

    干!

    这就是诗,诗和酒从来是不分家的;这就是战国编钟的绝响,黄钟大吕,大音希声,音乐和美酒从来都是如影相随的。

    这当中,老顽童徐克偷偷跑去推开卧室的门看了一眼,回来神秘地叫大家猜猜她们四个人在里面干什么。

    “盘腿坐在床上聊天呗。”林琅说。她想起青茶最兴这个了。

    “一定是试衣服。”大言说,他想,我不了解别人,我还不了解自己老婆?

    看看徐克都笑着摇头,文忠干脆唱歌一样地说;

    “女人的心思男人你别猜,猜来猜去还是不明白。”

    大家大笑。

    徐克说“不难啊,我们大家其实都应该猜到,她们四个在里面居然摆起桌子,这个--”徐克说着,两只手做了个游泳的动作。

    “搓麻将!”大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大家都有点遗憾,怎么就没想到呢,现在的女人最喜欢的,不就是搓麻将吗?

    给老顽童徐克这样中间插了一棍子,大家喝酒的兴头好像告了一个段落,都有点疲了。有人于是就提议,大家来猜拳。

    “好,猜拳热闹,猜拳就猜拳。”大家都附和。

    但是大家很快又发现,他们每个人的猜拳的方法各不一样,最后林琅提议说:

    “入乡随俗,我教你们一种很简单的拳法,就叫猜傻瓜。”

    “有这种拳法?你先说说怎么猜。”大家好像都挺感兴趣。

    “很简单,过门语是两个人一起边拍掌边唱:傻瓜傻瓜谁傻瓜。然后就用手指指自己或指对方,一边指一边口里说着我是傻瓜或你是傻瓜,说对的一方算是赢家。”

    “有意思,我们就来猜猜谁是大傻瓜。”大家哈哈大笑。

    在她们四个人当中,青茶搓麻将是最心不在焉的,技术本来就不济,所以更输得一塌糊涂,她们仨的兴致就更高了。青茶一边应酬着,一边侧耳听着林琅他们的谈话。她其实更喜欢坐在他们旁边听这些大男人们酒后的豪言壮语或者胡言乱语,尤其是林琅讲话的时候,她总是微笑地望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就像一个年轻的妈鼓励自己伊哑学语的孩子一样。青茶发现,自己虽然和林琅同岁,但自己却常常把林琅看作自己的一个大孩子一样,时有疼爱,时有纵容,时有惊喜。

    也许,做了妻子的女人,总是喜欢在男人面前充当妈妈的角色,这也许也是很多女人让我们那些还想继续长大的男人们感到厌烦甚至无法忍受的原因。

    女人的很多悲剧其实都是她们自己的热情和善良造成的。

    不过,青茶热情的释放是恰当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个好钓手,当然最重要的是,青茶是个相当敏感的人,她永远不会让林琅无法忍受的。如果那样,她先会忍受不了自己。她并不是把林琅当做一个稀世珍宝,能和林琅走进婚姻的殿堂,有点在她的意料之外,也的确使她感到莫大的幸福和快乐,她有惊喜,但没有喜形于色,对于她来说,林琅是一座宝藏,她是那个幸运的矿主,常常有发现,常常有惊喜,但那份惊喜又是不大好对别人说的。就像林琅和他的同学三杯两盏淡酒之后那份抒情状态,不管是豪言壮语还是胡言乱语,总是深深打动青茶内心的发现,让她动容,让她惊喜,她会又一次深情地发现林琅可爱的地方,就像矿工又发现了一条成色很足的矿脉。这份无法与人分享的惊喜,常常让青茶羞涩地想到夜里林琅那副多嘴调皮的模样。

    青茶侧耳听着,细心地捕捉着林琅的声音。

    这几个老同学好像都很开心,不时发出出自肺腹的笑声。青茶真希望林琅的这些同学能常来聚聚,林琅的笑声好像是发自她的内心的,拔动着她内心每一根快乐的神经。

    青茶不由感慨,男人的快乐是多么不同啊,他们那爽朗的笑声,女人是发不出的,而男人们却只要几杯啤酒,几个朋友。

    但听着听着,青茶发现他们笑的风格一变。现在是爆发出一浪一浪的笑声,好像他们正在轮翻讲着非常好笑的笑话一样。而且很快的,这种一浪高过一浪的笑声,开始变得几近疯狂,有好几次都伴着剧烈的咳嗽,好像正有一没浓烟呛着他们似的。这时候,她们三个也听到了这种很有传染性的久违的狂笑,大家不由得都停下手中的牌,侧耳聆听着。但这笑声越来越冲,她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开了门,走了出去。她们看到她们的男人正兴高采烈地划着拳。

    傻瓜傻瓜谁傻瓜--

    她们走出去的时候,正看到林琅和徐克划拳“傻瓜”正落在林琅的鼻子上,大家轰地笑了起来,就像一个吹着鼓鼓的气球出乎意料地暴了,大家笑着指着林琅叫:

    “傻瓜,傻瓜,傻瓜喝酒。”

    “对,傻瓜喝酒,大傻瓜喝酒。”林琅笑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不,我是傻瓜,我是大--大--傻瓜,我喝--酒。”徐克拍着胸脯,很勇敢地说,也一饮而尽。

    大家笑,接着又开始划拳:

    傻瓜傻瓜谁傻瓜--

    女人们看着,想不明白这些大男人们为什么对这小孩子的游戏玩得这么投入,这么兴高采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