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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胤的话轻飘飘的,仿佛没有一点重量,桃园中一阵风吹过来,氤氲着七眼泉的雾气,便带着那语声悠悠然然地飘远了。
一边的灰驴八八悠闲地刨了刨地面,晃晃脑袋,鼻子里发出一串响声。
弈樵眼睛睁大:“你说……什么?”
曦和落在一旁桃花树上的目光微顿,缓缓地转向广胤的脸。
天帝原本端起的威严架势顿时垮下了半边,望着自己儿子,再望望曦和,最后又看回自己儿子,咳了两声:“这个,胤儿啊,你何时做了尊神的……徒弟?”
广胤一笑,见到曦和转过眼来,不慌不忙地对上她的视线,缓缓抬步行至她身前,抬起右手臂,将墨色的衣袖向上拉起,一枚紫色的浮屠印在皮肤上闪着淡淡的光。
曦和凝视了他片刻,垂下眼,目光落在那枚浮屠印上。
弈樵亦面色微正。
曦和抬起手,指尖落在那浮屠印上方一点点靠近,再有半寸便触及皮肤,她却停住。
即便在这个距离,她也能够感受到,那一股于灵魂深处契合的波动。
果真是她亲手种下的浮屠印,而且尚十分年轻。
曦和微微皱眉。
她每万年下界一次,点化凡界之灵或有根骨的凡人,为其飞升铺平道路。这是她与第一任天帝定下的约定,数万年来始终如此。每收一个弟子,她便会在那人身上种下一枚浮屠印,可在危难时保其一命,并以此辨认其身份。
如今天宫已有许多白日飞升的地仙正供着要职,但,在她的印象中,并没有广胤这个人。
况且,天族太子生来仙胎,怎么会下界成了凡人?
广胤见到曦和的神色,心中对于自己之前的猜测更加确定了几分:“师尊难道忘记了?”
曦和抬眼看他:“我并不记得见过你。”
一旁的天帝皱眉思忖,道:“我天族后裔在成年之前皆须封锁周身仙气,下界历一回劫,胤儿便是在三千年前下界的。若这浮屠印真乃尊神种下,恐怕,尊神便是在那时与胤儿偶遇的?”
三千年……
弈樵抬起头,捅了捅曦和:“不会真这么巧吧?三千年前,不正好是……”
“正好是封神印松动的时候。”曦和接口道。
天帝皱眉:“三千年前封神印松动,尊神受了重伤,此事难道与胤儿有关?”
广胤放下袖子,定定地凝视着曦和。
她摇摇头:“与他倒是没什么相干。”
见到天帝和广胤皆皱眉,弈樵解释道:“三千年前她加固封神印,被魔气伤了真元,提前进入涅槃,在雪槠树中养了两千年才堪堪将养了回来,此番醒来不过千年,却将之前近万年的事情都给忘了个干净。”
“原来如此。”天帝颔首,神色微喜,“看来胤儿果真是尊神的弟子无疑了。”
弈樵一笑,拍了拍天帝的肩膀:“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这丫头虽然一把年纪了,但做事总不靠谱,谁知道她教出来的徒弟是什么样子。”他煞有介事地想了想,“你可记得那个管着轮回台的诸宁,是叫诸宁吧?整日无所事事,竟然将幽都的冥河水带到天上来给南斗北斗两位星君喝,还谎称是千年的琼浆玉液,闹得那二位整整三年起不了床,天河也就塌了整整三年,被你重重地罚了一笔,到现在还在轮回台修漆呢。还有那葛藤老君,上天也有万年了,却始终赖在元洞宫做仙籍笔录,打死都不肯升迁。虽说做事倒是挺可靠的,但总有点不思进取。更有……”
“你说够了没有?”曦和见他口角生风愈发说上了兴致,微笑打断。
弈樵见好就收:“说够了。”
然则这番话已然在天帝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由得在脑中将这位尊神的徒弟一个个都数过了一遍,猛然发觉果真大多数都如弈樵所说如此有能耐却又如此难伺候,颇有些担忧地看向自己的儿子,但见那一身正派随和的气度,又宽了宽心,自认为天族帝脉一向正统纯良,自家儿子虽然带兵出战时偶尔有些惊人举动,但与其说是出格倒不如说是让人看了很过瘾,所以应该是没问题的。
转念一想,自家的太子成了尊神的徒弟,便又与尊神搭上了一条不浅的关系,这决计是百利而无一害,这样思量着,老天帝的心情又欣慰起来。
曦和自然是不知道老天帝心中是怎么想的,她只是一直注意着广胤,发现后者的神色自知道她的身份后来来回回变了几变,虽然掩饰得很好,但都被她注意到了,此时的广胤虽然面上笑着,但那眼中却有几分复杂的神色,凭她数万年的阅历,一看便晓得这必然不是一个乖徒弟看师傅的眼神,问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说?”
广胤沉默了片刻,道:“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诚然不是一个乖徒弟对师傅说话的口气,曦和看着他,诚恳地答道:“我确然半点都不记得你。”见到广胤的眼神黯淡下去,她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妥,补充道,“不过只是人界几十年的光景,一眨眼便过去了。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日后见着我仍可以叫我一声师尊,这师徒情分既然在,我自然是要护着你一些。”
广胤见她神色坦然,丝毫不像有所隐瞒,眸光黯了黯,沉默了片刻,扬起一个笑,道:“马上便要开宴了,我们几人在这殿外,里头便什么都做不成。还是先回去罢,也省得旁人好等。”
天帝点点头:“不错,今日乃是为了胤儿成年设下的大宴,二位神尊随本君一同入宴,也算给我天族长一长脸。”
诚然如天帝所言,曦和与弈樵前来赴宴,确实给天帝一家子长了很大的面子。
当几人一同进入大殿之时,满殿的神仙列坐于两侧,座无虚席。天帝此时端出了一派威严敦厚的架势,坐于大殿上方正中央的金座上,右侧分别是曦和与弈樵,左侧则是广胤与其二儿子广澜。
天宫的神仙一批一批地来,又一批一批地羽化,坐在下方的神仙们,极少有见过曦和的,此番都伸长了脖子向上看。
天帝亲自给广胤行了加冠之礼,之后便是歌舞升平,酒宴欢飨。
曦和坐在高位上,丝毫未觉得拘束,与弈樵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我丢失的那一串藤萝手链,你可有什么线索?”
“半点线索都没有。”弈樵摇摇头,“都三千年了,谁知道被你丢到哪儿去了。不就是个手链么,你那儿那么多藤萝,再过个万年,又会结出一串精魄的,到时候再做一个不就好了。”
“那手链是第一任天帝亲手为我打出的护身之物,随我涅槃数万年,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出来的。”曦和道,“三千年而已,这等灵物怎会轻易消失。”
“好罢,那便继续帮你找。”弈樵斜靠在椅背上,手里端着酒壶,仰脖往嘴里倒去,“对了,前阵子我去了趟鬼域,冥河的秽气似有涨动的迹象,渺祝可有来寻你?”
“我将白笙身上的叶子摘了两大筐,已着青樱送去幽都了。”曦和道。
“说到这个,我倒想起一桩事来。”弈樵来了兴致,“你可知道上个月,好像是上个月罢,婴勺那丫头将幽都镇阴的玉玺砸碎了,渺祝撵着她打了大半个幽都,可昨日我又在天界看见她了,似乎安然无恙悠闲得很,这事是怎么解决的?”
曦和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那丫头知道自个儿打不过渺祝,迟早会被他扒一层皮下来,便跑来洛檀洲求我给她一颗藤萝种子,用这个赔给人家,就当是一笔勾销。”
“你洛檀洲的藤萝种子可是难得的珍稀之物,比之幽都的镇阴玉玺分毫不差,你竟就这样给了她?”弈樵语气中有着愤愤不平,“我找你要了几千年,你却连根毛都没给我,你总不会白送给她罢?”顿了一顿,“你该不会当真白给她罢?”
“白送?想得美。”曦和哼笑了一声,“她已经答应以身抵债,替下青樱的班,在我洛檀洲做两百年的园艺帮工,白纸黑字订立的契约,少一天都不行。”
弈樵咂了咂嘴,甚是宽心地道:“嗯,这才对嘛。”想了想,又涎着脸凑过去,“那,要是我也将幽都的玉玺砸了,你是否会可怜可怜我,再给一枚种子?凭我们俩的交情,你看,是不是能将那两百年的劳役减为五十年?”
曦和似笑非笑:“婴勺年纪小,打不过渺祝情有可原,我大可帮她一把,而你,要是还能被人家撵着满天乱窜,我或许会在他将你五花大绑投入冥河之后再为你清理后事。”
弈樵嘴角抽了抽,挪得离她远了一些,醇香的酒液倒入口中,一面低声叹道:“女人心,海底针。天道不公,不公至斯啊。”
曦和淡淡地笑了一声,随意地抬眼,却瞥见隔着天帝的左边,广胤正凝视着她。
那目光深邃如海,眼底一片如夜空一般的黑,蕴藏着无数复杂交织的情感。
曦和微怔。
那种目光,分明没有半点犀利,却犹如闪电一般轻而易举地撕开神经纤维,刺入骨血。那一瞬间,她的魂魄仿佛都被紧紧地攫住。
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广胤已然收起了那种眼神,换上了一副温润悠然的神情,唇边衔着笑意,朝着她,远远举杯。
她亦举杯,两樽杯盏在虚空中遥遥对碰示意,仿佛有“叮”的一声轻响。
她仰头饮下,对面广胤注视着她,看着她仰起头,露出些微白玉一般纤细的脖颈,脑后紫藤萝的花瓣随着她的动作而飘动,盏中醇酒尽数流入口中。待她落盏,目光即将再一次对上,他才弯了弯唇角,抬头饮尽杯中酒。
曦和望了他一眼,然后收回目光,轻轻转动着桌案上的夜光杯。
一旁弈樵出声问道:“你当真不记得收过这样一个徒弟?”
曦和摇头:“不仅不记得,就连他出现时,我甚至未曾感觉到他身上浮屠印的气息。”
弈樵长长地“噢”了一声,望了望远处正与底下仙官应酬,风度得体的太子广胤,挑了挑眉:“那可真是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