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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男子双眼时而血红时而漆黑,额上青筋暴起,显示其正承受着极大的挣扎与痛苦,十指弯曲,仿佛随时都想穿透自己的头颅。
火焰跳跃在落神涧中每一处泥土、石头,甚至是河水上,东皇钟反射出鲜红的光泽,火苗仿佛来自三途岸边,如同丛簇盛开的曼珠沙华,散发着惊丽而致命的美。
深涧中有风,吹得火苗忽高忽低,忽涨忽落,如被拂动的石蒜花丛。轩辕剑如废铁般插在山崖的石缝中,失去了主人,即便是神器,亦无半点用处。
风掩盖不去男子喉间发出的痛苦的低吼,曦和静静地注视着他,风吹着她的长发与衣袂,火光映在她的脸上、眸中,她已辨不清那究竟是广胤还是阎烬。
倘若此时长渊在此,已经毫不犹豫地用轩辕剑将其斩杀。
倘若她要杀阎烬,并不需要用到轩辕剑。
但她迟迟不曾动作。
曦和立在原地,脚下是灼烫的火焰,那是千万年来一刻不停地摧残不尽木的火,在那之下,原本奔涌的河流已经完全蒸干,化为一片焦土。
在来之前,她的脑子里其实是一团乱麻,但真的看到这一幕,她已经什么都不愿想了。
她稍稍靠近“广胤”,后者捂着额头警惕地后退几步,盯着她,艰难地吐出“曦和”两个字,而自其脖颈下的皮肤忽然浮起血红色的图腾,飞速凝聚至眉心然后消失,“广胤”蓦地低下头,面色一阵变幻。
曦和闭了闭眼睛,踩在虚空上靠近他,伸出手,轻柔却有力地将他捂在头上的手拿下来,轻轻地唤了一声“广胤”,然后另一只手指尖浮起莹白的光泽,点在了他的眉心。
“广胤”的身躯瞬时僵滞,双眸中映着周遭的火光以及他眉心闪烁的那一朵白光,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曦和抱着他,落至地面,在火焰上方撑起了一片结界,隔绝了灼热的温度,令彼此盘腿对面而坐。
东皇钟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没有人能打扰他们,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他们也看不见外面。火焰覆盖了整片山涧,曾经汇聚天地灵气的落神涧,今日化作一片焦土。
她轻轻地抚摸着广胤的脸庞、发丝,静静地等他醒来。
即便明知醒来的不会是他。
山涧中的风静了许多,仅有微微的,如春风般静谧,却并不令人感到和煦。
良久,火焰变得小了,却并未消失,而是稳定地燃烧在每一寸土地上。
面前的人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眼眸冰红,如凝固了血液的冰晶,剔透,坚硬,没有一丝温度。
曦和听见自己的心跳变得很慢很慢。
对面的人望见她,眼中闪过无数种复杂的情绪,最终平静下来,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如同十万年前任何一个平凡的午后,她在垂满紫藤萝的庭院中醒来,睁开眼便望见他踏着翩翩落瓣,一脉温柔地望着她:“阿妹。”
还是广胤那张脸,仅仅是换了一双眼睛,却仿佛整个人都换了。
事实上也确实不再是原来那个人。
广胤与阎烬的气质都很好辨认,虽是一样的沉稳从容,前者却素来温文尔雅,偶尔透出几分冷漠,却并不妨碍那通身朝气蓬勃的神君气度;后者则冷厉威重,不苟言笑,尤其那对血红的眸子,给那张脸平添几分杀气。前者令人敬重,而后者令人畏惧。
曦和记得,除她之外,阎烬在面对其他人时,极少有笑容。
此时他仍旧如当年那样望着她,她却始终无法如当年那样回应。那声“哥哥”已经滑至嘴边,却被僵硬的嘴唇挡住,说不出来。
阎烬仿佛很能够理解她眼下的心情,伸出手想要触碰她,但在察觉她的退避之意后很自然地收回来,望着她道:“我们很久没见了。”
“有多久?”
“三千年。”
真是意料之中,也是她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曦和下意识地收紧了攥着袖子的手,目光从阎烬的眼中挪开,她忽然觉得难以启齿:“你明明……为什么……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
“因为我爱你。”
确实是很好的理由,她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曦和已无什么想要表达的情绪,只觉得想笑。
阎烬似乎在期待她的回应,因此一直看着她的眼睛,但过了半晌,他的脸上亦不再有笑容,一味叹息:“你从来不会用这种眼神看我。”
见曦和不语,他继续道:“即便当初我喝了你的血,你也没有多害怕。”他忽然一笑,眼眸变得幽深,“你不记得,那个时候,你自愿将手腕送到我嘴边,我有多感动。阿妹,你小时候那么怕疼。”
“我现在也很怕疼。”曦和如实说道。
“可惜如今能够享受这种待遇的人不止我一个。”阎烬抚摸了一下胸膛,似是在感受广胤的躯体,“真是嫉妒他。”
相比于他花在阿妹身上的时间与精力,这个年轻的后辈与曦和相处的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后者偏偏就这样轻易地上了这年轻人的钩,还吊得死死的扔不下来。
阎烬的眸中掠过一抹幽光,那是一种近乎愤恨狠戾的神采。身为魔神,他曾立于六界的巅峰,自出生那一刻起他便有他的骄傲,且随着岁月的流逝不断地牢固夯实。他曾经不屑于触碰弱者的一根头发,今日却要栖身于这副身体里,偏偏此人还是阿妹的心上人。
他曾经见过曦和望着广胤的眼神,因此此刻见她看着自己的目光,虽然是同一副躯体,但那种割裂感却愈发清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虽然仍是当年的阎烬,曦和却不再是当年那个跟在他身后,因他的一言一行而喜怒哀乐的孩子了。
曦和望着阎烬的目光有几分警惕,她敏锐地察觉了其话中的含义,道:“哥哥,我爱过你。”她看见阎烬的眼眸亮了一瞬,但很快沉淀下去,他显然知道她还有后文,她继续道,“可那不是男女之爱。我一直把你当兄长,我爱你如同爱父神母神。”
其实这句话简单了说就是,我从未爱过你。
阎烬明白她的意思。
可他并未就此认输:“你确定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曦和毫不犹豫。
“爱是什么呢?你仔细回想一下你与这个小太子相处的日子,如今你对他的关心正如当年对我,而如今你对他的依赖,甚至不如当年你对我的。小时候的你愿意为了我做任何事,阿妹,你不是没有爱过我,你只是忘记了。”
“那又如何呢?”曦和面对着此时的阎烬,竟有些心灰意懒,连反驳的话都不愿再多说一句。
阎烬望着她的神色,方才心头隐隐升起的陌生之感此时已经确定下来,这具身躯分明不是他的,然而这一刻,他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由心脏处传入神经的疼痛。
“其实,你一直在白费力气。白费了十万年。”曦和道。
阎烬不语。
“十万年前,我确实什么都不懂,但我什么都看在了眼里。后来长大了,就什么都懂了。”不理会他的反应,曦和继续道,“父神与母神耗尽一生守护的这片天地,他们珍视六界中一切生灵,而你要毁了它们。”
“你说的很对。”阎烬脸上近乎毫无表情,但仍旧分毫未动地凝视着曦和,那眼中有沉静却复杂的情绪,“当我分裂元神时,并未想到有朝一日,我们会这样见面。”
我还是太过自信,也太过相信你。我以为你永远都是那个小小的阿妹,以为你永远都不懂事,以为你至少会站在我的身后,而不是即便失掉性命也要置我于死地。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一直爱着你,可你已经不在原地。
被阎烬那样的目光看着,曦和忽然有些烦躁,原本不想说的话也就这么脱口而出:“你知道吗?如果我想杀你,根本不用费力。”
“我当然知道。”
“哥哥。”曦和笑了,笑得有些无能为力的愤然,“你应该知道广胤为何设下这么一个局。他年纪这么小,可他知道怎么去爱人。你一直说你爱我,可你的爱,一直在将我往死路上逼。”
阎烬望着她,没有说话。
“当然,我并不需要别人舍命为我做什么,也不需要你的怜悯。甚至相比之下,广胤的选择更令我痛苦,你所做的更不会让我为难。”曦和笑得有些无奈,“可他所做的,至少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是被爱着的。”
这些指责说出口,她觉得轻快了一些,但仍旧感到悲哀。她素来不喜欢废话,但到了这样的时刻,以后可能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了,便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来,像个吃了亏不服气的孩子。
她心中懊恼着,然而阎烬在她的脸上话中皆只看到听到了两个字——认命。
他的阿妹不该是这样的。
他也不该是这样的。
是什么让他们忽然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是父神母神的死,是那些因他而死的人,是十万年的岁月,还是现在他栖身于其中的这个人?
“你可以怪我。”曦和的语气终于软化下来,她微微垂了眼,发间的紫藤萝亦无精打采地垂下。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然而不论阎烬做了多少令她痛恨的事,都无法掩盖她辜负他的事实。
“我不会怪你。”阎烬叹了口气,忽然伸出手将她搂进怀里,紧紧地,然后慢慢地放松,贪婪地嗅着她发间的香气,沉默了良久,“虽然很不想用别人的身体来碰你,但我已经没有其他机会了。”
曦和没有推开他。这个人的身上还有广胤的味道,但他是阎烬。
阎烬。
咀嚼着这个名字,她的眼中忽然蓄满了泪。
她微微转过脸,眼泪浸润在阎烬的衣服上,强自压抑了一会儿,重新转出脸来,声音有些哽咽:“哥哥。”
“嗯。”
“我不想自杀。”
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阎烬仍旧抱着她,“嗯”了一声。
她继续道:“你帮我吧。”
几乎没有思考,没有停顿地,阎烬说:“好。”
男子的手落在她的胸膛,心脏的位置。
她闭上眼睛。
皮肤上泛起莹白的微光,如白瓷,如月光。
魔神没有眼泪,他抱着曦和,身后是残败却壮阔的落神涧繁景。
世间不止一个上古神祗,但终究无人能与天地同寿。
落神之地,终究应验了它的名字。
东皇钟自上而下溃散,无数金色的光点并着紫藤花瓣落下,如一场金色的大雨,沉淀在一场长久未醒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