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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姬说着又示意侍女往夜光杯里倒了一樽酒,美玉般的手与锈绿色夜光杯交相辉映,在这临江高楼的月夜里,呈现出一种烟水迷离的魅。
“记住。住宿免费,吃饭自理,洗衣担水,洗澡跳河。”
“你这贱人对大师好无礼。”身后那玄衣武士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扔在笑姬面前,不屑地道,“这里有黄金百两。你不就是要钱吗?现在我用钱帮大师多买几句话。大师,你尽管说话。不够,我再找人送来。”
“阴冥,不可。你才从那凡尘俗世之中超脱出来,万万不可再沉沦其中。这钱你拿回去吧!贫僧要以德服人,以道感人,以心度人。”
“黄金留下。这位大侠倒是比你知情识趣得多了。”笑姬盈盈笑着,伸手将那荷包拿过来,在手上掂量了一下,“大师,现在你可以对我以德服人,以道感人,以心度人了。”
神光走到笑姬对面,径直坐在凳子上,一副准备推心置腹的姿态。
“施主,为何要做杀手?”
笑姬:“为了活着。”
神光:“只有做杀手才能活吗?”
笑姬:“当然。”
神光:“如果贫僧能护你不死,你可愿意随我修行?”
笑姬:“你不能。”
神光:“为何不能?”
笑姬:“因为世上没有人能护住我,除了我自己。”
世上能护住她的,只有她自己吗?
神光忽然沉默半晌,然后伸手取下那九颗金色佛珠,递给笑姬,躬身道:“阿弥陀佛。这是我佛圣物星月菩提,有强身健体之效,请施主收下。”
玄衣武士脸色大变,急欲伸手阻止:“师父,万万不可,这佛珠是佛教圣物,是前任方丈留给你护身……”
千年流淌的月色里,百年雕花窗棂下,那只莲花般的手就孤横在那里,剔透的指尖捏住佛珠,宛若佛祖拈花的姿势,一截孤清的手腕悬在那里,似在等待一个温柔的拥抱。
望着那只手,笑姬忽然就累了,倦了,就生了一种渴念——她想蜷缩进那只手里,化作一个小小婴孩。就那么低眉敛首,徐徐温柔地蜷进去,缩进去,把所有刀口舔血、生老病死的苦痛、哀伤,被岁月打叠的皱纹,还有那把累垂的剑,都统统交给那只手,那只莲花般的手——那只手该是很温柔的罢?
红猫迅速窜过去,一口咬住那串念珠,又迅速窜回来,将那串念珠放在笑姬胸口上。
神光在那红猫跑过来的一瞬间,终于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
笑姬笑道:“哟!原来大师还会怕猫啊!小白,小心点,可别把大师吓得尿裤子,可就不好了!”
阴冥赶紧转开眼睛,在心里骂了一百遍贱人。
“师父,连我这样的人,你也想超度吗?”笑姬语气中忽然生出一种自弃和嘲弄,却仍然带着笑,“你可知我是谁?”
那笑里有一种绝望的艳,一种几乎朽了,腻了的艳,一种亡国灭族的美——望到她的人都将亡了,而依然恋着那将亡时的腐骨蚀心的瘾。
神光和玄衣男子的面容一颤,目光引动。
她不愧被称作“笑姬”——这样擅笑的女子。
那截金色手腕上沾上了一点白月光,恍若从莲花里流出了丝丝清咽——
“佛无不可渡之人。”
微风拂过月影,仿若那迤逦的月夜都因了这句话,而庄严和温柔起来了。玄衣男子面上也露出淡然的笑,似是如闻纶音之后骤然了悟的笑。
“如何度我?你,还是你的佛?”
她眯了眼,微微仰首四顾——那一座苍穹,她虽极目望去,也只影难觅——除了洒落人间的几许淡金月色,还有那一片沉寂千年的长河。除此以外,都是空。
那一场浩大的空。
空得如她活的无谓的一场生,等的无盼的一场死。
然而那苍穹下却有一只手。那只手清致孤寒,却宛若莲花生出——要将她绊住,牵扯,捏碎,然后重生。
不,她不要重生。她已然“重生”过一次了。
一次足矣。
落在夜光杯上的淡金月光恍惚了一下,
“佛度众生。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那金衣僧人的目中却蓦然有了悲意。
那只淡若莲花的手依然孤横在那里,似要阻住她的坠落——从出生就开始了的坠落。
她那坠落的一生。
最初是别人推着她坠落,后来是她推着别人坠落。
坠入地狱,坠入永夜。
她已在地狱最底层。
而这个僧人,竟然妄图阻止她——阻止她这个已在地狱最底层的人。
他,凭什么呢?
于是她又笑了——千万年的月光都辉耀了她这一笑。
神光移开目光,那玄衣武士蓦地低头,双手发抖。这武士的血气刚醇,内力深厚,并且必定是带着铁石气息的,喝的时候有些刺鼻。
笑姬忽然贪婪一笑。
“我是笑姬。”那只绝色的手似是不经意间拂过那莲花般的手,带着暧昧的轻嘲。
“我知道。”僧衣男子的声音似从苍穹之上传来。
“我还有一个名字,叫做花未亡。”女子那么淡淡地,淡淡地谈起了自己的名字。
笑-姬!花-未-亡!
仿若被这两个名字一烫,落日也黯了一黯。
笑姬——天下第一杀手,“烟花一斩,一笑喋血。”那个令天下人人胆寒的女杀手,女魔头。水月镜花楼花杀堂堂主。
花未亡——天下第一名妓,建康城胭脂里的花魁,“千金难买花一笑”的花未亡。
只知她是笑姬,不想原来她也是那名动天下的第一名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