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www.cqzfgjj.com,最快更新吾爱菩提 !
直到有一天,有一位贵妇人来到了桃花苑,据说要整顿一下妇德,淳化一下乡风,这老太婆顿时来了精神,赶紧一溜小跑地跑去看。
桃花苑的大门紧闭,里面传来激烈的吵闹声,打骂声,声声入耳,却唯独没有哭声。
紧接着,一个威严的女声从里面传来。
“这就是你们桃花苑的头牌凝烟姑娘?果然生得好一副的模样。周师傅,你们园子里的其他女子也似她这般会勾引人么?”
“听说你会做四十九手兰花指,呵,可真是一双巧手,今日可给本夫人演来看看,如何?”
“听说,你有个了不得的弟弟,怎么不见他来救你?”
“听说,你有很多仰慕你的男人,怎么也不见他们来为你说句话?”
“……”
声音里带着一种凌虐的快意,连平素以打人为常事的师傅也微微变了脸色。
细雪轻洒,地上冰冷如冰,其实她并未感到很疼,当她被剥光衣裳放倒在地,即使她的手指被那位夫人用夹子夹住流血的时候,她也只听见“咔咔”的声音,好似有什么东西断了一般。当她的喉咙被灌进香炉灰的时候,她只感到有些微的热和呛人。
她身上,最疼的地方并不在那里。
而关于那位夫人的身份,过了一个月以后,她才知那位掰断她十跟手指,毁了她嗓子的人,是那个曾经帮助过她的大人物的夫人。
怪不得人家夫人打上门来,那人在她那里呆了三个月没回去,不过那人明明说过会一生一世保护她的,原来他早就放弃她了。
这个念头也只是转瞬即逝。她虽然全身都在受苦,却并未感到绝望,她只是有些担心,万一她的手指被掰断了,不能复原,她便再也不能跳舞,不能做出四十九手兰花指,她又要被放弃一次了。
不过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罢。
她在面临这样的凌虐和羞辱的时候,不辩解,不求饶,不哭泣,完全一副心不在焉、无所谓的模样,令施虐的人不仅没有丝毫快感,反而被激发出了更大的愤怒。
这一场凌虐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后那夫人也丧失了兴味:“你怎么不说话?是个哑巴?”
“听说你只会说一句话。”
“那句话是什么来着?”
“回夫人,是‘钱啊!饿的钱啊!饿那救命的钱啊!’”旁边一个五十多岁,正在撸袖子准备继续开打的老嬷嬷说道。
“既然如此,那么你就绕着扬州城跪着走一圈,一边走一边叫一声这句话,让全扬州的人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爱财如命的货色。”
“对了,在她头上顶三百两银子,如果她能坚持不落下来,这银子最后就归她。”
被凌虐了一天一夜的凝烟,听见这最后一句话,没有丝毫犹豫地就胡乱穿上衣服,然后顶着银子就跪着出了门。
她在起身的时候,感觉手已经断了,然而她还是艰难地站起来了。
三百两银子。
她可以用这笔银子付弟弟明年的学费了。
那时候已经是冬天,天寒地冻,地上有浅浅冰凌,淡淡细雪,走在大街上的人们都穿着棉袄,露在外面的脸和手冻得通红。
凝烟一边顶着三百两银子,一边跪在冰天雪地之中,维持着一个艰难而滑稽的姿势,缓慢而艰难地膝行着,同时每行一步就叫一声她唯一会说的那句话——“钱啊!饿的钱啊!饿那救命的钱啊!”
周围的人都停下来驻足观看,指指点点。
凝烟却恍若未闻,这样的羞辱对于她来说,原本也算不得什么,比这更苦的日子她都是早已经过惯了的,她只想着两件事——
第一,一定要得到这三百两银子。
第二,千万不要被弟弟看见。
弟弟如今在君隐书院上学,要是被他看见了,将会带给他多大的难堪和羞辱?
毕竟,他从未受过苦,又是个读书人,和她这个吃惯了苦的人是不同的。
然而,君隐书院就在瘦西湖旁边,她是无论如何都会经过那个湖边的。
“哟!那不是桃花苑的雨凝烟姑娘吗?怎么这样子啊?”一个穿青衣,戴青色方巾的儒生惊叫起来。
凝烟一听,赶紧往脸上抹了一大把泥巴,心想这下子总不会有人认出我了吧?
才膝行了几步,又有一个儒生惊叫起来:“那不是杨春曜的姐姐吗?”
凝烟赶紧将头藏在胸前,哗啦啦一阵响动,很快的,周围围满了人,指手画脚,指指点点。
“这双手可真软,真能做七七四十九手兰花指?”
“听说是卖艺不卖身,大爷多出点银子,行不?”
“……”
她的头埋在胸前,一动也不敢动,心想,只要不是他说的,只要不是他听见,这些都没有什么要紧。
然而,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挟带着满腔愤怒:“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不是和你说过,以后别再到处说我是你弟弟!”
如同一记重锤敲在胸口,她吓得猛地抬起头来,望向那张熟悉的脸,那张充满英气的脸,那张小时候总是叫着“姐姐”的脸。
如今,好似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凝烟心里的口子又裂开了,全身似扭了个麻花儿似的,一股一股地疼得汹涌,却哭不出来。眼里有些润,她使劲眨了眨眼睛,半天终于挤出一个笑:“那不是……”
她想着他也许会听她的解释,无论如何,他们总归是一家人,他总归是她的弟弟。
“滚,你给我滚,以后别再告诉任何人我是你弟弟!”她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他近乎疯狂的咆哮堵了回去。
他跑出去的时候将她撞倒在地,那三百两银子滚了一地,那是为了给他留下的银子,她出卖尊严换来的银子。
凝烟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所有力气,他从前和她吵架负气而走的时候,她可以伸出手拉住他,而现在,她不能了。
她的双手软软垂在地上,似两团白棉花。
没有手的支撑,她无法起身。地上冰冷如刀,丝丝切割着她的手。
街上很多人看着她,指指点点,没人拉她一把。
“这不是桃花苑的凝烟姑娘吗?怎么,这位公子不要你了,你又何必苦苦痴缠……”
“那位公子给了她多少钱,才使得她这样?”
“哦,那是她弟弟?不知这是第几个弟弟了,真是一表人才,玉树临风,怪不得她这么舍不得他呢,想是将她伺候舒服了……”
“阿姊的绝技是兰花指,不知弟弟的是什么。她弟弟长得可不比她差呢……”
“胡说什么,她弟弟可是扬州城最年轻的举人呢!只是,不知是哪位老爷,嗯……”
在舞台上,她也经常听见那些男人的话和女人的刻薄话,她早就习惯了,也从不在意。然而,现在他们在说她的弟弟,她日里夜里呵护的生怕他受丁点委屈的弟弟。
那些戏文里写的心如刀绞,从前她并不懂,还觉得矫情,如今她终于懂得了。
“别再告诉任何人我是你弟弟。”他说的是对的,是她太笨,未早点意识到有这样一个卑贱的阿姊,会给他带来多大的伤害。
那一日,她用绵软如棉花般的双手,努力支撑着地面,一次次跌倒,一次次又撑起来,磨骨钻心般的疼痛从手上传来,她全身被冷汗浸湿,街上的行人带着形形□□的目光看着她。
偶尔,有好心的孩子和少女想要拉她一把,然而,她却不接受任何人的帮助。她不要这些辱骂她弟弟的人帮她。
天色渐黑,行人渐渐稀少,暗星沉沉,天空微雪洒落,柳丝风片下,烟雨画船里,洞箫声声传来。
到了最后,她尝试了无数次,要紧牙关,竟然用手支撑着站立了起来。
当站起来的那一刹那,她感到双手膝盖钻心般的疼痛,差点又倒了下去。
“扶一次,一百。其他服务,按市场价八成补足。”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随即她感到有人扶住了她。
回头一看,是小春芽。
他眼眶有些微红,她的心忽然就柔软起来,然后,她转身,下蹲,将掉在地上的银子捡起来,一半给小春芽,一半自己揣进怀里。
“怎么只给我这么点?”是小春芽愤怒地质问。
“钱啊!饿的钱啊!饿那救命的钱啊!”是凝烟一贯的口头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