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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里,她抽了半个时辰水烟,在水烟里加了许多神仙丸,直抽得全身发热,五脏俱焚一般。
“你为什么要抽这个?”一个讥诮而冷峻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是他。
她忙不迭地收起水烟枪,已然来不及了。
“对不起,奴婢……”一句话没说完,她的身子突然似筛糠一般抖了起来,伴随着不断的咳嗽。
“是为了那人吗?你就……”他似生了极重的怒意,劈手夺过她手中的水烟枪,折成两段,一把扔到地上:“王狄没告诉过你吗?王府里不许抽神仙丸。如果再被我发现,别怪我翻脸无情!”
说完,他拂袖而去。
她软软躺倒在软榻上,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翻脸无情。”好一个“翻脸无情”。难道,他从前是对她有情的么,如果从前既然无情,如今又怎么谈得上“翻脸无情”呢?
她偏过头去,望到菱花镜里的女子,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发丝凌乱,似一个孤魂野鬼。她一心想给他看她最好的模样,可是现在这样的模样,她闭上眼睛,心里的余烬慢慢熄灭。
她也并未戒掉神仙丸,这个世界上,根本没人能戒掉神仙丸,她早就知道。
因此,不论他怎么训斥她,她却依然千方百计找机会偷吃,只是地方更加隐蔽——有时在柴房,有时在厨房,甚至有时憋不住了就直接在茅房。
有一天,她在茅房里遇见了一个人。
她正在那里吞云吐雾,自以为很是安全,因为那茅房刚修好还从未用过就被封了,况且里面还有一张黄梨木的长椅子,长椅子旁边放着一块六尺高的青铜鼎炉,炉子里面熏着檀香。
她就躺在那长椅子上,用一张帘子跟外面的茅厕隔挡住,就算有人来上茅厕,也不会被发现。
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
谁知,她正抽了不到半个时辰,渐入佳境,恍惚看见弟弟当了一品大员的光景,却感到身上似乎多了一个人。不,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
紧接着,她听见一声“啊!这里有人。”
恍若是一个年轻少女的声音,咿呀呀地带着恐惧。然后,身上压力一小,好像人离开了她的身体。
再接着,她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故作刚强,又带点心虚:“就算有人又怕什么!这是我的……”
她在这时才茫然睁开了眼睛,便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四十多岁,身量颀长,气派颇为稳重富贵,却透出一股伪善,好似他一直假装坐在一把并不存在的椅子上,神色和四肢都是悬空的,兢兢业业地维持着一个可笑的姿势。
她觉得面熟,那人却变了脸色,放开了怀里的小丫鬟:“你怎么来这里了?你来这里做什么?谁指使你来的!”
她望见他微微颤抖的两撇长须,这才想起了他的身份。
原来,他就是从前在扬州包养她的那个官人,听说后来成了摄政王的那一位。
“你怎么也在这里?”她茫然地反问道,“这里不是王府吗?”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他顿了顿,他身旁的小丫鬟眼中闪过了一丝杀机,一只手摸向了腰间。
杨大人和蔼可亲地问她:“你怎么来这里的,怎么就离开扬州了呢?”
“是……是王大人叫我来的。”她本想实话实说,但竟然说不出她是被他买进府的。
她在他跟前,竟然有了自尊心:“我在京城跳舞的时候,他请我来的。”
“王君隐?”他面上神色忽然变化了,眼中的神色……如果凝烟没看错的话,是尴尬。
身边的丫鬟已经拔出刀。
凝烟往后退了一步,这是个什么意思?
难道上个茅厕也要死人?
那刀子已经到了眼前,凝烟心中最后一个念头是,我这个月的月钱还没领呢。
“住手!”忽然,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是王君隐。
凝烟往里面走了两步,差点撞到墙,她此刻的心情像一个被抓奸在床的老婆。
两个男人相互低声问候了一下对方,大约是“被她发现了我们在来往……留还是不留……”的问题。
凝烟想,他们两个都是男人,来往一下又有什么不妥。莫非那明德王爷有什么特殊癖好?
想着想着心情就有些不好了。
然后不知道王君隐说了什么,那杨大人很恨地留在屋里。
王君隐拎着凝烟出了茅厕,冷冷地叮嘱:“如果不想死的话,以后离那里远点。还有,如果不想死的话,以后嘴巴紧点,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在这里见过他。”
他怎么动不动就提死啊活啊的。
不过,她对于保密这个事情倒是非常有把握的,她连自己的亲弟弟都可以不再提起,还有什么不能保密的?
只是,他这样的口气……
凝烟笑了起来:“奴婢知道了。奴婢一定会守口如瓶。”
她口里的“奴婢”两个字咬得很重,王君隐怔了片刻,说道:“以后,你不必如此拘束。”
她心中猛然一喜,手一抖,藏在袖子里的水烟枪掉在地上。
她看见他的脸色瞬间就变冷了,之前那一点温暖的假象瞬间灰飞烟灭。
王君隐没说话,一直往前走了几步,遇见一个丫鬟,淡淡说道:“把她关进柴房,这个月月钱全部扣了。”
那丫鬟低声问:“关多久?”
王君隐的声音冷而硬:“关到她半死为止。”
她第一次在涉及到钱的问题上,没有首先心疼钱,而是因为另外的情绪而疼痛。
果然,他连她的一点小小的错误都不会容忍。
果然,她还是太痴心妄想。
然而,半死是个什么死法?
***
王府里的密室,密室里点了两盏灯。
中年男子低声对王君隐说道:“这女人不能留,若是说出去,我们在私下来往,有什么样的后果,你知道。”
王君隐顿了顿,低声道:“咱家可未曾和明德王爷私下往来,是王爷来找咱家的,和咱家有什么关系?”
那中年男人叹息一声,讪讪地说道:“你这是在怪当年我们把你交给别人抚养,可是你不知道,当年的形势有多么严峻,你的兄弟姐妹们都差点死了,我们把你交给别人,不过是为了保护你……”
一只飞蛾在灯火跟前扑棱着翅膀,翅膀被烧焦了,然后它却挣扎着跳了起来。王君隐手上端着一杯茶,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轻轻叩着茶杯,一张病恹恹的脸苍白着,却显出一种烟水迷离般的魅惑。
他的目光瞟了一眼那只飞蛾,半晌,他低声笑道:“可是你们都没死,我却变成了太监。”
中年男子脸上有些讪讪的,咳嗽了一声:“这不是为了要补偿你,所以才想谋划这等大事,我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你又是长子,这以后的江山可都是你的……”
王君隐慢慢喝完了手中的茶,,目光斜斜掠向中年男子,笑了笑:“王爷真是打的好算盘,这江山可是当今圣上的,和你我又有什么干系?若是今后王爷再在咱家跟前说起这些,可别怪咱家往圣上那儿一说……”
那中年男人笑了起来,笑得意味深长:“若是王大人正打算往圣上那儿说的话,那么这几日我派人挖通到贵府的地道,王大人早就带着禁卫兵来了。”
王君隐垂下眼眸,青白眼皮下微微滚过一道阴影,他苍白的脸庞沉浸在灯影里,手指上的玉扳指泛出幽微的光。
中年男子的声音里逐渐多了一种蛊惑:“何况当今圣上虽然看重大人,可是太子却不甚喜欢大人。圣上年岁已大,大人不早些谋划,恐有……”
王君隐笑道:“就算如大人所说,咱家的前途似乎堪忧,可是咱家还从未听说异姓王可以稳坐江山呢!”
中年男子笑道:“王大人如此聪明,这问题当然有办法解决。”
王君隐正欲搭话,那中年男人低笑一声:“那女子身份卑贱,你为何不肯杀了她,莫非你对她……”
王君隐手中的茶杯砰地一声搁在桌上,冷笑一声:“我不过是个太监,难道王爷不知道么?”
中年男子叹息一声,告辞以后,伸手按住墙上的灯座,一扇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背后,是一个茅厕,他穿过茅厕,转了个身救消失了。
王君隐在密室坐了许久,喝完了茶以后,慢慢地走了出去。
穿过花园假山,水榭回廊,回廊尽头有个小小的柴房,柴房的门关着,门上裂开了几道微小的缝隙,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门前有一架凌霄花。
杏黄色、粉红色地开了一大片,从花架上落了下来,几片花瓣晃悠悠地落在他肩上,像是想要攀援。
他想起前几日他吩咐了仆人将这架花弄出去,让它自生自灭,没想到它还活着。
从前,他不喜欢这种花。
依靠攀附他人而活,低贱而顽强。
王君隐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肩膀上落满了凌霄花瓣。
良久,他伸出了手,手放在门口上,忽然门缝里升起了一丝丝白色烟雾,伴随着一种糜烂的味道。
然后,他听见小春芽的声音。
“帮你偷跑这一套,你少说得给我十两银子。”
“钱啊!饿的钱啊!饿那救命的钱啊……”
“少给我来这一套,如今你傍上王大人,谁不知道这是一棵大树,十两银子算得了什么?”
屋内顿了顿,传来凝烟的声音,听不出是什么意思:“……他是个太监……你知道太监是什么吗?”
王君隐的手陡然停住,面色白了白,面上露出了一个讥诮的笑。
他霍然转身离去。
在他刚才站过的地方,落下了一大片凌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