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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说到吴太君寿辰庆贺诸番事毕,章望等腾转出手来, 逐项料理接下来几件大事:一是章舒眉婚嫁, 一是二房归省, 一是林海父女上京, 一是章偃章回章僚等会试。又有惯例的年事。自十月起,家里那些庄园、山场就渐次地将钱粮出息缴纳上来;城里的店铺也整顿账目, 汇总造册, 送到顾塘这边来。许多事集到一起,章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辰光如飞, 倏忽之间就到了十一月。
这日洪氏起来,正与范舒雯说了一番打点送各家亲戚的针线礼物,就有丫头捧了一只大茶盘子进来。范舒雯见那盘子上搁十来只瓷碟子, 碟子只茶盅口大, 盛一撮混的米豆杂粮;又有七八块两寸长的玉竹板, 叶子牌似的刻了些果蔬瓜菜的简洁花样, 头上用文字提了“香芋”“番薯”“番瓜”“番芋”“萝卜”“山药”之类。这边白微忙接过来, 给洪氏看过。范舒雯便问洪氏:“这是什么东西?底下庄子进上来的细粮瓜果样子么?又这么混在一起。”
洪氏笑道:“这是预备冬至日祭冬后要散出去的粥。”遂命那丫鬟:“等大爷家来再定。东西先按去年的数量加四成预备。”丫鬟答应去了。
一时章望进来吃饭,范舒雯回避了。章望因问洪氏:“去年恩平侯府年礼一对梅瓶、一架四扇屏风,都是什么颜色花样的?”
洪氏道:“梅瓶记着仿佛是开片的雨过天青。屏风是五彩玉镶刻的渔樵耕读,原画谁的记不清了。”便叫白微:“取我房里东边柜上螺钿匣子装的记事册子来。”一时拿来,查给章望看了。洪氏指着册子说:“两个而今都在太太那里摆着。这会子是五弟问么?大爷怎么说?”
章望道:“老五也是突然想起来。他既有心给眉丫头陪过去, 少不得拿差不多的过来填补上。你在太太那边也先打个埋伏,到时候方便说话。”洪氏应了。
章望点点头,这时才看到旁边搁的茶盘子。因问:“这是厨房把冬至日济粥的材料都送过来了?样式一发的多了。还有这些番瓜番薯也添在里头, 是谁的主意?”
洪氏笑道:“还能是谁?都为由哥儿宠着他兄弟,知道喜欢那几样外番来的东西,硬是倒腾出一个中等庄子来种它。前二三年也还罢了,苗儿活的少,结的也有限。不过弄几包干条子,只当零嘴儿。谁想今年竟是大熟。庄子上干菜条都造了两库房。要都叫英哥儿一个人吃,怕够吃十辈子。天郭公公没奈何,来问我。我说直散给庄户,偏他又一味不肯,必得问英哥儿发话处置。结果还不是一张口就叫添在今年的冬至济粥里。说是等城里城外都尝了味道,晓得了好恶,明年再如何盘算发落也都有了数。”
章望听这样说,就知道情由:原来这章家耕读为业,又额外得御赐良田千顷,既为助学之赀,也有了治农的根基。故而从章荣一代起,就有专门辟出的几处试验农事。或是各种新造之物,小到器械车船,大到沟渠水利,以三年为期,查验效用;或是各样新育之种,不拘五谷、瓜果、菜蔬、草树,以四熟为限,度算收支。这前一项,因荣公博闻广识,杂学旁收,文学之余亦通晓工造百技,带得自幼在跟前的黄幸并自己也酷好此道,几十年来传统不绝,其间新造改良,可堪使用者颇多。倒是这后一项,毕竟士人君子,褐衣芒屐不过一时风度,真要弯腰偻背劳作田间,也着实难堪其苦,不过是对着历代农书民谚,按图索骥,教庄户佃农逐年翻耕轮替、间作套种,在“精耕细作”四个字上狠下功夫。真正选种育新,还是近二十年,陆续有新种从海外传来,其中恰有那么四五样对了章回的口腹偏好,这才想方设法,弄来种子秧苗自家培植——其实也就是他为人父母的一点私心。倒是这番大熟,逗起他别的心思,因问洪氏:“那边庄子上历年的册子家里还有?就这几样外番作物,每年种了多少亩地,每亩用多少种粮,一季收成多少,收几季,一年里统共该着多少人力畜力,都要有个确数来我看。连今年的数目也要。”
洪氏笑道:“今年的数目现成,天郭公公前日上来纳钱粮,回话说到这桩,我听着稀奇,还特地叫记了一笔,立便翻出来就有了。往年的数目,册子也必定有的。就是要去账房的库里寻了。”于是叫丫鬟白星,道:“去告诉由哥儿,拿历年毛家塘东庄的册子过来这里。”
白星应了,脚下暂时不动,只看着洪氏并章望,看还有旁的吩咐。果然洪氏想了一想,说:“叫他顺便往大老爷书房走一趟,看大老爷那边账册子都看完没有。若看完了,就拿过来这边誊抄入库。若没有,也问一声大概还用几日。”白星见并无别话,方才往外边走来。
却说这边章由正同着大管事尹纯在账房里看十来个先生对账盘账,听见白星传话,连忙站着垂手说知道了。当下叫门上一个小厮,先往问一声章霈所在。展眼间回来,报说:“大老爷在得一善居里一个人闲坐。”章由便向尹纯道:“劳动纯老叔去库房。我往老爷跟前去。”两人遂各自去了。
不想章由才走到章霈书房外,迎面就看见林如海过来。章由连忙站住行礼。林如海就问从哪里来,有何事。章由只说不忙,请林如海先行。林如海笑道:“一家人何必忒多礼?你来必定有事。且与我一道儿进去,只管说你的话。”
章霈见他两个一起,不免稀奇。然而也不多想,等行了礼,便叫:“如海稍坐。”向章由道:“你来的正好。我原要找你。今年各家总账,我才翻了翻,旁的不对也没有,只是这恒润畅怎么还用以前的记账法儿?我早几年就说过,除了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四柱不动,还要另外单立一个总簿,逐月逐日出有出总,入有入总。怎么他倒不见?再就是每项扣的留作公中培源的厘头,跟报的折损的总数核不上。叫都打回去重做。”
章由忙应了是。章霈问:“他家是怎么个说法?论理,也是两代人、几十年的行当营生。弄成这个样子过来,实在不像。”
章由答道:“汤定生十月初头一趟出门看货,乘的马车翻了,折了腿。现人是不碍,然而到底要将养小半年。他前头才辞了副手,再出了这个意外,一时招架不住。这趟还是他儿子送的总账过来。”
章霈点点头,道:“既然他招架不住,儿子和底下的又接不上手,你知道了,就该打发一个能使得的人过去。这些都是咱们自家出去的产业,几十年招牌打出来,一个不当心就弄歪道,生生闹残了,成什么话?”
章由躬身道:“今年春天恒润畅就报了两次人手不足。太太吩咐下来,母亲也命我用心留意才干资历的管事,从几处挑拣调度了人,派过去用了一阵子,只是都回报说副不上。汤定生那头催的也缓了,这才暂时搁下。”
话说到这里,章霈还有什么不懂的。只是既然明白,恼火更甚,重重一记拍在书案,发恨道:“他是太太名下出去的,难道不更是自家人,不更该按着家里的规矩人事照管?何况太太早就不管这些杂事。你却是领了这个差的,怎么好说搁下就搁下,脱了手在旁边干看?”
章由听到这话说得重了,连忙跪下说:“老爷教训的是。孙子再不敢的。”旁边林如海也站起来,笑道:“舅舅只看他后面事体经心。”
章霈听了,脸色方开,叫章由起身,吩咐说:“其他的账我粗翻过一遍,只随手拣着批了几本,不过是些不甚要紧的小错,也懒得再看。这便领了去,你再对一遍,核准了就抄录入库。”章由忙答应“是”,见章霈无话,方叫跟的小厮进来抱了账册,慢慢退出去了。
这边林如海看一会儿章霈神色,笑道:“这一向只看中大他们夫妻两个忙,想不到舅舅还要操这个心。”
章霈摇头道:“你不知道,你兄弟是肚里清楚,凡事不肯计较太过。他媳妇固然是个能干会当家的,不过是外面厉害,心肠却软,真有人扯了脸皮求恳哀告两句,从来没有不过去的,反倒要替下面人在长辈跟前遮掩。由哥儿是个小辈,能顶些用,但也是含糊的多,拉架劝合和稀泥,要紧三刻还做不了主。”一面说,一面就摇头,手上去寻摸茶碗。
林如海见状,赶忙向旁边焐笼里拎了茶壶出来,与章霈续上热水。章霈吃了茶,方接着前面的话头道:“中大这一家子,也就是一个回儿,别看平素一味贪懒好玩,家里短长百般不问,真遇上事情,能决断、敢出手——虽说祸也闯了不老少,到底是一脉相承,拗不过的脾气性子。”说着就笑起来。
林如海也笑道:“可不是?建幸一向说回儿与中大最像,依我看,其实学皮毛的多,潜移默化近朱者赤罢了。真论到性子禀赋,骨子里还是像的舅舅。”
章霈闻言大笑,道:“这话我乐意听。就是中大怕再放不过你,少说辩上一宿才罢。”拿茶杯吃酒一样吃一大口茶,又自家笑一回,这才摇头叹气道:“只不过,定死了他不该烦这些事情。就脾性再像,这上头再能耐,我也不许家里谁拿这些东西到他跟前。所以这样通盘算下来,我再不帮忙拦一拦,把一把关,就怕什么时候有人踩到脸上,还只当章家人都读腐了书,不知事、没算计了呢。”
林如海笑道:“舅舅一片成全爱护的慈心,中大他们,还有由哥儿、回哥儿自然是知道的。连我也知道。这趟过来就是想求舅舅出手,也帮外甥看一看几个账。”
章霈哼一声,道:“我是账房先生么?”就问账在哪里。林如海遂将笼在袖里的两个账本子递过去。章霈随手翻翻,看了两眼,见一本记的是几种木材原料的转运流水,也有从川蜀湘赣走长江到常州、扬州转运河上京的,也有从两广闽浙走江南运河再上京的。一本是扬州转运上京的苏州、长兴两地出产的太湖石的流水。时间都是从去岁九月至今,去岁九月、十月和今年九月、十月又都有日账。章霈因笑道:“这东西,亏你从何处得来!只是不知道你要哪些样数字。”
林如海道:“如海想烦舅舅核一下去岁至今的各自总数,今年九月之后数字占到一年来的份额。再就是这几样加起来,占用到漕河运力的大致比重。”
章霈听了,眉头就紧皱起来。心下想一回,又背着手在屋里走了两圈,站定了问林如海:“要的急?”
林如海道:“要的急。”
章霈便点一点头,转身到书架后头临时起卧的隔间里,开了橱柜,拿了挂在橱门壁板后头的两把二十四档乌木算盘出来,在书案上并排搁了,又拿一本木料册子放在前面。吩咐林如海:“你帮忙翻页。”
林如海赶紧在书案前站住,挽了袖子相候。章霈自己在书案后坐定,眼睛看着账本,两手各用一张算盘,左手打长江水路的数目,右手打江南运河水路的数目,十指齐飞,两三息工夫算完一页,鼻子里嗯一声,林如海便撩过一页去。如此一本册子从头到尾翻完,章霈又命林如海从末页起向前翻,自己手上由累加换作递减,从尾向头逐项减去。待这一遍翻完,两张算盘上计数也都归零。
章霈收了手,笼在袖子里,口中默默计算两句,方在算盘上拨出几个数目,推到林如海跟前,说道:“这一本里,各自的总数,并这两个月占全年份额。”见林如海颔首,将其拂去,又拨几个数目,道:“今岁九月、十月的数目,去年九月、十月的数目。今年比去年增加出来的数目。”点头道:“可惜没有再早几年的数目字,若有,一起都看了,就知道到底比往年差别多少。”
林如海笑道:“有这两年的数字就够使用了。只是为着说一件事情。再多几年的数目字,怕惊动的人多了,倒不好。”
章霈道:“既这样,多的话也不用说。我也不问你用这些是做什么使的。还要哪几样数字,都说出来。正好我这会子没别的事,帮你算完了,我也好找瞿先生他们闲话。”
林如海忙笑着说不敢劳烦,然而被章霈瞪一眼,就不再说客套推辞之语,拿了账册将预计要几样数字一一问明了。又有章霈另外给出了几样数目,林如海或有不懂,也仔细问了来历用意。末了,林如海将一应数字与章霈再核对确准一遍,在心中默默记牢了,这才郑重谢了章霈,行礼告退出去了。章霈自往诚正院寻众西席夫子说话。
这边林如海才回到暂居的院中,就听门上小厮长随说章望在屋中相候。林如海赶忙走进来,问:“仰之寻我有事?可等的久了?也不打发人去喊我一声。”
章望笑道:“就一会子工夫。左右我又没甚要紧事,逛到哪儿坐到哪儿。”
林如海笑道:“这话不实。再两日就是冬至,外头盘库结账,家里祭冬放赏,这会子没要紧事,什么时候有要紧事?必定是有话说才来。”一边叫丫鬟换好茶来,让与章望。
章望接茶吃了,方笑道:“如海明见。果然有件事情要借助表兄。”便从袖里摸出一个册子来,递与林如海,道:“这是东庄种植的几样外番作物,土地收成、水肥工时、贮藏制作,四五年的数目大概都记在里头。”
林如海见了,顿时笑起来:“这可真是一家兄弟了。方才我去舅舅那里,也是这样说的。”便把自己在章霈处言行说给章望听了,道:“也就是舅舅,一遍下来,该得的数目就都得了。要换旁的人,不说家里那些账房,就是我以前盐政衙门里办老了事的,三个五个人一整天盘算下来,也未必弄的清呢。可叹我从小在这边,也没能学得一二,如今还要再烦扰。”
章望笑道:“你还说你。我在跟前的时间不是更长?再者不止是你我,家里兄弟姊妹这许多,又有哪个会的?反倒是玉儿她婶子,从小就看她药铺里的往来流水,这边家来后,只看了几本账就抓到了其中关键诀窍。给老爷一说,老爷高兴得什么似的,押着我每天少说一个时辰在账房里,学会了再家去转教给她。一本正经教了小半年,结果造账核算这些也还罢了,到底也没能学会拨算盘这一手。老爷还数落我,说必定是我蠢了,才教不出来。”说得兄弟两个相对大笑。
林如海遂将那账册子拿在手里看。翻开头一页,先一怔,道:“是回哥儿的笔迹?”
章望笑道:“庄子叫他阿哥倒腾给他了,自然是他来弄这个账。”
林如海点头,把账本子略翻一翻,笑道:“我看弄的不坏。有条有理,清清楚楚,还附了不少说明解释,有个注疏批评的意思。可是比我拿给舅舅的明白许多,也能直接拿给大人们瞧。”
章望道:“既这样,便烦如海拿给大人们瞧一瞧。也不必特意单拿出去,随同别的木材石料之类数目一道递上去便是。”
林如海听了,先是发闷,想章望一贯老成之人,就为儿子前途谋算,存心要送一份结实功劳,行事不至于此。但到后一句,就明白他用意,知道连自己采风观政的意思也一并度算在里面。于是笑道:“必是这样不错。”一面说,一面就自家拿了茶壶茶盅,给两人都续满了,再拿了茶盅在手里。章望会意,也拿起茶盅,与他碰一碰,然后两个一道,将茶水一气儿饮尽。林如海又点头,道:“可叹仰之不能入仕,可惜,可惜。”
章望却不接他话头,道:“册子交妥,我这厢几年来的一桩事儿也就算做完。如海这会子也有事忙,我便不多扰了。等过两天冬至,大祭过了,我们兄弟再约了吃酒。”林如海自无异议。章望就告辞出去。
不想才出去,章望又转回过来,笑道:“刚刚被你一岔,有个事险些忘了。她婶子想着玉侄女头一回在这边过冬至,老太太必定是带了在身边的。起居行动、祭祀致礼,旁的一应无碍,只有一样——冬至家里煮祭冬的粥,惯例当天到日落,除了它都不吃别的东西。故而还烦表兄跟侄女预先交代了这一桩,心里有个数才好。”林如海连忙应了,又谢章望。章望这才去了。并无他话。
于是林如海就吩咐:“问姑娘在哪边吃昼饭。若是跟老太太一处吃的,等老太太歇了昼,得空儿就到我这边来一趟。”
恰林黛玉并不在吴太君处,乃是教章霂之妻、二太太陈氏接了到东府,姊妹们玩耍说笑。听到传了林海的话,忙向陈氏等告辞。陈氏笑道:“忙什么?既到这个时辰点儿,总该吃了饭再过去。你只管听我的话。等会子我亲自送你。”
黛玉不能辞,只得依言在东府吃了昼饭;然而再三谢辞陈氏亲送之举,由尹氏携着坐了车,直送到西府内仪门。黛玉又谢了尹氏,方下了车,自往林如海这边屋里来。
一时父女相见,叙些规矩言语。林如海便携了黛玉到窗下暖榻上坐,黛玉也挨着林如海坐了。林如海这才问她在东府里玩的怎样,姊妹们如何,做了什么诗文,讨论了哪些经史。黛玉一样一样仔细说了。林如海因问:“眼看冬至,你们闺阁可有新鲜主意?”
黛玉笑道:“已经约了诗社。由大嫂子说,这两日虽晴,转头怕就有大雪。到时候花园子里拣临水的暖阁打扫出一处,请了兄弟姊妹都来,大家一起吃酒联诗,也当为大姐姐贺喜,也当为兄长们壮行。”
林如海点头,道:“前一件还是你们姊妹间情意。后一件,自文昭公以降,顾塘章氏已经几十年未曾有人会试登科,今番上京,确是非同小可。今年冬至祭祖,单只为这一项的嘉荫庇护,就要比往年隆重十分。”
黛玉道:“我听姊妹们议论,各房预备的祭冬后散济贫困的粥药衣物,就足有往年三倍数量。婶婶那边,回表哥更把一个庄子半年的出产都拿出来——可见诚心。”
林如海笑道:“然而玉儿可知道,你那回表哥的庄子,出产的大宗不是稻麦,而是番瓜、番薯、番芋之类?”
黛玉道:“表哥说,番薯、番瓜之类虽是海外来的,本地不常食用,但滋味其实不坏,入到粥汤能顶饥管饱,与米粮是一样的。况且比稻麦之类不挑土地肥瘦,出产也高。倘若人能吃得惯它,玉平常年景是多两样菜肴,遇到水旱灾荒,更能活无数性命。所以趁了冬至日济粥的机会,让大家都来尝上一尝,或就有更多人肯跟着去种。”
林如海听了,忍不住哼一声,道:“你表哥嘴巴倒快,止这一两天的事体,都讲给你了。”说得黛玉脸上飞红,绞着手一声不出。林如海无奈,转了话头,问:“他告诉你粥里的用料,可告诉过家里冬至济粥的做法来历?”
林黛玉就一怔,说:“表哥只说用米麦杂豆并各种蔬菜一起入到粥里,跟佛成道日的腊八粥是差不多的做法。按父亲说,还有别的来历?”
林如海点头,问:“玉儿可知道你外高祖父生平,其中第一令士人百姓赞叹敬仰之事是哪一桩?”
这说的便是文昭公了。黛玉连忙起身,垂手站住,答道:“女儿无知,但依礼推断,当是坚正操守、固执志节,纵死亦不屈从蔡氏贼逆。”
林如海颔首,道:“确实此事赢得天下敬重。然而玉儿可知,蔡骧使人围困顾塘,三月时间禁绝出入。当时章家一门四五十口,最后是靠的何物支撑?”
黛玉闻言一怔。她原是极尽聪明伶俐之人,此事虽从未想过,此刻林海问及,自然猜到前后关系。心思一动,便问:“难道如民间传说腊八粥来历,是从囤底、壁缝、鼠洞里搜来的五谷杂豆?”
林如海摇头,道:“若这样,还是好的。当时蔡贼围困顾塘,家里莫说鸟雀蛇鼠,蜂巢蚁穴都弄来吃了,哪里还剩的下这些?当时文昭公并家人们吃的,是泔水缸里的烂米馊菜——将这些择去霉变**,用雪水反复淘洗,将未软败的骨头捞出来沥干,碾碎捶烂了再撒回去,加上能搜出来的月季花嫩头和山药子根,还有墙上刮下来的苔藓,就这么煮成一大锅,每人每天能分到一个碗底……就靠这个,顾塘又撑了五天,终于撑到了世祖的救兵来。”
黛玉听到此处,只觉心惊动魄,不知不觉就伸手捉了林如海衣襟,越攥越紧。林如海揽了女儿,抚着背温言道:“文昭公曾说,当年亏得蔡贼是在冬至后一日就用兵围困,若再晚几日,泔水尽出,怕是一家人真的穷愁末路,只能困饿而死。于是传下一道规矩,每年自交了霜降后,家中泔水便不再出;等到冬至,家中子弟要取缸中饭菜为主料,熬煮粥汤,作为冬至家祭的献食,也是这一天里唯一的饮食。以此警醒子孙,不忘旧事,长记初心。”
黛玉长叹一口气,道:“原来如此。只是文昭公当年吃的粥,是极尽困窘之下,无可奈何才这般做。后面要做冬至家祭的献食,又要供一家人当日食用,粗粗算来,恐怕并不能够?”
林如海道:“玉儿说的正是。顾塘历来节俭,惜食积福,这泔水一物,原本就十分有限。因而待到你外曾祖父,就是文华公之时,家里人口渐多,便在文昭公规矩上,酌量添加些积余的陈粮、腌菜。再后来,街坊邻舍乃至城里百姓知道顾塘冬至惯例吃这个粥,一是感念文昭公风骨,一是有意也分一点‘余粮’‘活路’,都来讨粥吃,就连府县各处官吏、教谕也都来要。于是额外调集米粮杂豆之类,加足姜、蒜,煮成浓粥,只在每锅粥里添一勺家祭献食的粥汤调和,然后散给百姓。这个也是如今顾塘散出去的冬至济粥的做法。但在章家自家,家祭献食和冬至日吃的,还是文昭公当年的底子——为的就是牢记风骨,也记住这一等滋味,要知道世上穷苦窘困,有些便是泔水也未必吃到。”
说到这里,见黛玉露出疑惑不信之色,心知她到底年纪尚小,又是自幼富贵,金玉丛锦绣堆里长大的,想象不出这等情形也是自然。林如海也就不再多言,只抚一下她的头,笑道:“我父女两个虽说客居,到底是顾塘一脉,家祭献食,不拘多少,总要出一份力。我想好了,等过两日雪下来,就到园中各处,亲手收上两坛雪水。玉儿可早做准备。”
林黛玉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应了一声“是”。父女两个又说了几句话,吴太君那边打发人来寻黛玉,黛玉这才告辞父亲,往澄晖堂去了。
话分两头。这厢林如海吩咐黛玉,那厢里洪氏也把冬至济粥的种种告诉范舒雯。为的范舒雯虽是新妇,却是冢孙媳,家祭献食,旁人或可不动,范舒雯却必得亲自入到厨下,与吴太君、李氏、洪氏一道洗刷饭菜,熬煮粥食。洪氏因想着此例并非寻常人家所有,腌臜恶心之处,怕也非寻常闺阁能够承受,故而特意到范舒雯房中,屏退了丫鬟下人,慢慢告诉。
果然范舒雯听说到真正粥食原料,脸就白了三分,待听说日落前只此为食、不用其他,心里肚里一发作呕。忍了再忍,实在忍耐不住,竟当着洪氏的面倒出许多酸水来。洪氏虽有预料,到底不悦,然而看范舒雯一时吓得颜色都没有了,心里又软下来,急喊丫鬟进来倒茶,看着范舒雯漱口,又温言好生安抚两句,这才带着白微回上房院里去了。
待到房中,有四房管事媳妇送了章霑与恽氏新拟的章舒眉嫁妆单子过来。洪氏接了,几句话打发人去,又坐了一会子,看到单子上各种材质面料的百子千孙被,心里突然触起一事,连忙喊白微,吩咐:“小由大奶奶近身伺候的丫头,悄悄地叫一个过来。”又让白星给管事来羽传话:“立刻套车去小东门,请关爷爷马上到这边。”又命人寻章由:“即刻过来,我有话说。”
于是到这一日晚饭时,顾塘阖府上下就都知道范舒雯有喜了。澄晖堂里吴太君只笑得合不拢嘴,拉范舒雯在身边坐着,一双眼睛忍不住地来回看。众人不好去闹范舒雯,只反反复复向吴太君、洪氏道喜。外面众人则跟章霈、章望贺喜。章由早被一干兄弟灌得醉了,站在原地呆呆笑个不住。旁边章回实在看不过,同章偃一边一个,架了章由就走,也不敢送他回自家院子,架到章望书房里,喂了醒酒汤,看着他沉沉睡下,两个这才安心,吩咐了小厮仔细看着。第二天章由酒醒,自知忘形,然而到底开怀,虽冬至祭祀等诸般事烦,待人接物只管张口便笑,喜气洋洋,就连章霈也只能笑骂“傻小子”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