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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这两人一个温文尔雅谦谦如玉,一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可都一样的尊贵,到底哪个是荣郡王世子?
易齐分辩不出来。
而显然他们也不给她机会分辩。
中间那人扬鞭就要赶路。
情急之下,易齐扑通跪在地上,凄凄楚楚地说:“失踪之人是奴家情同姐妹的好友,倘或她有什么不测,奴家无颜面对她的爹娘,也无颜苟活于世,请几位爷开恩,救她一命。”
易楚本是垂首恭敬地站着,冷不防被易齐的举动吓了一跳,又闻得此言,满脸的惊愕藏也藏不住。
她们跟柳叶才刚认识,连彼此的生辰性情都不清楚,怎么就情同姐妹了?
再者,柳叶若是出事,她也心疼难过,但是远不到无颜苟活的地步。
易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了?
这一刻,易楚觉得这个一同生活了十几年的妹妹竟是如此的陌生与遥远。
她审视般侧头望去,易齐半垂着脸跪在地上,神情含羞带怯,眼角不知何时沁出两滴珠泪,颤巍巍地挂在脸颊上,像是清晨的嫩叶上滚动的露珠,晶莹剔透。
荣郡王世子楚恒轻轻蹙了蹙眉,“我怎么见你有些面熟,抬起头来。”
易齐缓缓仰头,本就生得美,此时被皎洁的月光与明亮的灯光映着,更多三分颜色,尤其又是这副我见犹怜的神情,看着便教人恨不得捧在掌心里爱着宠着。
辛大人唇角扬了扬,轻佻地说:“世子爷,怎么样?要不我去打听一下,若是清白人家的,送到府里去?”
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足能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怎么能这样说?
易楚身子一颤,本能地就要喊“不”,可抬头瞧见辛大人如天神般伟岸的身影,和他黑亮眼眸里明显的警告之意,几欲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两位世子都是花丛里打过滚的,只见易齐的情态就明白了几分,再听辛大人此话,心里越发透亮。
楚寻朗声笑道:“恭喜久安兄了。”
楚恒,字久安。
楚恒并不回答,笑着又打量易齐几眼,“嗯,不错,是个好坯子。”
这般肆无忌惮地对女子评头论足。
易楚气得脸色发白,而易齐跪着,脸上不见半分抗拒之意,仍是幽幽怨怨地说:“但求世子爷能将奴家的姐妹平平安安地寻回来,奴家死而无憾。”
辛大人笑着问吴峰,“事情怎么处置的?”
吴峰道:“已经给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门都送了信,天亮前定有回音。”
易齐凄凄婉婉地说:“多谢几位爷相助。”
辛大人无谓地笑笑,“日后进了郡王府,好好谢谢世子爷就行。”
三人齐声大笑,策马离去。
易齐听得清清楚楚,是郡王府。
她终于如愿以偿了。
只要进了郡王府,荣郡王见到她必定会想起娘来。即便暂时不能认她也没关系,娘说过,只要讨荣郡王欢心,就能得到意想不到的荣华富贵。
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戴不完的金银首饰,出入王公侯府,结交官家小姐,以后嫁到富贵人家,一辈子过人上人的生活。
幸好柳叶走丢了,要不哪有机会遇到荣郡王世子?
娘亲谋划了一年多都没有实现的愿望,竟然让她做到了。
看来,机会总是握在有准备的人手里。
易齐情不自禁地笑了。
看到她唇边闪现的笑意,易楚恍然醒悟过来,原来易齐根本不在乎,她根本不在乎被人当玩物般对待。
曾几何时,她竟然变成这个样子?
本要过去搀扶的步子骤然凝涩得厉害,像是迈不动似的。
易齐倒是不在意,起身拍拍裙裾上的尘土,恍若无事的过来拉易楚的手,“姐,两位爷答应救柳叶了,咱们回去吧?”
吴峰也拱手告辞:“天色已晚,易姑娘早些回去,若是有信,我会尽快告知姑娘。”
易楚朝他福了福,趁势抽出被易齐拉着的手。
回去的路上,易齐脚步轻盈,恨不得马上回去到三条胡同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娘亲,而易楚却是无比地沉重,她想不出如何对父亲开口,也猜不到辛大人这番做法到底是何用意。
走不多远,吴壮赶着牛车迎了过来。
却是行人已差不多散尽了。
吴嫂子从车里跳下来,看到易楚沉重的神情,身子又要软下去。
易楚忙扶住她,“嫂子别急……”
不等说完,易齐已经接话,“还好遇到了几位贵人答应帮忙,说是明天早上就有信。”
吴嫂子求证般看向易楚。
易楚点头,“嫂子放心,柳叶不会有事,回去等信吧。”
几人上了马车,吴全躺在车里睡得正香,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盏猴子灯。
吴嫂子又开始流泪,“三妹比我小八岁,是家里最小的,八个月不到就出生了,生下来的时候跟个小猫似的,我娘生她落了病,都是我哄她睡觉,喂她吃饭……这些年没见,想留她在京都好好玩几天,可没想到……”
易楚掏出帕子给她拭泪,“嫂子别哭了,全哥儿还睡着,别吵醒他……柳叶看上去就是个有福的,没事。”
易齐也跟着劝,“不用担心,嫂子你可知道我们遇到是谁?是忠王府和荣郡王府的世子,还有锦衣卫的辛大人,他们已经派人找了。”
吴嫂子渐渐止住了哭泣。
圆盘般的明月挂在湛蓝的天空,月华如水,洒向地面无数银辉。
吴壮将牛车赶得很急,车轮辗在石板路上发出单调的吱呀声。灯市的喧嚣被远远地抛在身后,一路皆是寂静。
行至晓望街,隔着老远,易楚就看到父亲背着手在医馆门前来回踱步,大红灯笼将他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心骤然酸涩起来。
真不应该抛下父亲一个人的,又是这么晚回来。
父亲定然是等急了。
牛车刚停稳,易楚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对父亲愧疚地说:“爹,我回来了。”
易郎中清俊的脸上浮出温和的笑容,“回来就好,累了吧?赶紧去歇着。”又朝吴壮跟吴嫂子拱手,“承蒙你们照看她们两个。”
吴壮抱着吴全连连摆手,吴嫂子却双唇翕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夜已经深了,易楚不想让父亲因担忧而休息不好,便笑着对吴嫂子道:“嫂子也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我再找你说话。”
吴嫂子木木地点点头。
易楚跟在父亲身后进屋,故作轻快地说:“……灯楼是三层的,最上层是嫦娥奔月灯,用真人头发堆得发髻,衣衫罗裙也都是真的,身子还能动,跟真人一样……还有八角宫灯,每一面都画着美女,有西施浣纱,有貂蝉拜月,眉眼瞧得清清楚楚,头发丝画得根根不乱,可惜女儿脑袋不够聪明,否则就赢回来给爹瞧瞧。”
听着她细细软软的声音唧唧喳喳地说着灯会上的稀奇事,易郎中慈爱地拍拍她的肩,“看样子今天晚上兴奋得睡不着了,要是喜欢,明天再去看。”
“要是爹去我就去,”易楚歪着头撒娇,突然又叫道,“给爹买了油炸猪耳朵,可惜冷了,要不明天热热再吃。”
易郎中打开油纸包掂起一块尝了尝,“味道不错,很好吃,”又递给易齐,“阿齐也尝尝。”
易齐摇摇头,“我跟姐姐吃过了,刚炸出来还要好,喷香酥脆。”
三人再说会闲话,在院子里告别。
刚转身,易楚的神情马上黯淡下来。
她不敢想,如果父亲知道易齐的做法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他教了她们十几年,难不成就教出个爱慕虚荣贪恋富贵不知羞耻的人?
心事重重地打开东厢房的门,顺手上了门闩。
刚站定,便闻到淡淡的艾草的香气。
易楚下意识地朝罗汉榻看过去,暗影里,一双黑眸幽深如石潭,静静地注视着她。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地上划出一块块的方格印,地面白,方格子黑。
屋内的两个人相向而立,易楚沐在月光下,辛大人隐在黑暗里。
他看得出她细微的表情,她却瞧不清他的神色。
就这样静静地站着,沉默无言,唯有艾草的清香在屋里弥漫。
远远地传来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已是三更天了。
易楚仿似被惊醒,慢慢向前移了两步,柔声问道:“这些天,你没事吧?是不是忙坏了?”
“还好,”辛大人简短地回答,黑眸仍是一瞬不瞬地凝在她脸上,生怕错过她任何一丝变化。
“那就好,”易楚扯扯嘴角,“我累了,想歇下了。”转身便往内室走,才刚迈步,手臂就被一股大力扯住,身子落入一个强壮的怀抱。
“怎么这么凉?”辛大人不可置信地摸摸她的脸,又抓住她的手,“你冷吗?”
“嗯,很冷。”易楚颤抖着回答,身子也如筛糠般抖个不停。
辛大人骇极,用力将她拥在怀里,急切地问:“阿楚,你怎么了?”
易楚头埋在他胸前,闷闷地回答,“我怕。”
“傻孩子,怕什么,那些人动手没那么快,走失那个女子不会有事的。”辛大人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
“不是因为这个。”易楚并不太担心柳叶,因为吴峰也很笃定地表示没事。
辛大人愣一下,随即开口,“阿楚,不用为我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你别怕。”
易楚仍是摇头,片刻才低声道:“我怕我认识的你是假的。”
她连朝夕相处十几年的易齐都不认识了,何况只见过寥寥数次的他?
虽然,她早已习惯他的两种身份,锦衣卫特使威严冷酷,汤面馆的东家温文寡言,可今晚头一次觉得他陌生。
她看着他跟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用很随便很熟稔的语气说话;她听着他半是调侃半是轻佻的话语。
那是她全然陌生的一面。
他像是一座蛰伏在海底的冰山,只向她袒露出一角,她热切得以为窥到了冰山的全貌,殊不知横亘在他们面前的还有看不到底的深渊。
他们根本是生活在两个阶层的人。
就如她以前所说,他是翱翔在高空的苍鹰,而她只是养在瓷缸里的一尾金鱼。
苍鹰可以偶尔停在缸边歇息,而金鱼却永远飞不上蓝天。
辛大人很快明白了易楚的意思,今晚的自己让她胆怯了退缩了。
该怎样对她解释呢?
辛大人脑子像走马灯似的转得极快,将晚上发生的事飞速地滤过一遍,稍稍扳开易楚的身子,凝视着她的眼眸,温和地问:“阿楚,你信我吗?”
易楚仰头看着他,想起医馆门前莫名捱了鞭子的闲汉,想起胡祖母突然断了的腿筋,想起雪地里,他一条长鞭生生拽回飞向石墙的她,想起那天她饥寒交迫差点晕倒,他伸出的温暖的手……一点点一幕幕如此真切地出现在眼前。
她微阖双目,又极快地睁开,“信。”
辛大人长舒口气,无论如何,她信他就好。
“关于易齐,想必你也看出来了,她就是奔着荣郡王去的,你阻得了这次,未必能拦得住下次。倒不如就让她折腾,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样……在场的人都看得清楚,人是我送的,是楚恒点头要的,以后出任何事连累不到你跟你爹头上……阿楚,我要你好好的。”
易楚愕然,原来这就是他的用意,把易齐的事都揽在他身上,却撇清了她。
易楚咬着唇,一时竟说不出话。
辛大人趁热打铁,郑重地说:“还有一件事得叮嘱你,关于我,无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信,除非我亲口告诉你。即便有人说我死了,你也要千万别相信,但凡有一口气,我也会回来找你……在别人面前,我都是戴着面具做人,可是阿楚,现在这个在你眼前的,才是真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