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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之年,第一次能走出闺门,远离那车马厚重的帷幕。
用脚,亲自去丈量土地的厚重与宽广;能走入市井,亲眼去见一见书上的经济一道,是如何活在街头巷尾百姓的日子里。
哪怕每日只有固定的一段时日,并只能局限于京师附近。柳玉烟也十分满足,因而万分感激柳三郎。
她好像出牢人,头一次见了日光。这苍白的神态与瘦弱的体态,竟然一日日有了血色与勃勃生机。
然而,随着她的脚步越远,她渐渐从耳闻的书里的激愤,到真正以自己的眼睛与头脑,觉出了这个人间一部分残酷的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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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子,柳玉烟冲回府里的时候,面色苍白而摇摇欲坠。遣散了所有奴仆,把房门紧紧锁了。
翠幔扣着门,要送一些点心给五娘子柳玉烟。
吱呀一声,门猛地开了。
翠幔抬头一看,被少女脸上超乎往常的厚重脂粉惊骇了一跳,托着的盘盘碟碟都险些碎了一地。
少女厉声道:“我甚么都不要!这府里的我都不要!”
翠幔退了几步,稳住身子,定了定神,装作没听见,还是低头把话说说完了道:“五娘子,这是府里派送的点心,说是宫里传出的精致样式,府里花了多少心思才做出来几笼。一做出来,二夫人就叫送您这里一笼……”
少女即使脸上涂抹了厚厚的脂粉,仍旧是可见神色苍白憔悴,她冷冷道:“ 二嫂有心了。只是我却不爱吃。你拿去,给那几个新入府的小娃娃。”
翠幔低着头:“娘子真是慈善人。只是那几个女娃娃昨日刚进府,年纪小,又都是乡里乡气的粗使婢子,哪里配吃这样专供主子的好东西。”
柳玉烟听了,深深吸口气,语气里的积怒深重:“她们哪里不配?她们受了这样的苦,还要来给人当奴婢。吃点东西便不配了?再精贵的东西,原料也是老百姓手里劳作出来的!”
翠幔不知这个混人五娘子今日为何怪里怪气,火气这样大。府里一贯有人说这个混人五娘子是真善人,也有更多人一贯说她是真怪人,脾气无来由的。
但她身为别院下人,也只能匆匆谢罪,哀哀地跪到地上:“是奴婢嘴拙!是奴婢犟嘴!娘子切莫气坏了自己!”
柳玉烟见她猛地跪下磕头,那一跪,忽然让柳玉烟心底的那些痛苦的火焰都冷了下来。
朝无辜人发了火,有甚么用呢?
狠狠在心底骂了自己一通后,少女惭愧地去扶翠幔:“好姐姐,原是玉烟今日心绪不宁,将邪火累及无辜。你这样,倒愧刹我了。”
柳玉烟接过她手里的托盘,又搀扶她起来,低声下气:“姐姐就当玉烟发的臭脾气,千万不要见怪。”
翠幔忙说不敢。
柳玉烟见她如此,沉默片刻,拉着翠幔走近几步,自袖中拿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给翠幔,低声对翠幔说:“姐姐不管心里原不原谅我的无礼,只是都请多照顾一下那几个新入府的女娃娃。我知道姐姐是二嫂院里的心善人,又和那几个孩子是同乡的邻居家,恰好管着那几个女娃娃。”
翠幔听了,惊疑不定地抬头看着面容憔悴的少女。
过了许久,她才慢慢垂下头:“诺。婢子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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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三郎看着妹妹脸上浓浓脂粉,重重香尘,被熏得连打了三个喷嚏,顿时苦笑:“玉烟,你这是要把自己涂成个面团?”
柳玉烟闷声道:“晒黑了,有泪痕,都需脂粉挡着。”
柳三郎皱起眉:“玉烟,你老实说。最近你都干什么去了?”
柳三郎已经有好几次见柳玉烟回来,都是鞋上衣裳粘着泥,面容一片疲惫之色,眉宇间越见积愁。常常是兄妹刚互换了衣裳,她便锁自己在房中不发一言。
到外打听。现在,人人都说“柳三郎”怪了,这个昔日的浪荡子,竟然往城池外不远处的郊野乡下跑得勤起来。
“玉烟,你到底最近都在做些什么?”柳三郎有些疑虑,又说:“阿父大兄最近已经在盘问我为什么老是往城外郊野和乡下跑。”
柳玉烟抬头看着窗外烈日炎炎:“看府里造的孽。”
柳三郎变了脸色:“不要胡说。”
柳玉烟惨笑一声,忽然低低道:“阿兄,你知道府里今日领进来几个七八岁的女娃娃吗?”
“哦,是新来的婢子?”
“今年她们那个乡大旱。府里因为自己用度都不足,便不肯减租,照常收租。她们家里的交不出府里要的地租,府里派去收租的人就在她们家翻箱倒柜,还打起了那个家里的父亲。‘’
说到这,柳玉烟浑身一个哆嗦,本就苍白的面色又白了几分:“她们的哥哥……是个少年人,看府里催租的差役打自己的父亲,便奋起抓伤了差役的脸。”
“然后……他……他被栓住头发吊起来毒打,直到头皮从脑顶上撕裂,人栽倒地上,失血过多而死。”
‘’那个家里实在太穷,是用土胚起的墙,铺上了稻草就算屋顶。家里值钱的东西只有一个瓦罐。几个孩子也都面黄饥瘦,瘦骨伶仃。‘’
‘’于是这家的女孩子,在哥哥的尸体还倒在血泊里的时候,就被差役押着签了卖身的契子,拉着送来我们府里,服侍我们这些娘子郎君。”
“那几个府里的差役前脚走,我后脚到了。我到的时候,那家的女主人因为死了独子,家中又被搜刮一空,不知道怎么过接下来的冬天,就和丈夫商量,一起去跳崖。”
柳玉烟白着脸:“这几个女孩子都是这样来的。”
柳三郎想安慰她,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得紧紧握住她的手。
他发现少女的手在日光下仍旧发冷。
柳玉烟回府的时候,几乎全都在暴怒与恐惧中渡过。她眼前挥之不去那些死去的人的影子。
府里一次收租,逼死的农民和贫苦人,有多少呢?
柳玉烟闭了闭眼,叫道:“是我害死了他们啊!”
眼前浮光掠影,闪过一张张人脸。
府里,长兄做官,二兄读书在外,都要人情往来,要吃酒花用,要公子哥的派头。
嫂子们和姊妹们新订了云罗坊的云锦,要照着宫里传出的时新样式裁衣裙。
父亲的妾室一个个花枝招展,要吃鲍生翅肚,要争奇斗艳。
她自己呢?虽然对秀莲她们说得好听。但是平日要读书写字,她非上好的纸墨笔研不用。
今日真真切切民间走一遭,才知自己平日所用一张云州纸的价,就是那几个女娃娃家阖家的人命。
府里的用度年年都是不够的。二嫂年年都要愁。
可是并不曾见府里的日子哪一日拮据了。
这些奢华的用度,最后都要归到府里所属的那些贫苦佃农交上来的地租上。
所以哪怕是荒年,府里焉肯少收多少租子?
若是那些“乡下人”不死几个,府里的吃用怎么维持呢?
几时泪眼又蒙蒙了。
她听见自己哽咽说:“阿兄,我不要用别人的命来当自己的富贵娘子……我想出去做个可以帮乡亲们的人。做官,我想做个能救百姓的好官。”
她乞求一样看着兄长:“阿兄,你帮帮我,帮帮我。”
柳三郎一直不语。到了此刻,才叹息着用衣袖去擦妹妹的眼泪,半晌,终究低低说出一句话来:“玉烟,不成的。”
他犹豫片刻:“你......唉,你终究是女子。且不说考前搜身一事。若是女子冒充男子去参加科举被发现,这便是欺君!我们阖家都要被问罪。何况……何况爹前些日子,刚给你看中了一门亲事,现在可能正在商量。”
柳玉烟呆呆地松开了扯着兄长的手:“阿兄,所以这段日子你才这么纵着我?”
柳三郎苦笑着不说话。
玉烟的愿望终究是实现不了的。
那让她趁着还有些女儿光阴,欢喜一下又何妨呢?
只是,唉……
半晌,柳玉烟轻声问:“是那个李家吗?我记得李家是恰恰和我家能互补的大族。只有一个适龄的郎君。”
那个郎君倒是很受柳老爷青眼,又是古板人,平生最恨不规矩的女人。据说很仰慕颇有规矩的柳家。
柳三郎不忍说话了。只是一同沉默。
雀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叫。
它力小翅弱,飞不出这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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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多久,府里就发现了兄妹俩的这一点小把戏。
是一个二少夫人府里的粗使婢子透得口风。
连还没彻底定下的亲家都听到了一点风声,派人来隐晦地询问――询问这家的小女儿真的抛头露面在外面行走过了?
府里的长辈都大怒。忙不迭向亲家解释了只是谣言。
然后转头把柳三郎狠狠打了家法。
把柳玉烟再次关了起来。
要把这两人的婢仆全都拉出去卖掉。
最后救了那些婢仆的是柳玉烟的一翻话。
她被关在房里,面色苍白,头发披散,死死抓着一根尖锐的簪子,抵着脖子:“女儿想:女儿的命或许还有一点用。”
这是柳家唯一的嫡女。刚和大族李家谈妥了一些亲事的档口,若是这个嫡女自尽而死,却只为了几个婢仆的流言传出去,柳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因此最后,也只是把服侍过这对兄妹的婢子,都扁作了粗使婢子。
柳三郎也被放了出来。只是因为伤势重,要卧床。
只是气得柳老爷狠狠在柳玉烟门前骂道:“卑贱女子,还妄想女扮男装去科举!逆女!逆女!若是教你得逞,我家门第清誉,就毁了个干净!指不定要摊上欺君的大罪!”
说着,柳老爷气得破口:“你还去和那些差役动手,只为了几个下等人?败坏门风,败坏门风!”
那天晚上夜半的时候,月光皎洁,透过木窗镂空的雕花图案,照在一个囚徒的身上。
她抱着膝坐在墙角,看着千百年不变的流银,泻了一地。
“月光如女子,夜里才能悄然出现。千年皆如是。”
“五娘子――”木窗开了一条缝一个放着吃食的包裹悄悄递进来。
她听见窗外有人说话,声音颤抖:“娘子,不是婢子告的密。但是,婢子、婢子对不起你……”
是那个送过点心的翠幔。
柳玉烟只是笑了笑:“是那几个女娃娃?”
窗外的声音没有消息了。半晌,才听得那声音低低道:“她们糊涂,娘子,你是好人,她们只是糊涂。二夫人哄骗她们,只要说出来,就免她们家下一年的租。”
柳玉烟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着月光。
千百年不变的月光。
静默的。轻飘飘的。
一如女子总是卑弱的身影。
一如贫苦人家总是轻飘飘的命。
她轻轻说:“我不怪她们,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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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的小女听说吃坏了东西,病了一阵子。
但是京师两个大家族的联姻,还是就这么要成了。
柳玉烟被许给了李家。
做女儿,还可犯犯痴。
做媳妇呢?做媳妇,就是不许有任何多想的东西了。
柳玉烟安静了好一阵子。
只是她身边的婢仆全都被换了。
换作的是别院的下人,像看守囚犯一样。
但柳玉烟却喃喃:“也好,也好‘’
柳三郎也被锁在了自己房内。
眼看婚期将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