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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在湖边发现了钉螺,阿仁的神经就紧张起来,镇日地拿着一把钳子翻捡草丛水塘、沟渠。
她还神经质地经常蹲在那去观察别人的粪便。
人人皆以为病。人人绕道走。
阿仁翻烂了顾老头的几部医书,最后终于下了决定。
然而她也最终没有做到她想做的事。
她是被抬回来的。一双腿,一双胳膊,差点被打废了。
她是被几个村民抬回来的。其中一个村民曾被顾老头救过,对顾老头说:“顾大夫,您给我们看病,是个大好人,活菩萨。恩情我们一辈子不敢忘。只是不管孩子,就是害了她。赶紧给孩子找个夫家吧。”
村民走了。顾老头最后蹲在养女跟前,叹了一口气,问:“把你的经历,都跟我说说?”
养女的黑面皮颤了一颤。
半天,才听她咬着牙吐出四个词:“官府、豪强、宗族、鬼神!”
顾老头啪地拍了她的脑袋一下,又叹了一口气:“你还记得那场鼠疫吗?”
阿仁浑身一抖。像是想起了什么非常恐怖的回忆。
六年前,阿仁十二岁,和养父在云南,经历了一场鼠疫。
阿仁至今记得有一个因鼠疫而死的诗人临死做的诗。
“东死鼠,西死鼠,人见死鼠如见虎!鼠死不几日,人死如拆堵。
?昼死人,莫问数,日色惨淡愁云护。三人行未十步多,忽死两人横截路。
夜死人,不敢哭,疫鬼吐气灯摇绿。须臾风起灯忽无,人鬼尸棺暗同屋。
乌啼不断、犬泣时闻,人含鬼色,鬼夺人神。白日逢人都是鬼,黄昏遇鬼反疑人!
人死满地人烟倒,人骨渐被风吹老。田禾无人收,官租向谁讨?
?我欲骑天龙,上天府,呼天公,乞天母,洒天浆,散天乳,酥透九原千丈土。地下人人都活归,黄泉化作回春雨!”
写完这首堪称纪实的诗没多久,年纪轻轻的诗人也死在了这场他描述过的大灾难里。
阿仁听见父亲轻轻问:“你觉得,鼠疫可以避免吗?”
“鼠疫这大肚子病又有干系?”阿仁最后还是反问。
顾老头却说不相干的话:“你知道那场鼠疫最后是怎么上报的吗?我那时在一个县令家里当大夫。见过那邸报。至今记得。”
他慢慢地念出来一段话:“惨痛!惨痛!县邑良民死者十有六七,余勉力为之,终止,活民之二三。”
“怎么会只有十之六七?”阿仁认为这是胡说。她亲眼所见,马车途经三天,经过了无数过去人烟鼎盛的镇子村落,从没看到过活人。
“傻孩子。官家嘴里的‘良民’,难道还指那些活不下去就造反的穷人吗?”顾老头摸摸她的头发,温声说:“我给你看看伤。”
这孩子总叫他想起他年轻时候,刚刚踏入这时代的世间,以为自己能靠着很多东西改天换地。只要叫百姓改善卫生,就能避开很多病。
最后现实只是轻描淡写地,教他一辈子心灰意冷。
别名大肚子病的血吸虫病,不过是这一个时代穷人所经受的折磨,在疾病上的一个缩影罢了。
他那时刚到这世间,心高气傲,递上一封折子,上书此病来由。提议组织人手灭螺。
消息一级级往上递,递到哪一级,也不知道怎样,就杳无音信了。
他日日催复,也只得得到一个大拇指和食指搓了一搓的动作。
要钱的动作。
“这是要老百姓命的消息!”他气得口不择言。
对着他的,还是那个搓大拇指和食指的动作。
最后给了钱。也不过是上传了几级。就又不知搁置在浩如烟海的文书哪里了。
仍旧重复那个搓大拇指和食指的动作。
仍旧杳无音信。
官府散漫、*、效率极低,与贫民的隔阂极深。
即使是小吏,对底层老百姓来说,依旧高如天堑。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朝廷高居天上,如天上神仙,冷眼看底下。完全不在乎百姓死活。
他们的“良民”,只有缴纳赋税的主要人物――当地富裕的大大小小地主罢了。
至于那些地方上的地主豪强用来缴纳赋税的地租是哪里来的,是怎么来的,他们不关心。
反正按时有赋税就成。
难怪戏文里的朝廷中人,都像神仙。神仙也是只管九重之上有没有收到香火的。
至于基层势力,基本完全由宗族势力、地方豪强把持。
有句话叫做“皇权不下县”。
他也试过向当地的宗族、豪强、好名声的地主乡绅请愿,请他们组织人手去灭螺。想着他们在地方有实权,总比高高在上的朝廷及时。
他从没料过,这些穿越前一些人吹嘘的“中国的良心”,在确认了他说的消息后,做的是什么应对?
没有反应。
先说根本没有人信。就算是他们信了,要控制血吸虫病,首先要打扫大环境的卫生,控制携带虫卵的粪便到处传播。那么,要控制粪便?那就要改变人们随地大小便的习惯,要彻底改变广大农村的卫生习惯,这是移风易俗的事。没有真正的社会大变动,移风易俗,不过是口头空话。
而钉螺只有米粒大小,分布区域极广。如果要暂时地在一定区域内控制钉螺,就要组织一场大区域的联合,耗费的人力物力无可计数。哪家乡绅地主豪强动员得起这么庞大的人数?何况乡绅地主宗族豪强组织的灭螺肯定是那些底层的苦人、贫农、雇农去。
而灭螺的人,感染上血吸虫病的几率,几乎是百分百的。在这个血吸虫病基本属于绝症的时代,乡绅豪族们倒是不在乎这些泥腿子染上病。反正染了病也得干活。(以往得了大肚子病的人除非病死了,否则照旧得给他们干活)。
地主们更担心的是:这些人去灭螺,耽搁了生产时间,租子收不上来怎么办?
至于这些乡绅豪强们自己的眷属呢?反正他们大多是不接近疫水沟渠的。真正会大规模得这个病的人群,是那些长期下水(包括水田)进行劳动的泥腿子。
就像后来他认得的一个农民老罗对他说:因为大肚子病,在我十六岁那一年,村里五个年龄差不多的伙伴病死了。不少病人挺着大肚子下地,每亩地只能收获数十斤稻谷,当地传唱一首小调:“蓝田坂的禾,亩田割一箩,好就两人抬,不好一人驮。”
人们形容自己的生活,就说:一个锄头两斤铁,拿手里就想歇;下田扶根棍,不到田头就起困。
而那些底层的百姓,他们是真正有心去灭螺的,他们也是被大肚子病祸害得最深的。
但是,时下百姓,一方面,为了生计,农民不得不下水劳作。一年到头苦劳作,就是得了病也没钱治,根本没有暂时耽误生产的条件。
地主怕他们耽误于清扫和灭螺,致使收不上
地租。
农民何尝又不怕耽误了劳作,连一点活命粮都剩不下,导致交不上地租、交不起苛捐杂税?
被乡绅豪强指使狗腿子打死,活活饿死,和大肚子病比起来,反正两者都是死。
不仅如此,据这姓顾的大夫说,灭螺的人感染大肚子病的几率非常高。此时又拿不出真正能治愈的药。
下水劳作会染病,灭螺也会染病。有甚么区别?
极度的贫穷也使他们根本没有改善卫生的条件。
而极度恶劣的居住卫生条件、又导致各种疾病横扫乡间。加重了人们的穷困潦倒。
如此循环。
除此,还有迷信的问题。
他面对的是一个中国百分之九十七人口,都是文盲的时代。
深入民间的迷信与愚昧,笼罩在人民重重的苦难心灵上。如遮天的乌云。狂风都难以撼动丝毫。
当他对朝廷,对乡绅豪强都绝了望。自己去向乡民奔走以告,希冀哪怕是他们得到一点警示都好。
不少百姓们倒是相信了他说的大肚子病通常是通过钉螺传播,通过肮脏的粪便污染了水传播。
时下的苦人们对文化人都是信的。对大夫也是深信不疑。他们虽一丝关于病理的科学原理都不懂,却自有自己的一套说辞。
但是,顾天佑所做的一切,只是使民间传开了一种新信仰,新习惯:拜螺神、拜厕鬼。
消灭钉螺?钉螺能传播疾病,说明它是瘟神坐下真正有神力的一员大将。
万万得罪不起。
粪便传病?说明厕鬼显灵,比厕神更具威力。赶紧撤了紫姑的位置,供奉这位新来的厕鬼。
香火缭绕里,乡村万户,脸色蜡黄的病人虔诚地向一盆摆在跟前的钉螺跪拜。祭起艾草,供奉厕鬼。
那景象,曾使顾天佑几乎崩溃,他挨家挨户去踢翻供奉的神位。险些被吓得脸色发青,怕被螺神厕鬼连累的百姓拿棍子打死。
至于他希冀改善卫生,除四害。更是传播着各种各样的迷信,居民认为老鼠、臭虫都是打不得的,粪坑也是动不得的,五花八门的说法,简直可以编一本聊斋志异。
顾天佑最后还是忍住了试图当众剖开病人尸体证明此病来由的冲动。
否则他就不是险些被民众打死。而是早就变作了一具尸体了。
经过这次,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要想消灭血吸虫病,真正控制住无数祸害人民健康的疾病,需要很多东西。
比如说,需要建立一套深入基层、深入中国大地肌体毛发各处的卫生体系。能够保障人民群众基本的医疗。能够发动全民参与的爱国卫生运动,彻底横扫旧社会的脏乱差。
比如说,需要彻底清洗封建迷信。需要一套完整的,包含广阔的基础教育体系。能够发动一场场全民扫盲运动,全民破除封建迷信运动,彻底扫除文盲,扫除迷信。
比如说,需要人民从困苦剥削中解脱出来,不用被繁重的苛捐杂税、地租、独家独户的小农所捆绑,能够参与到社会的,集体的大生产中去,解放生产力!
这就就需要彻底打倒那些剥削者,解放生产资料。
这些,就是所谓移风易俗了。彻彻底底的移风易俗,绝不是温和的,连阶级变动都不明显的改良所能做到。
而这些东西,必然是建立在一个能够扎根于广大农村基层,深入中国大地肌体,真正属于穷苦人的政权、制度之上的。
这些哪里是光凭一个医者,一身高超的医术能做到的?
顾天佑过去时候想,鲁迅先生为何弃医从文?又为何坚定的支持革命?
原来,先生不过是明白得很早罢了。
顾天佑穿越前也是一个键盘党,整天转发:
“地主阶级是中国的良心。”、
“只恨当年剿匪不利”、
“文人是中国历史的真正守护者,真正的良心”、
“崖山之后再无中华。传统都消失了,多么可惜。”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说的真是比唱得好听。
只可惜,当时的顾天佑只想给从前的自己扇十个大耳瓜子。
这样的传统,这样的社会、这样的“良心”,还是消失为好。
如果不是人间亲自走一遭,恐怕他还信这些彻头彻尾的大谎话。
天子守国门,就能消灭穷苦人民的血吸虫病?
君王死社稷,就能消灭穷苦人民的血吸虫病?
崖山之前的中华,就能消灭穷苦人民的血吸虫病?
文人的诗词歌赋,华彩文章,就能消灭穷苦人民的血吸虫病?
地主阶级的良心,就能消灭贫苦人民的血吸虫病?
去你娘的!
看着养女有迷惘的神色,顾天佑没有多说。
头发早已花白,半生心灰意冷的穿越者最后也只是笑了笑:“你会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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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家千里迢迢来提亲,真是给了卫家天大的面子。
卫家上上下下都张罗起来。拿出了一副迎圣驾的架势。
不过奇怪的是,同来的,还有一个美少年。
他不过刚到弱冠。眉是眉,眼是眼,像雨后的天空,清纯得厉害。
丫头们聊起来,都说这是个厉害得不得了的公子王孙。那天刚做完一首风风雨雨的、赞岭南的诗,又拔出剑来挑飞了当地武功好手手里的武器。
听说这位美少年,也是卫家的远亲,是一位什么侯府的公子,奉家里的命令,竟然带了一队人马,就独身来卫家探亲。路上遇到恰好也要来闽南拜访卫家的孔家一行,就一路同行。
丫头们似乎是私下对这美少年动了春/情。
纵然规矩森严、身份云泥别,不碍一番偷偷的臆想。
听说这美少年尚未成亲,连卫家女眷都气氛不对了。
这期间,又发生一件怪事。听说是保甲逮到一个妖言惑众的无盐女。
说是到处散布谣言,说大肚子病要大爆发了。让人们远离水边,远离水稻田,不要轻易下水劳作。
还求告到是卫家外系族人的里长这里,恳求说自己有法子证明钉螺就是传播大肚子病的罪魁祸首。
不过这些都不关一个深闺寡妇的事。
齐芷越来越安静。自从九娘死后,她就越来越安静。如果从前倒还是个焉焉的半截枯木,现在就像是泥塑的佛像。
不料卫家又传出一个大消息。那个无盐女,竟然是卫家早已走失多年的一位小姐!
陆陆续续的,围着这位无盐女又传来许多谣言。
一时有人说,那位美姿容的少年公子竟然与无盐女有什么纠葛。似乎是无盐女对他有救命之恩。
于是原本卫家打算就此毒死这个流落在外多年,名节估计一毛没有的无盐女了事。最后还是改了主意。
不过,她早已送敏妈回了江南。对于一个泥塑佛像似的寡妇,这些是是非非,隔着一堵门,无非也只是散过门前的清风。
直到齐芷终于有一天亲眼见到了那个沸沸扬扬的传言中的“无盐女”。
齐芷对着佛像灵牌念经通常要念到很晚。
因为她通常会还念了九娘的份。
那天夜里,丫鬟下人都知道她的习惯,因她到卫家后的一贯的淡漠本分表现,人们在某些习惯上就放松许多。
夜深的时候,人人都睡了。她还在给九娘念往生经。
于是她听到门栓一响,一个山泉似地的女声在外面低低响起:“夫人,您妹妹的信。”
门刷地一下被拉开,露出新寡人那张苍白冷漠的面容:“我的哪个妹妹?”
门外站着的丑陋女子披着一身黑斗篷,站在月光下,与夜色一体,像是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