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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衡对面放置着一面两尺高的铜镜,镜面打磨得能使倒影纤毫毕现。
他坐在木椅上,任由站在他身后的侍女把弄收拾他的头发。
侍女翠罗手里拿着一柄木梳,时而调整一下力度,舒缓柔和的自发根梳向发梢。她握着手里这把乌润的长发,时不时地抬眸窥视一下铜镜里自家公子的神情,生怕自己弄疼了他少许。
可即使是如此小心翼翼,刚被管家调过来负责照顾公子的翠罗,还是有些拿捏不准自己的力度到底是大了还是小了。她在一开始时,还问过他是要梳髻,还是用发带捆扎留尾,他也只说“随意就好”,弄得她也不知道到底该梳个怎么样的发型。
镜子里的公子一直都神色淡淡的,眉如远山,瞳若深潭,面容清俊,面容带着几分不自然的苍白,他就这样带着安静地坐在镜前,秀气又斯文,整个人都好像是从画卷上走下来的一样。
‘是啦,当然是从画里面走下来的,除了画中人,谁还能让自己的神情自始至终都保持不变。’翠罗有些泄气地想道。
她又梳了几下,然后不轻不重地攥紧长发,用发带束好长发,最后退后了一步,还算满意地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手艺。
这时候,一直一言未发的乔衡终于开口说话了。
“梳好了?”语音轻缓,明明没用任何谦辞敬辞,却莫名让人觉得客气礼貌至极。
翠罗现在站的这个位置,正好将镜子中的他的倒影完完全全的收入眼中。
镜子中的人浮现出了一丝微笑,整个人都好像随着这些许笑意亲切生动了起来,似是连眉梢上都带了几分浅淡的暖意。只是那双眼睛里,原本还并不怎么明显的萧索,却是立刻就被凸显了出来。
翠罗怔怔地看着镜子里公子的倒影,他身着一件浅色长衣,此时的神态显露出几分恬和,眉目间满是清雅温和。过了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公子在问自己话。
她连忙回答:“已经梳好了。”
翠罗年纪不大,仍带着几分孩子心性。她觉得这位从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公子也不是那么难相处,她瞧着对方也就和自己差不多的年龄,至多十五六的样子。
她壮起胆子,忍不住问道:“公子觉得我这样梳行吗?公子要是不喜欢这样梳,我再给您散开,直接戴个冠吧?”
乔衡摇了摇头,“我又不是女子,哪用得着这么麻烦,随意一扎就行,而且我又没到及冠的年纪。再说了,戴冠不戴冠,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我又看不见,不过是给别人看的。”
他最后半句话一出,原本还有些兴致与公子说笑几句的翠罗,立刻白了一张脸。若是换做旁人说出“不过是给别人看的”这话,不过是在单纯的打趣。但这话要是换成公子来说,听在翠罗耳里,就全变了味道。
她不禁看了一眼公子,公子他似是正在与镜子中自己的倒影对视,又像是正在通过镜子中的画面,看着屋内的摆设。
但她却知道,这只是她的一个错觉。因为公子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真的什么都看不见。
是的,公子他是个瞎子。
自她见到公子起,公子的行为谈吐无一与常人不同,竟让她差点忘了,公子他双目皆盲,什么都看不到。
管家将她调过来时,曾特意叮嘱过不要刻意提起与他眼睛有关的话题,也最好不要聊类似的事情。虽说刚才这事是公子他自己先提起的,但她的心里终究还是有点慌张,以及几分完全无法忽视的不舒服——
这样一个性格和善、几近完美的公子,怎么就偏偏是一个瞎子?
怎么就偏偏会是他呢?
……
三百年前,厡青谷在关中建庄。
厡青谷此人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当时江湖中人无人能出其二。江湖豪杰在得知他建庄定居于太原之西后,赠“无争”二字以作庄名。
此后三百年间,无争山庄人才辈出,不知有多少流传至今的江湖大事中,留下了无争山庄的痕迹。
即使现任无争山庄庄主原东园,五十年来从不与他人交手过招,若无要事更是鲜少踏足江湖,也难损无争山庄的威名。就算江湖中对他究竟会不会武一事都还在众说纷纭,无争山庄却仍是当之无愧的“武林第一世家”。
原东园一直无后,年过五十才老来得子,起名随云。这位原少庄主温和亲善、才思敏捷、聪颖过人、品性敦厚,但凡见过这位少庄主的人无一不交口称赞。
只可惜……
他是一个瞎子。
一个在三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后,就再也见不到世间万物,看不到光明的瞎子。
而乔衡,就是这个瞎子。
……
翠罗为乔衡梳好头发后,并没有在房间里停留太久就离开了。
她一退出房间,乔衡脸上那丁点生动之感渐渐融于眼底深处的空寂虚无。要是翠罗这时再次走进屋,大概会完全推翻自己之前做出的公子不难以相处的判断。他神情疏离,双眸如渊,再无分毫亲和。
他手中把玩着挂在腰间的一枚玉佩,手指缓缓地摩挲着上面象征着喜乐安康、吉祥富贵的蝙蝠纹路。
他眨了下眼,目之所及处,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一片黑暗中,当他无事可做时,他总是克制不住的胡思乱想。
他回想起了那些在他过去的生命中,如流水般拂过的喜怒哀乐。从最遥远最遥远的记忆开始,一直回溯到了此生此世,今时今日。
乔衡忍不住低声念了一遍“无争山庄”这个名字。
那些仗着他不能视物,看向他时完全不加掩饰的或同情或怜悯,或轻视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眼神,在本该遮掩住一切的黑暗之中,非但没有让他毫无所觉的忽视过去,反而让他变得更为敏锐并得以察觉。来自他人的善意与恶意,总是在被百倍的放大后,强迫性的统统呈现在了他面前。
他已经多久没有如此狼狈了。乔衡叹气。
候在房间外的侍女见公子一直没有出来,就敲了几下门,提醒道:“公子,该用早膳了。”
“我这就去。”乔衡应了一声。
他站起身,随手拂了下衣摆,确保衣服没有刮住椅子,衣角也没有被掖在哪里显得衣冠不整,这才从容不迫地走出了房间。
侍女见公子终于出来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忙退后一步,然后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不远处。
乔衡在前方走得气定神闲,每一步都仿佛被丈量过一样,明明目不视物,每一次落脚却都稳稳当当,与常人无二,甚至在行走间还能自然而然地避开路上偶尔出现的障碍物,也许那是一根还没来得及修剪的过于纤长的细枝条,也许那只是一朵歪着脑袋盛开的秋菊,不论是什么他总像是能提前知晓一般。
如果事先不知晓他的身份,谁又能想到这个身姿隽逸,步履稳健的公子,会是个瞎子?
无争山庄的老庄主原东园,今年已年近七十,也许是因为保养得到的缘故,使得他看上去顶多只有五十出头六十不到的年纪。
原随云的相貌至少有五分随了他,连气质都有几分相似,一样的温文尔雅,一样的博文约礼,而且这两点在身为父亲的原东园身上更是发挥的淋漓尽致。这位老庄主比他这个当儿子的,看起来都要更像一个文人墨客,而非一个江湖中人,也难怪会有人怀疑他是否会武功了。
原东园听到由远及近的熟悉脚步声,心知是原随云来了。
他说:“开始布菜吧。”
侍候在一旁的下人这就开始有条不紊地摆菜。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一个风姿卓越的少年人已经踏过门槛走了进来。
在屋内等着布菜侍候的下人见少庄主来了,立即有人奉上一盆温水,供少庄主净手,一旁还有人准备好了干布,以便他擦拭双手。
原东园放下手中的一卷书籍,放缓语速关切地问:“今日怎么来得晚了些?”
他有些担心对方因为目不视物在起居上遇到困难,又不好开口直接询问,生怕刺激到对方,只得这样旁敲侧击。
身为父亲,他又怎会看不出自己的儿子看似温和端方,平易近人,实则心高气傲,内藏骄恣。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因此而指责对方。
他自是知道外人是怎样评价他儿子的,“文才武略兼备,拥有逸群之才”,但旁人说得再多,也不如他这个当父亲清楚这所谓的“才”究竟卓异到了何种地步。也正是因为他瞧得太明白,他才愈发无法批评申斥这个少年人任何一句话。
如果他都没有心高气傲的资格,那还有谁能有资格呢?
乔衡坐下,边净手边说:“在房间里想了一会儿,过几日该给父亲送什么寿礼。”
原东园笑道:“无须为此劳心费神,但凡是我儿送的,我岂会不欢欢喜喜地收下?好了,不聊这个了,先吃饭,都快凉了。”
乔衡执起了筷子,就像是看到了餐桌上的布置一样,准确无误地夹了一筷子菜。
原东园在见到他毫无滞碍的开始用膳后,才端起了自己的碗筷。
早膳不像午膳、晚膳那样繁琐,没多时,父子两人就用膳完毕,桌子上的菜肴都被候着的下人撤了下去。
依照旧例,原东园在饭后,询问了一下乔衡近期习文练武的进度,然后顺便提问了几个有关经史典籍的问题,考校了一番,最后满意地点点头。
按照往常,乔衡这时候应该回到自己的房间先休息一会儿,之后就直接去书房或演武场等着先生到来,教导他习文练武了。
而今天,他却颇有几分闲情雅致的留了下来,与原老庄主聊了一会儿。
原东园面色沉静,语气不显,心中却因儿子难得的亲近高兴极了。
两人聊着聊着,不知怎的,聊到了无争山庄的历代庄主身上。
既然谈到这里,乔衡就问道:“以前我一直都没在意,最近我听人说,江湖中有人猜测父亲您武功高强,说您是‘深藏不露,武功深不可测’,也有人说您因先天原因不能习武,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才子。话说回来,父亲您到底是个武功深不可测的高手还是个文人才子?”
众所周知的,无争山庄原老庄主数十年来不曾动过武,乔衡自然也没见过他出手。所以,即使是作为原东园亲子的他,也难以确定这两种情况中到底哪个真哪个假。
原东园当然也听说过江湖中的这两种传言,然而就如他从很早以前就未曾试图澄清真相一样,如今的他亦不打算多解释什么。
他的双眼中深藏着悲悯与无奈,他带着几分深深的的无力,说:“高手与文人才子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所谓文人才子,也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所谓武林高手,也治不好亲子的双眼,又与那百无一用的书生有何异。
乔衡就像是没听出他的潜台词一样,他说:“这样说也没错,反正不管您是高手还是书生,都是我父亲。”
如此直白真挚的话语就这样说出来,让原东园一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好。汹涌而至的情绪险些让他就这样落下泪来,他强压下内心翻滚着的情感,叹了一口气,道:“我儿说话永远是这么贴心,让为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对他人情绪格外敏感的乔衡,自然听得出他话语中压抑着的种种复杂情感,然而此时此刻,与原东园澎湃的情绪截然相反的是,他自己内心深处却是无波无澜,一片平静,就好像引起对方情绪剧烈起伏的那人不是他一样。
他道:“我能为父亲做的,尚不能及父亲予我的十分之一。”
“不论多少,有心就好。我儿无论做什么,为父都是开心的。”原东园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乔衡,此时的他不再是江湖中身份显赫的原老庄主,亦不是什么文人才子,他吐字无比清晰的说着这话,里面满载着的仅是一位父亲对子女的殷切嘱托与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