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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自从落水之后身子就时常有些不好,动不动就要请府医号脉施针开方子,折腾一夏,着实安静了些日子。渐渐到了秋天,各类果子成熟,菊花盛开,明珠也“满血复活”,赏菊品果,不亦乐乎。
萧家府邸粉墙黛瓦,风格偏于澹泊静雅,菊花可以栽种极多,而“一串红”这类红艳艳的花草只摆在萱晖堂前边边角角的地方,其余人那里只是偶尔有一两盆点缀,否则就显突兀了。
萧老太太见明珠喜欢吃“一串红”的花蜜,便令下人挑几盆干净的送去毓秀院,哪里想到明珠竟一时兴起想以此捉蜜蜂。
一串红的花儿细长,花蜜在花心极深处,蜜蜂若要采蜜需整个儿都钻进去,最多只剩下丁点儿尾巴在外头,好比被麻袋蒙了头,两眼一抹黑。这时刚刚好下手,隔着花瓣将蜜蜂捏住,它便动弹不得,然后将它装进塑料袋——啊不,明石没有塑料袋,只好用小琉璃罐代替。
一日,碧英开罐动作慢了些,蜜蜂在明珠手指间待得久了,尾巴便一点点挪动出来,尾针正扎进明珠拇指指肚里去。
十指连心,明珠眼泪当时便涌上来。碧英吓坏了,蜜蜂蛰完明珠还挂在她手上不动,巧儿不在碧英便慌神没了主意,一叠声儿喊人来。明珠忍着泪自己将尾针□□,也没忍心报复那命不久矣的蜜蜂,任它飞了,自己往外走。在湖边路上碰见了哥哥、云翾和太子。
明珠垂袖见礼,庭柯见她衣袖形状异样,又似有泪意,上前挡住他人视线,拉出她手一看,拇指肿得跟红萝卜似的,吃了一惊,身边卢令不待吩咐早已飞跑去叫府医了。
待碧英追来,萧庭柯问明原由,气急了骂碧英道:“小姐胡闹不劝着便罢了,怎么让她蛰着?”碧英在明珠身后一直垂首,畏畏缩缩,气都不敢出,听见庭柯骂,扑通一声便跪下喊“饶命”。
碧英何曾被吓成这样过?明珠含泪忍着疼,劝道:“罢了,哥哥,是我想捉蜜蜂,她岂能拗得过我?”
“你要什么只管开口,还有你要不到的东西么?虽说不舍得麻烦家人是好事,但把自己蜇成这样,最后还不是让你哥哥心疼。”当着众人,气氛微微有些尴尬,李恒欲解围,便对明珠笑道。
“我要那树上的马蜂窝。”明珠倔强回嘴道。她不喜欢别人非亲非故指手画脚,管他是太子殿下还是谁——其实是被蜜蜂蛰得疼了又素来对他心有抵触,这时候哪怕他说得比唱得好听,她也少不得恼火。
李恒一片好心却不受待见的冤枉,自是不必提。且平日只有别人对他唯唯诺诺的份,今日忽然被明珠拿话一堵,心底不爽快是真的,但碍着是左相的女儿,便不动声色。
在场的人瞬间静默。萧庭柯急着要打圆场,却被李恒摆手制止。李恒笑道:“马蜂窝又有何难?本宫取给你便是。”
“臣妹鲁莽不知礼数,恳请殿下原谅,万勿与她小孩子玩笑话当真。”庭柯忙阻拦道。低头暗暗斜瞪明珠一眼,明珠撅着嘴看天不理他。
宫中恰好来人,李恒便离去。刚送走太子爷,明珠就吃了哥哥回头一个脑瓜镚儿:“就知道淘气,殿下是给你面子费口舌圆场面罢了,你还想让殿下去给你掏马蜂窝?”
“哥哥在呢他就冲我指手画脚的,他以为他是谁啊。我跟他又不熟,用他管……”明珠揉着额头犹自嘴硬。
“你……”萧庭柯急了,他素来宠惯妹妹,遇事从来只有帮着瞒天过海,就算要教训也是一句重话都没有的,今日见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讲这些惊世骇俗的话,竟找不到一个字去批驳她,一时噎在那儿。
任云翾笑着欲劝解,明珠早已伸出一只手抱着庭柯的胳膊摇啊摇,赔笑讨好道:“哥哥莫生气,这里只有哥哥和子敬哥哥在,珠儿才敢胡说的,在外头珠儿断不敢的。”
见她一笑将眼角的泪珠笑了出来,话又说得软,庭柯噎在喉里的话化作一声悠悠叹息。明珠见得逞便原形毕露,眼神流露出得意来,庭柯见状抬手又要弹她脑门,明珠撒开他袖子躲到云翾身后去了。
云翾咳嗽一声,笑道:“相府里哪有马蜂窝?该出府去找才是。不如包扎完之后,今日将错就错出去一趟吧。”
庭柯笑道:“这岂不是便宜了她。”
云翾似有同情地拍他肩膀道:“反正笼子里也关不住,今日捉蜜蜂,你若还不带她出去,明日还不定要捉什么呢。”
明珠从云翾身后露出头来点头道:“子敬哥哥说得对。”
庭柯被她逗得哭笑不得:“那便看子敬的面子。”
那日明珠玩得甚是尽兴——“摘马蜂窝”自然是不当真的,三人身着便衣带几个仆从便往永和城西门去。
永和城乃明石国都城。永和西门设集市,包罗万象,无所不有。西域各国的奇异香料、果脯,提贝国的贝叶佛经,昆仑国的九连玉环,闵国的山参草药,南莞郡的珍珠火器,东夷郡的香茶珊瑚……小贩或操着各地语言唱曲儿,或拽着永和腔调吆喝,又唱又跳,招数百出,只为留住买主的脚步。
太平日月,各国各地之人荟萃永和,单是歌舞曲艺一节便令人眼花缭乱:狄国的舞娘,丹霞的说书,犬戎的摔跤,高山的戏法……
一年到头,歌舞升平。好一个锦绣长安。
明珠此行不看歌舞专为吃:龟兹的大盘烤肉大盘鸡,清流郡的辣子油烤馍烧鱼……
一家家吃过去,在“董记”二楼,明珠正西里呼噜喝着鸭血粉丝汤,忽然听见一楼有孩子唱歌:“叮当当,没人装,眼尚明,心难安……”
明珠前世懂得粤语,心里一惊,偏头看向楼下,见是两个衣着破烂的小孩儿,不知怎的跑进堂里来,掌柜的站在柜台前,手还在算盘珠子上听着,冷眼看,店小二们不敢偷懒,连忙挥手巾的挥手巾,举扫帚的举扫帚,四下捉拿。老板娘两手掐腰,一边叫骂,一边又回过头来给客人赔不是。
云翾眉头紧皱。明珠第一次见他那秀气舒展的眉心竟也有拧成这样的时候。不只云翾,他身边的仓庚也把眉毛拧成了麻花。
庭柯看一眼卢令,卢令摸摸腰间钱袋,点点头,庭柯起身,两人下楼。
明珠问:“歌里唱的是什么?”
仓庚刚要答,发觉云翾不说话,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云翾笑道:“没什么,不过是些民歌罢了。”说着给了仓庚一个眼色。
仓庚也摸着钱袋出去。
临走时明珠知道这餐饭是云翾结的账。庭柯带的钱都分给孩子们了。
“不只这两个,一群。一个村子五百多人走着来永和,路上没了一半。”庭柯说。
明珠一肚子的饭,都化作无味,压在胃里。
庭柯见她郁郁寡欢,强笑道:“已经给了他们钱,恐怕能撑好些时日。等他们找到活计谋生,后面便不必愁了。你且放宽心。”
因怕她积食,众人又去城门外散步,散到门禁才回。云翾送他兄妹二人回府,到时已经很晚,便差人回报家里,当晚宿在萧府。
第二日晨起,明珠用过早饭回来在窗前临帖,到晌午快用午饭时,庭柯悄无声息出现在窗口,把她吓了一跳。明珠顺手就将毛笔往他脸上招呼过去,庭柯身子微微一侧便躲过了,明珠不死心接连出手,竟没有一下命中。
玩闹够了,庭柯拎起两包东西在她眼前晃晃道:“喏,萧姑娘,有人送你的。”
明珠翻个白眼接过,拆开大些的包裹,竟是一个马蜂窝。“这是太子殿下的。”明珠吃了一惊。
拆开另一个,也是马蜂窝。“这是你子敬哥哥的。”
明珠欢喜地把马蜂窝抱出来细细端详:真丑,颜色看着那么脏,表面是不甚平滑的,摸上去像麻布。从裂隙看向里面,不由得惊叫:“啊呀我的密集恐惧症!”
“密集恐惧症?”萧庭柯听得一头雾水,不过很快能了解她的意思。明珠常“造”出些稀奇古怪的词,他已经习惯了。“现在‘恐惧’了?是谁嚷着要的?子敬这个是他亲力亲为,殿下这个——你一言既出,不知害苦多少人了。”
太子身子骨那么弱,一看就是上不了树的。明珠撇撇嘴:“我只说‘我要’,又没说‘你给我’。”过了会又道:“我只要子敬哥哥这个。”
“那可不行,殿下给的东西,客气了说是‘送’,其实是‘赐’,算起来这品级不比御赐的差多少,你可得好生安置这东西。这蜂窝可是你招来的。”
“哥哥。”明珠娇声唤道。
“嗯?撒娇可不管用。”萧庭柯笑。
“哥哥。”明珠又叫他。
萧庭柯觉得不对劲,头皮发麻有点想逃。
“哥哥。”
“有事你说行不行呀我的好妹妹。”萧庭柯郁闷。
“你最近整天把太子殿下挂在嘴边啊,好像三天两头地他就来找你谈论事情是吧?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你是不是对太子殿下动情了?”
“什么?!”萧庭柯一头黑线,差点没当场摔地上。“胡说什么呢?这话被人听见可是要……”
“不然你怎么把殿下看得比亲妹妹还重。”
“我怎么会把他看得比你重……”
“那你是把他看得比我轻咯?”
“哎也不是……”
“哥你就承认吧。”
“你……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小姑娘家怎么……”
“萧公子请你不要转移话题。”明珠一脸严肃,一本正经。
萧庭柯彻底无语。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萧公子战败妥协:将李恒的马蜂窝包好了放在摘星阁里以示敬意,云翾的那个明珠自己留下一块用小匣子装好以示重视,剩下的部分送去府医所。蜂房性平,入药有治“历节肿出”之效。据明珠观察,祖母可能患有现代的类风湿性关节炎,或许可以借此一治以尽孝心。
明珠答应了嘴皮子官司高高兴兴,庭柯却想起父亲说的:“多多亲近东宫,但不要让任何人看出来,包括东宫本人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