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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进入,杨婵便觉得秦皇的寝殿,带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说不清这种感觉究竟从何而来、为何而来,甚至她努力地回忆,却又说不出这种熟悉要追溯到何时。活得太久,看得太多,有些记忆太久远,便逐渐消散。就好像……杨婵已经找不到自己初见有人在自己面前死去之时的感受了,她清楚,生老病死都是很寻常的事情——过去,她只是心里明白,如今,却是有了切身感受。这些年,凡是求医者,杨婵与杨戬都轻易不用法力,只有被妖魔所伤之人,两人才会用法力为其治伤。
天色已经黑了,但秦皇还没有回寝殿。宫人已经点了灯,杨婵一个人,在寝殿内,四处观察。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嬴政依然没有回寝殿。
将这里观察了一圈的杨婵在床榻边坐下,陡然发现了枕下露出的一个木盒。出于好奇,杨婵将木盒拿在手里看了看,念及毕竟是他人之物,她并未有打开的打算。只是……
木盒上了锁,杨婵并不奇怪,但锁上刻得那个字是——
婵。
婵娟的婵,杨婵的婵。
将锁握在指尖,杨婵眉头微皱,这个盒子里究竟会是什么?对着烛火犹豫了许久,她做出了一个让她十分后悔的决定——
她将锁扯下,打开了木盒。
盒子里盖了一块锦布,锦布下,是一个人形木雕。
扭过头,杨婵将木盒合上,随手幻化出一把锁,重新将木盒锁住。
她想过很多,却没有想过,竟然……竟然会是这样……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会是他呢?她将他推入轮回,即使自己也无法得知他到底转世投胎到了何处,结果……却又遇上了。
明明天地之大,却偏偏,又遇见了。
难怪,难怪当年他曾将“杨”字脱口而出;难怪,难怪他不惊讶狐狸会说话,不惊讶自己是神仙。
外面传来宫人说话的声音,杨婵心中慌乱,她忘了□□玄功,忘了所有法术,只想着要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能让嬴政看到自己。
“陛下——”
“滚——”挥手甩开欲上前扶住自己的宫人,因为醉酒,嬴政脚步虚浮地走进自己的寝宫。
推开门,秦皇看到了站在自己床榻边的杨婵。
“你——”他关上门,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走到床边,一把抓住杨婵的手臂,“这么多年,你总算入我的梦了吗?”
杨婵没有说话,她闻到了嬴政身上那浓重的酒气,知他已然醉了。
“朕,不,我很想你。”嬴政拉着杨婵在床榻坐下,也不管她什么反应,就这么拉着她的手,不停地絮絮叨叨。
“苏苏说,你说我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你看,我灭了六国,我将货币和文字统一了,我加固了长城,这样,你会不会觉得满意?我有没有辜负你的期待?”
“有时候,我会想,若是我没有托生帝王之家,只是一个平凡的百姓就好了,这样,我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回忆……”
“你说过,一个人有多大的能力,就要肩负起多大的责任。所以即使不想,我也要承担着属于帝王的责任……”
“你知道啊,我很害怕有一天,我不记得你的模样了……”
“我知道你把我推入轮回的原因,所以我见到你了,却不能告诉你我是谁……”
“有时候,我想去骊山找你,告诉你,可是不行。你说过,如果有缘,我能在骊山见到你。我不敢去见你,只好等我死了,或许能再见你一面。”
“我不想忘记,可我如果真的去了地府,那碗孟婆汤,还能避得了吗?”
“明明见到了你,认出了你,却只能放在心里……”
“……”
杨婵任由嬴政死死拽着自己的手臂,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了很久。直到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上眼皮终于奔向了下眼皮的怀抱。
放轻动作,杨婵扶着闭上眼的嬴政在床上躺下,替他除了鞋袜外袍,又替他盖了被子,这才叹气出声。
“不,不能被天命左右,扶苏……不能……”
睡梦中,嬴政呢喃了一句。
重新将木盒拿在手里,杨婵看着手里握住那个木雕人像发呆。初见的时候,她还未曾是女娲的弟子,更未曾想过要为天下、为苍生做些什么,那个时候,她想的,不过是一家团聚,不过是与哥哥为伴,连那句“一个人有多大的能力,就要肩负起多大的责任”也只是随口之言。到了如今,这句话,却已经有了不同的意义。
低下头,杨婵看着嬴政熟睡的面容,俯下身,轻轻在他的额头落下一吻:“每一次,你总能在我迷茫的时候点醒我,在我退却的时候鼓励我。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帮扶苏,便是不愿受天命左右呢?”
门外传来宫人的行走之声,杨婵侧身一闪,化作一缕轻烟在秦皇的床榻边。
“陛下——”进来的是赵高,他走到嬴政身边,附在他耳边,道,“徐大人说有要事急着向您禀报。陛下,陛下——”
赵高小声地在嬴政耳边不停说话,只见嬴政的眼皮动了动,微微睁开了眼。
“什么事——”虽然还没完全清醒,但嬴政却已经坐了起来,按了按因宿醉而头疼的脑袋,“徐福?让他进来吧!”
嬴政记得自己看到了杨婵,他四顾看了一圈,却没有见到她,连来过的痕迹都没有。
“果然是梦么?”低声嘀咕了一句,嬴政在赵高的侍奉下穿上鞋袜,却在穿衣的时候停了动作,“方才……是你帮朕更衣的?”
赵高微微仰头,见秦皇的表情不见愠色,斟酌了一番,道:“是。”
“行了,”得到答案的嬴政心中更加不快,直接自己动手,“你去把徐福领进来吧!”
“诺。”
徐福深夜求见秦皇,是因为今夜的星象。就在方才,徐福手下夜观星象,却发现了大凶之兆的“荧惑守心”。伴随着“荧惑守心”星象的,是有一块石头,往东郡方向坠落。
对“荧惑守心”的星象,嬴政并不如徐福一样惊慌,他感兴趣的,是那块往东郡方向坠落的石块。
东郡是在嬴政即位之初、吕不韦主政时攻打下来的,此郡是齐、秦两国的交界地,如今已是大秦帝国的一个东方大郡。
“臣以为,若能得此天石,陛下所求之事或许有望。”
“你是说……”嬴政面露欣喜之色,“还不速去东郡!”
“诺——”
杨婵在暗处听到,却心中奇怪,徐福指的嬴政所求之事,难道是……长生不老?
杨婵疑惑未解,决定在皇宫之中多留一些日子。
没过多久,徐福派人传来消息,说是这块天石上刻了字:“始皇帝死而地分”。
当地百姓见了这七个字,都说天石代表了上天的旨意,预示着秦始皇将死,同时也预告了大秦帝国将亡。
听闻此消息的嬴政震惊之余,立即派御史到天石落地处,逐户排查刻字之人,结果一无所获。不久,嬴政下令处死这块天石旁所有的人家,并立即焚毁这块刻字的石头。
杨婵自是不信天石带字,料到必定是有人所为。只是,她犹豫,如今自己,还该不该现身?既然决定相忘,既然当初他也只当不知,自己若是此时现身,岂不是……
就在杨婵犹豫不决的时候,秦皇采纳了徐福之言,决定在这一年冬天,巡行天下。
最终,秦皇巡行天下的时候,杨婵回了边塞,再见了扶苏与蒙恬。
“杨姑娘,你可算回来了,”见到杨婵的蒙恬很是高兴,“不知……”
杨婵想到之前自己离开之时说的事情,面带歉意:“是我失策了。”
“那……”蒙恬也有些失落,但很快便不再纠结过去之事,“杨姑娘现在可有时间,我弟弟蒙毅之前传讯于我,恬想与姑娘商量一下。”
蒙恬的弟弟蒙毅官至上卿,深得秦皇信任,外出陪秦皇同乘一辆车子,居内则侍从在秦皇的跟前。此次冬巡,蒙毅依然伴在君侧。
杨婵见蒙恬脸色不太好,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陛下近来,对胡亥公子……”
“蒙将军,”杨婵对胡亥的事情不敢兴趣,她已经清楚了嬴政的打算,究竟怎么做还没有打定主意,“我对胡亥的事情没有兴趣。关于下一步,我的建议是——回咸阳。”
蒙恬:“回咸阳?可是陛下并没有……”
“我听说陛下一直在找术士炼制长生不老的丹药?不妨实话告诉你,就凭那些术士能找到的材料所炼制的丹药,只会伤身,根本不可能让人长生不老。如果不想让胡亥即位,让扶苏公子重新回到秦皇视线之中,才是最佳的路。的确,之前扶苏公子谏言为陛下所怒,可贬谪公子到这里,却是在谏言将近一年之后。依我看来,所谓贬谪,倒更像是历练。当年陛下幼时曾于母族避难,这段经历,对陛下的人生,一定有不一样的意义。不过,公子可回咸阳,将军不可。不仅将军不能回,将军还要对外作出公子仍在此地的假象。”
蒙恬:“杨姑娘有句话说错了,据我所知,陛下找术士炼丹,是为了找到能够保留记忆的丹药。”
“保留记忆?”饶是杨婵怎么猜、怎么想,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若陛下知道公子私下回咸阳,只怕会更加不喜公子吧!”
杨婵:“最差无非更加厌恶罢了!但也有可能陛下将公子留在君侧。这是一步险棋,可如今,唯有这般铤而走险了!”
蒙恬没说话,他自然也知道杨婵说的道理:“好,我来说服公子。”
杨婵弯起嘴角,正要舒口气,却猛地眉头一皱,脚下一软,幸好蒙恬及时伸手扶住她,才不知摔倒。
“苏苏——”杨婵强忍心口的疼痛,“叫苏苏来。”
蒙恬大声道:“苏姑娘——”
奔进屋内的苏苏看见杨婵的模样,当即明白了情况。她一把将杨婵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半扛着她出了蒙恬的屋子。
“杨戬?”
杨婵点点头,这疼痛,的确是这样告诉她的。
“回灌江口?”
摇摇头,杨婵道:“先回屋,我还不想让他们知道。”
“好。”
苏苏先扶着杨婵回了屋,两人在屋子里念了诀,转眼已在云端,向灌江口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