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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镜
第
一
章
此乃民国十四年也。
自吾国父孙中山“驱除靼虏，恢复中华”以来，华夏之域屡起祸端：先是窃国大贼袁世凯称帝，重引战祸，以致生灵涂炭，国力损耗。及至袁贼暴毙，又历“张勋复辟”之闹剧。华夏大乱，豪强并起，拥兵仗势，割踞四方；军阀悖逆，狼烟四起，互相侵伐，民不堪命。可谓“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苍冥一哭休。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中山先生殚精竭力，以统一中华为己任，创办黄埔陆军军官学校，广招有志青年，教授苏俄战术，欲以武力平荡天下；后又不顾安危，赴北平议事，不幸染疾，于民国十四年春病逝。时众贼乱华，四海分崩：张作霖虎踞东北，垂涎中原；阎锡山闭关山西，踞地称王；孙传芳为“五省联帅”，荡覆东南；“孚威上将军”吴佩孚等辈踞洛阳而制冀、鲁、豫、楚、湘之地，又狼顾南粤。受国势影响，各小地方又有小势力、小军阀，各俱夜郎自大、关门称王；乡野地痞流氓又模而仿之，逞势各踞地盘。
广东正北，粤湘之界，有一山城，名叫乐昌。城虽残破，地瘠民穷，却是南北交通第一要冲。城域虽小，却有些纨绔子弟不爱读书，散财聚众，拉帮结派，无事生非，亦称“革命”。城南有一汉，名唤黄福华，鸷勇异常，以烈气见闻，聚着几名结义兄弟：丘玉华、薛学山、何武等众，号称：“农民革命党”，以护农民为幌子，四处招揽党徒；城西有一人，名唤薛英明，倜傥放荡，伙同廖荣华、曾国樑等同流之辈，成立所谓“中华革命党”，不修行检，骄横放荡，干些欺行霸市之勾当。
谢昌儒，字家昌，翩翩然乐昌第一美男也！生于官宦之家，其祖父为清末举人，熟读经书史籍，曾任湖南某地知州，因清帝逊位而辞官归故里。其父谢德声，字克俭，乃乐昌商界大户，又插足政界，为县府参议；平日经营丝绸呢绒、苎麻、国药、食盐等物，又于北乡、长来、廊田等地置有大量田产。德声之长子谢昌吉，字家乐，自中学毕业后，协助其父经商，颇有商人之质。独有谢家昌，自小不爱读书，浪荡街市，为人豪爽义气，轻财善施，城中浪子，从之如云。曾于乐昌师范讲习所胡混两年，尚未毕业便罢学回家；成天无所事事，花钱如流水，放荡不羁，斗殴生事。粤湘边民争夺林地，聚众斗殴。湘警庇护其民。家昌忿恨，殴伤数湘警。湘警跨省拘捕家昌。谢德声耗费巨资，托人引路，以赂湘官，此事方平。谢德声忧其滋事，遂荐其至广州，从友学商，以励心志。家昌懒散其事，游荡于珠江畔。忽见地痞三十几人敲诈商户，愤而相助。众暴徒各持器械，围击家昌。家昌大显虎威，打得暴徒皆倒地不起。路人争睹，满街皆惊。德声之友不敢留之，乃遣其归家。
众弟兄知家昌归家，悉皆登门相探，俱言城南有黄福华之“农民革命党”，城西有薛英明之“中华革命党”，两党声势益大，若不立党以遏之，恐将无立锥之地。家昌听罢，奋然而起，即招其结义弟兄黄昌松、张叔谋、曾苏、陈桂、钟锡瑜等众近四十人。众弟兄闻讯而至，聚于昌山酒店，商议立党之事。家昌道：“今请众弟兄至，一者多日不见，颇为想念，饮宴叙旧，以表心意；二者忽闻黄福华、薛英明等辈猴儿称王，此等人若坐大成势，必无众弟兄立锥之地，今愿闻众弟兄高见。”张叔谋笑道：“黄福华、薛英明等辈，山野土鳖，不知天之大、海之广。谁人不知，当今世界，惟共党能聚人心，我有一表兄在上海做事，言当今青年，皆时兴外国人马克思，以读共产主义、信共产主义为时髦。时髦为何意？即为流行。二哥，我等何不也组建共产党？”谢家昌拍案叫绝：“叔谋之言，正合我意。”张叔谋道：“政党之事，需经费维持，否则人心不聚，何不请家乐兄相助？”谢家昌道：“我兄乃钻钱孔之人，岂懂政治！经费之事，众弟兄无需挂心，家昌只在乎成功。”陈桂道：“二哥，我等既已成立政党，何不举行个仪式，以示庄重。”谢家昌笑道：“我弟所言有理，谢某乃一卤莽之人，全然不象谢家祖宗：我不知孔孟，不通商道，不治产业，唯好结友，行走江湖。从小最怕诗书，但爱看《三国》、《水浒》。平生最重一个‘义’字，我等聚义正合天意，次日可在西石岩寺祭拜天地，誓同生死！”正言间，忽见一人影从门前闪过。众人起身捉拿。陈桂腾身将那人扑倒，喝道：“窃听我等议事，为何人所使？”那人“哎哟”不住，道：“我乃住客。”家昌挥手道：“阿桂，我等所谋，可见天日，何惧此人，不若纵去。”那人爬起，跑到巷口，挺胸骂道：“你等乌合之众，妄想成立政党。我中华革命党将收拾你等鳖孙！”众人欲追，那人早钻入小巷去了。
次日正午，酷热难当。谢家昌等人聚于西石岩寺。众人皆上香，跪于神像前。家昌祷告道：“我等兄弟，有缘相聚于此，成立共产党。从此同舟共济，齐心戮力，成就一番事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渝此盟者，天人共诛！皇天后土，祖宗神灵，以鉴我心！”一语刚毕，忽身后传来几声大笑：“乌合之众，躲于神灵之下，妄称共产党，小儿之行，勿玷污此处神灵！”家昌讶然回视，却见一帮人涌上前来。为首者高瘦身材，额突眼陷，斜眼藐视，神态张狂。家昌笑道：“阁下可是中华革命党党首英明兄？”那人倨傲道：“你我虽互闻名，却未知虚实，闻狼狈聚，故来相探。”家昌道：“薛兄卒至，汗流浃背，急欲入伙么？”薛英明不屑道：“我看你等可怜，特来行善收编，以表我中华革命党乃仁慈之党。”家昌道：“承你好意，不胜感激，然我家昌乃争强好胜之人，你我相搏，若你能赢我，我便服你，我之弟兄亦心悦诚服。”薛英明冷笑道：“我今日便让你心服口服！”说罢便来抓胸。家昌左手一拽，使其一手抓空，又反脚蹬其屁股。陈桂等哄然大笑。薛英明羞怒，欲腾身扑打。钟锡瑜道：“佛前相斗，恐有不吉，庙前空阔，足供二位施展拳脚。”众人起哄造势，一齐涌出佛堂。薛英明挥手道：“快快出来，薛爷要好好教训你！”家昌笑着出来，见薛英明摆弄武姿，道：“你这花拳绣腿，犹如猴儿争食。”薛英明恼羞不已，飞起一腿。家昌将身闪开，见其技穷，遂转身一扫。薛英明跄踉数步，晃倒在地。陈桂性好戏谑，见此情形，拍掌笑道：“此招乃醉汉吃屎。”薛英明爬起来，气急败坏，飞身扑击。家昌闪身，又顺势一推。薛英明再难爬起，唯“哎哟”而已。众党徒急的将其扶起。
忽见一人从厢房出来，身不高而精干，履无声而稳重，目光炯炯，一派大将之风！众人见了，俱屏声息。此人神态自若，笑道：“不知哪位英雄在此切磋武艺？”谢家昌看时，已有几分敬畏。那人走近家昌，作揖道：“阁下天姿奇伟，必是乐昌美男！”家昌道：“请问阁下高姓大名？”那人道：“在下薛岳，原名仰岳，人称‘老虎仔’，家居九峰镇小坪石村大路下。”家昌心头一震，激动不已，道：“原来是伯陵兄！想死家昌了！伯陵兄乃乐昌之骄傲：十岁便进入黄埔陆军小学，十三岁即加入中国同盟会，乃中山先生之虎威护卫，薛兄大名，乐昌三岁孩童亦知。”薛岳谦笑道：“薛岳乃一介武夫而已！久闻昌儒乃仗义豪情之士，今日相见，如遇故交，承蒙不弃，我等就于神灵前结义如何？”家昌大喜道：“家昌若能与伯陵兄结义，将大慰平生，弟愿终生追随伯陵兄，干一番大事业。”薛岳唤过英明，道：“族弟无知，冒犯兄弟。”薛英明赧然道：“今日领教昌儒之手段，果然非凡。”家昌笑道：“你我识于拳脚，往后交于情义。”众人大笑。
于是薛岳引领两家党徒，齐齐跪于神像前。薛岳祷告道：“我等弟兄，生于乱世，无论贫富，皆有惩恶报国之心。今有幸聚于此地，谨向上天祷告：乱世男儿当从军学武，厮杀疆场，诛强伐叛，精忠报国。我等弟兄在此结义，愿上天佑我等齐心协力，斩妖魔，除国贼。如有叛逆者，天人共怒，众共击之！”众兄弟慷慨激昂，奋然起誓。薛岳长家昌九岁，故为兄；家昌次之，薛英明为弟。薛岳临别，嘱咐道：“我因家事匆匆返乡，有幸在此邂逅贤弟。今我公务在身，又得赶回广州。岳临别吐真言：天下之事大凡如此：合久而分，分久而合；乱而入治，治久转乱。清帝虽去，然九州之地，四分五裂，战乱之局，定然一时难停。各路军阀尽显国民之病：在内各不服小，相斗争雄；在外自卑屈节，脸面重于国利。国内纷乱，群凶纵横，列强岂会作壁上观？当今世界，弱肉强食，兼有卖国为奴者，引狼入室，岂无前车之鉴？岳最虑者乃东瀛倭奴，此国地域窄小，物产贫希，然自明治维新以来，国势日上。东瀛乃地震、火山多发之地。故而民族性尤为坚韧凶残。而今又将奉系玩弄于股掌间，野心昭然。倭人久为中国之患。凡有识之士皆言，中日必有一战。贤弟等人当聚义家乡好男儿，静观其变，他日有事，一呼百应，英豪踊跃，内夷奸邪，外殄寇虏。”家昌道：“兄之用意，小弟已知。兄请放心：弟在家乡，蓄士养众，听候大哥调用。”薛岳递一名片给家昌：“若不如意，可来广州找我。”言罢与众兄弟洒泪而别。家昌目送伯陵远去，不觉心潮澎拜，泪如泉涌。
次日，家昌于昌山酒店宴请众弟兄。酒过三巡，家昌道：“古语道：‘乱世出英雄’，汉家天下，诸人有份。在座各位，谁不想建功立业？昨日伯陵兄之言，犹在耳边。昔楚霸王带领八千江东子弟，纵横宇内，险些得到天下。我等乐昌男儿岂是孬种！韶关山高林深，山民皆彪悍能战，我等可蓄士养众，聚一劲旅，听候伯陵兄调遣。不知众弟兄有何高见。”张叔谋道：“昌儒兄言之有理。然一山不容二虎，河南黄福华联络一班农民子弟，对农民施以小利，远近农民感其恩德，俱为之用命。听闻黄某与县府亦有瓜葛，其势日渐壮大，恐日后难以驾驭，我等亦难在此立足。”薛英明听罢，奋然道：“阿黄崽，村野憨牛而已！我初与昌儒兄结拜，无半寸之功，我即去收服那野牛，使其俯首称臣。”说罢一挥手，其原班弟兄轰然而去。家昌劝阻不住，急唤陈桂、黄昌松、范九古、李安林等相助。众人去后，家昌如坐针毡。叔谋笑道：“薛猴子有勇无谋，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可以匹马驰骋，温酒斩华雄！——偿偿苦头也好。”家昌道：“我心神不宁，英明气傲力薄，必为黄福华所制。”急地带领十多位弟兄冲出昌山酒店。
众人到了武江边。因天旱水少，众人欲涉水过河。忽见范九古气急败坏跑回，道：“阿黄崽凶悍，众弟兄已被捉去了。”家昌大惊，快速前行。到达河南村，却见榕树下围着一群人，二十几位弟兄被齐齐绑在树下。见有人来，黄福华等摆好架势。家昌见一彪形大汉：连面胡子，浓眉大眼，威风凛凛，立于众人之前，如临大敌。家昌料想那人是黄福华，便作揖道：“人说惹谁莫惹阿黄仔，今日见了，果然英雄！在下的弟兄多有得罪，请黄兄海涵。”黄福华大笑，指家昌道：“你这小白脸就是谢家二少了？你等纨绔子弟，不辨菽麦，自在城里厮混，我等农民自在田里种地，更兼隔着武江，为何对我等看不顺眼，跨江涉水来欺负呢？”家昌谦笑道：“都怪小弟管教不严，请黄兄包涵。又是一县之弟兄，把事情弄大了，惊动政府，你我都难辞其咎。”黄福华笑道：“管他什么狗屁政府！待我把你这小白脸捉起来再说。”说罢便来抓家昌。家昌闪身躲过，顺势一掌，击着其腰部，如击一堵墙。两人一来一往，龙虎相争，斗得灰尘滚滚，一时不分胜负。众人喝彩不息。黄福华性急，大吼一声，扑过去将家昌拦腰抱住。家昌运足底气，突击其脚板。黄福华痛得大叫。家昌乘机挣脱其身，反身一个扫堂腿。黄福华轰然倒地。家昌飞身将其按住。
黄福华所部早看呆了，因见党首被擒，不觉面面相觑，颤然不敢动。张叔谋等直冲过去，放了薛英明等人。薛英明抬脚要踢黄福华。家昌制止道：“不要蛮来，黄大哥并未伤着你。”说罢将其扶起，道：“小弟多有得罪，望黄兄海涵。”黄福华羞愧难当，走了几步，回头道：“小白脸，你我择时再会。”家昌拱手笑道：“家昌恭候大驾，后会有期。”薛英明正要追赶。家昌道：“兄弟，得饶人处且饶人，我等就此回罢。”黄福华回首大叫：“我敬二少爷是英雄好汉，你薛猴子是什么东西！日后定会收拾你！”气得薛英明跺脚大叫。谢家昌道：“黄福华雄烈过人，又豪爽大度，家有余财，辄以分施，恩信流著，农民皆敬之，若此人为我所用，必大壮我声威。”众皆内怀不服，不以为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