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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谢家昌率众抵达武昌。忽闻日军突袭上海，各处军队连夜驰援。谢家昌以手抚胸，舒眉道：“如此甚好，我等即可乘船顺江而下。”张叔谋不解道：“淞沪乃我国富庶之地，倘若为倭寇所得，必如虎添翼，国都势难保全，何好之有？”谢家昌道：“叔谋有所不知：华北及东南之地，平坦千里，无险可守。若倭军只攻华北，沿平汉路与津浦路南下直趋武汉，数日可达。如此则将中国东西一分为二，使我军首尾难顾，必有覆亡之忧。若扩大上海战事，使倭军转聚上海，必能滞倭军一时。上海非守之地，势难久持。倭军若得京沪，必沿江仰攻武汉。国府早定大计，以西南为援，持久抗击倭寇。我等此去淞沪，勿争一城一地，可多伤倭军有生力量。”众人听罢，尽皆踊跃。
时各地援军转运艰难。川、黔两省之援军沿湘黔公路徒步行进，到湖南辰溪后，转乘木船至常德，再换轮船经洞庭湖抵达长沙，辗转至上海，需费月余。此时淞沪地区之工厂、办事机构陆续向西迁移。武汉航运公司船只俱被军方征用，以此运送援军。各路援军相继抵达江边。码头上熙熙攘攘，无限大军鱼贯登船，顺流东去。谢家昌所领为民团，无人理睬。家昌无法，遂于远郊觅得民船数艘，出重金央求船民出航。
军民皆知中日军力悬殊，战则败，不战亦败，败则亡国。故朝野俱弥漫悲观之气。战区民众，又遭战祸之害。京沪之富户，或抛售股票，或贱卖家产，携带老幼，裹财西逃；贫民无余财，只关门闭户，逃出家园，人多车少，难民相斗殴；一路风声鹤唳，哭声遍野。战争初起时，自川沙口至虹口码头一线，百姓抛田舍屋，只带些干粮与财资，往内地奔走。——难民皆以为中日战力悬殊，不日将终战，到时可携带家小，复归田舍。不想一日离去，终不能归家。——不几日，战火从海岸线直向内陆蔓延。上海原驻倭军又四处攻劫。居民中枪着炮者，不计其数。于是远近百姓闻风而逃，宝山、罗店、杨行、刘行等地百姓俱逃入城区。上海市区，随处可见仓皇之难民。忽闻东洋人凶鹫，上海不日将陷。满街难民又惊慌失措，连夜逃出上海，望南京方向迁徙。无数难民逃至南站，忽遭倭军飞机轰炸，横尸一地；其余各地，倭军不辨军民，举枪便射，死者甚众。倭军闯入沪江大学，不论军民，尽皆射杀，又纵火烧毁校舍。从此难民但闻“东洋人”几字，拔腿就逃。往日鼠窃之徒，乘乱而动，肆欲妄行。沿路搜寻死者财物，抢劫伤者财钱，若遇反抗，便杀人取财。
上海战事初起阶段，我空军轰炸倭寇海军陆战队司令部、汇山码头、公大纱厂及海面敌舰。敌旗舰“出云”号受创伤。我军飞行员阎海文被倭炮击落，身陷敌阵。敌欲招降。阎海文大喝：“中国无被俘之空军。”连毙敌数人，而后自尽身亡。张治中闻讯，仰天而涕。地面争战，亦非常惨烈。国军旅长黄梅兴身先士卒，率军强攻倭军阵地。于爱国女校旁中炮身亡，时年40岁。张治中听闻噩耗，为之怆然，特嘱孙元良等切勿靠前指挥。
倭军凭空军强势，往来轰炸国军，若出入自家庭院。战区长官冯玉祥震惧，远避至宜兴张公洞。又令国军战机与敌相争。数日间，中日飞机如健鹰相搏，引来市民争睹。南京路外滩聚集无数上海市民，隔江观望双方争战。忽倭军炮火齐击外滩，民众逃之不及，死伤者一地。军方多次呼吁市民避于家中，勿要外出，然而仍有许多市民聚于交通要道看热闹，以致堵塞交通，影响军队调度。一日，无数市民又聚于大世界附近，戏看空战，众皆举首仰望，手指点点，谈笑风生。忽我空军将炸弹投向人群。众皆惊呼，四处奔逃。须臾间，众观战者死尸遍地，凄厉之声遍布街巷。军方大惊，反复提醒市民，战争期间，切勿出行。
蒋中正欲决胜于上海，故从各处调运兵马增援。各路大军相继进入上海或近郊。我军猛击范家宅之倭军，迫其退入租界；我军一部凭战车掩护，沿黄浦江进击。倭军寡不敌众，仓皇退入裕丰纱厂、大康纱厂等处隐蔽。次日，各路大军相继攻占东有恒路、汉壁礼路，吴淞路、沈家湾等处。倭军势寡力薄，渐次退向汇山码头，筑壕固守。倭军欲改观战争局面，妄图从龙王庙登陆。我军早有准备，将其击退。于是倭军各种军舰塞江而来，猛击我浦东阵地。浦东乃荒野之地，地势平坦，壕沟松散，我军中炮着弹者，不计其数，尸横遍野。
余鸿钧欲迁重庆，苦劝楚声同行。楚声决意留于上海，以候家昌。余鸿钧夫妇执拗不过，只得举家避于租界。忽闻国军师长王敬久率部攻击倭军海军俱乐部，孙元良部进击倭军坟山阵地，双方苦战，死伤无数。余楚声急嘱佣人照顾父母，而后奔出租界。余楚声自荐入青年救护队。救护队由上海青年学生组成，男队员负责临阵搬运伤兵，女队员在治疗所护理伤员。余楚声曾习包扎之术，故随数名医生担当救治伤员之任。
救护队急速至前线。只见前线枪炮声震天憾地，天空已被硝烟填充塞满。战事惨烈，阵前军医多有死伤。不断有伤员被抬下来，血水滴滴答答，淋湿一路，缺腿少臂者，并不少见。伤员们或昏迷不醒，或凄厉大叫。余楚声见了，心里颤栗不住。余楚声一边协助医生，一边安慰伤员。一名伤员满口是血，死命拽着楚声的手臂，哀求道：“求求你救我，我不想死！我娘在等我回家，我死了，我娘孤苦伶仃谁来养？”楚声被拽得疼痛难忍，安慰道：“你会好的，你会回乡赡养老母。”那军士不作声。楚声看时，军士已然气绝。楚声哭着问旁人道：“这位兄弟是哪里人？谁知道啊！”无人应答，众人都在忙于救治伤员。许多伤员被抬入时，大都像杀猪一般的号叫，当那人不作声时，多半是死了。如此生死两重天之情景，使楚声大为震撼，不觉有些绝望。忽见两名队员跌跌撞撞下来，一个俯身呕吐不已，颤栗难言；另一个惊悸大哭，道：“我亲眼看见许绍民被炮弹削去脑袋，董丹的肠子溢了出来，他摁着肠子大哭要回家。我也不干了，我要回家，我不要死！”余楚声让女队员安抚两人。那两名男队员死活不干，非得离开。忽伤员中有一名少校营长拔枪喝道：“你二人临阵脱逃，罪可致死。”两人听罢，顿时噤声，蹲于墙角，看着众伤员惨状，惊恐万分。
众人正在抢救伤员，忽后卫队数名官兵匆匆退下，疾呼众救护队员后撤。余楚声喊道：“关键时刻，为何后撤？”忽前面人声嘈杂，大叫：“倭寇打过来了，我军拦截不住，快走啊！”众人仓仓皇皇，抬起伤员后撤。趟过小河，忽倭军飞机轰然而来，投下数枚炸弹。救护队中死伤甚众，几名女队员凄厉大哭，浑身是血。余楚声侥幸无事，但觉耳鸣不绝。她攀爬过去，抱起一名女队员。女队员浑身战栗，大哭道：“楚声姐，快救我！我的胸口有一个洞，快帮我包扎。”楚声急地撕开女队员的衣服，只见血从洞口不住的渗出。女队员喘着粗气，悲凉哭道：“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回家！”楚声用纱布按住她的伤口。女队员喃喃的唤着妈妈，不一会儿，便不作声了。军队冲上来，连背带扶，助救护队后撤。一名军人冲楚声大喝：“快走，她已死了，日寇上来了。”说罢，拖起楚声，而后把女队员的尸首驼在肩上，匆匆奔走。
奔至民房之下，方才歇息。屋内人走烟灭，狼藉不堪。救护队便于屋内设救护室，继续为伤兵疗伤。队长发现楚声有孕在身，遂令楚声到户外为轻伤员包扎。那些轻伤员，个个血迹斑斑，神态憔悴，怨叹不绝。余楚声一边替伤员包扎伤口，一边跟伤员聊天，以此减轻伤员痛楚。一名伤员频频目视楚声，探问道：“小姐天姿国色，是学生罢？”楚声道：“我是《大公报》记者，刚习包扎之术。”伤员道：“我叫张孝廷，曾参加民国二十一年的上海抗倭战，现隶属孙元良师。一日游览南京无梁殿，见我之大名赫然在上，不觉笑道：‘上天佑我不死，必福禄双全。——小姐可曾嫁人？”楚声笑道：“我快要做妈妈了呢！”张孝廷瞥了一眼，道：“当年淞沪之战，谢家昌将军于阵前救得一名女学生，女学生芳心暗许，上天为女子诚心所感，便促成此良缘。此次抗倭，天必佑我！”余楚声朗声笑了。
忽见一支民团匆匆而来，为首者瞅见楚声，大惊道：“小姐可是余楚声？”余楚声此时已疲惫不堪，抬眼道：“正是本人。”那人急道：“你不认得我了？我是王屏南啊！昌儒呢？”未待楚声答言，王屏南大哭，诘问道：“天神大将军在哪？令倭贼丧胆的天神大将军正在何处？”余楚声听了，凄然大哭：“我心里问了千百遍：我丈夫在哪？当我的姐妹躺在我怀里无助的唤着妈妈的时候，我心里在念：我的天神大将军在哪？我告诉各位，哪里有倭贼残害我姐妹，我丈夫就会出现在那里！”众人听知余楚声乃天神将军夫人，皆大为振奋。张孝廷道：“方才见余小姐神清气朗，清心玉映，便知非常人。原来却是天神将军夫人！”忽手术室内有人大呼楚声。楚声急地入内，只见正在接受手术的一名上尉军官哭道：“嫂子，我曾在谢将军手下战斗过。此次抗战，我连队就剩下我一人了，拜托嫂子请谢将军为兄弟们报仇啊！”楚声安慰道：“这位兄弟放心，我一定叫昌儒杀尽倭狗，为弟兄们报仇。”上尉听了，扯喉大叫：“爹、娘，不孝儿走了！”言罢而亡。余楚声见此情形，不觉神色凄伤，泪流满脸。忽一官佐大喝：“凡包扎好的弟兄速归前线！”张孝廷无奈，随着众人去了。
忽见大队人马扬尘而过。王屏南喜道：“宋希廉亲率第6师千里驰援。昔日抗倭时，我与其有一面之交。”正说间，忽一员军官上前道：“我师奉张将军之命，攻取汇山码头。我军从陕西匆匆而来，缺医少药，能否随我军同行？”救护队长慨然道：“我等为抗日救护队，岂有推卸之理！”便令人收拾行装，又令楚声等几位女队员留下照顾受伤军兵。余楚声欲要随军前行。队长不许，道：“你有孕在身，倘有差池，我难向谢将军交待。”王屏南亦从旁相劝。忽见众人簇着一员将官上前。王屏南大喜道：“荫国我兄，可记得王屏南？”宋希廉急上前，喜道：“上海英雄屏南兄，愿随宋某一起扫除贼寇么？”王屏南大喜过望，道：“我屡求战而不得，不想在荫国兄处实现我平生志愿！”又道：“这位女士为昌儒之夫人，有孕在身，而舍生忘死，欲上前线救助伤员。”宋希廉惊喜道：“不想在此遇着嫂夫人，我与昌儒，亲如兄弟，我虽为昌儒学兄，论年纪功勋，我又为昌儒之弟。”余楚声道：“我曾言：能与昌儒为友者，当为豪杰，望宋将军准我随军同行。”宋希廉笑道：“嫂子既出此言，我岂有拒绝之理。”遂从师部警卫中抽调几人，暗护楚声。
于是宋希廉率军猛攻天宝路一带。宋部凭借战车掩护，与倭军激战。倭军占据唐山路口数座楼房，凭高视下阻击。两军逐屋争夺，近身厮杀。忽闻王敬久沿闸北、虹口向杨树浦攻击，左翼前锋已抵杨树浦租界至岳州路等处。宋希廉遭遇倭军顽抗，进展甚缓，不由得急躁万分。于是急令战车不避战火，全速攻击。倭军抗拒不住，放弃百老汇路，东熙华路，纷纷逃到外白渡桥，向英租界投降。苦战数日，方抵汇山码头。倭军且战且退，一直退到军舰上。第6师遂得汇山码头。宋希廉便令众军构筑工事，固守待援。忽海上倭舰猛击码头，我军战车瞬间即成废铁。众军被炸得血肉横飞，残肢断体，随处可见。余楚声所在救护队虽离码头有数里之遥，亦觉天憾地摇。余楚声登高眺望，只见前方浓烟滚滚，弥漫了半边天。
忽通信兵来报：码头遭倭军反击，我军死伤甚众，伤员过多，军医抢救不及，于路死者无数，师部令救护队靠前救治伤员，以减少伤亡。众人得令，即收拾医疗器械速行。行至一处，忽见数名军士抬一将官前来，警卫员喝住众人，道：“这是陈瑞河旅长，快先救治长官！”众人听了，即围拢上来。此时，伤员被源源不断的抬下来。众多伤员昏迷不醒，遍身并无伤口，但脸色灰青，七窍流血而已。余楚声骇然道：“这些弟兄所中何弹？”军士道：“这是炮弹震撼所致，表面虽无伤痕，体内却肝胆俱裂。凡遇炮击，多有此类死者。现汇山码头上，此类死尸多得数不过来。”余楚声听了，悲怆泪下，道：“活着的弟兄多保重，在战场上机灵些。”忽听得一声惊呼，众人俱投目远望。但见码头上骤起大火，有军士道：“营长李增率全营勇士猛击登岸倭军，被大火围困。”众人急向前救援，余楚声随后跟去。忽见无数火人冲突出来，或在地上翻滚，或一直前冲，凄厉之声撕心裂肺。李增营竟全都葬身火海，无一生还。余楚声目睹此惊心动魄之场面，含泪摇头，自语道：“这是我一辈子的梦魇。我中华与东瀛贼，种下千世之仇，万代之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