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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倭军既据县城,骄恣日益。倭人于十字街设“慰问所”,抢掠民女,供倭寇淫乐。或有倭军巡哨出城,路遇农妇,便拖入林中奸淫,廊田、北乡曾有年逾七旬之妇遭倭贼奸污。乐昌百姓闻之,尽皆丧胆,日不敢孤行,夜不能熟眠。牛牯探听消息回来,寒颤道:“东洋军在廊田平富村烧杀抢掠,全村成为灰烬;又在村中捉到九名湖南小贩,令其在榴石岗山挖土坑,之后坑埋。北乡大桥头、莲花岗亦遭焚烧,村中片木不存,仅剩残墙。听言廊田鹿江村一农民被倭军用烙铁烙死;北乡村民在老虎岩山洞内藏有稻谷百担,亦被倭军抢光。”楚声失惊道:“倭贼如此割剥百姓,此地亦非安宁所在。”遂带崇和、崇平及元梅往九峰,阿岫及贱养夫妇相随。
行近廊田,忽闻倭寇于道上设哨,阻拦难民进入五山。楚声等在林中候至天黑。楚声道:“我等只往东去。”贱养道:“昔日我随老爷去汝城时,曾经此道。今日我可在前探路。”天明,贱养于村中租得一牛车。楚声道:“经始兴往南雄。”贱养愕然而视。楚声道:“勿疑快行。”于是众人往始兴。刚至始兴地界,但见难民凄惶乱奔。楚声询闻何故。难民道:“东洋人就在后头。”车夫惊怖,不肯前行。楚声道:“东洋鬼在后,你只管前奔,方得无恙。”车夫哭道:“我何日回家?”楚声道:“东洋人只是取道攻城,只要不与东洋人迎头相撞,你便平安无事。”于是车夫驾车飞奔。抵达始兴,便不停留,擦城而过。远近百姓,闻知东洋军至,皆弃家奔入山中。
抵达南雄,天已昏黑。楚声重谢车夫,教其夜间赶路,取偏道而回。时众人饥劳疲困,崇平、元梅及贱养之子皆不肯再动。用过晚饭,楚声便带众人于旅馆安歇。翌晨,忽街头纷乱,市民拖儿带女,疾奔出城。楚声急唤醒众人,未及漱洗,匆匆出逃。老板责道:“东洋人又非魔鬼,何必如此慌乱。”
楚声又花重金,租得卡车一辆,教其只往大塘疾驰。司机笑道:“你等必是外乡人,没有见过东洋鬼。”崇和道:“你见过东洋鬼么?”司机笑道:“何止见过,还帮东洋鬼干过活。全安那边有军用机场,南雄空战就打过几次。去岁东洋鬼迫近南雄,只要做良民,保管平安无事。”阿岫气道:“你帮东洋鬼干伤天害理之事,你还是中国人么?”司机道:“我又不杀人,不过帮人搬运东西,人家还给运费。”崇平赌气道:“我不坐汉奸的车!”元梅撅嘴道:“叫我爸爸来杀了他!”楚声责令崇平等上车。崇平与元梅特意坐进驾驶室,一路怒视司机。
车达大塘,前方路窄。众人弃车步行。忽见道边一妇女,头裹乌巾,体瘦脸黑,牵一黄牛。楚声惊喜道:“你是山秀么?”那人抬首,讶异道:“谢太太,怎么在这里遇见你?”楚声落魄不堪,道:“我家遭难,特带家眷投奔你。”山秀大惊失色,道:“乐昌也走日本么?”楚声不解其言。贱养道:“山秀之意是:乐昌来了日本鬼,老百姓四处逃难了。”楚声应道:“正是走日本了。”山秀骂道:“这些打靶鬼!杀头鬼!让人不得安生。”又招呼众人道:“走,回家。”楚声不胜感激,连声致谢。山秀道:“谢太太何必客气,别说阿哲在谢老爷手下当兵,倍受照应,若是没有谢太太,也就没有我家。你与谢老爷的大恩大德,我家正无以报答呢!”贱养夫妇又在旁客气一番。
山秀将牛栓于村前,即带众人归家。忽从家中走出三名女孩,皆六七岁模样。山秀责道:“咋不叫人哪!”女孩怯怯的看着众人,唤楚声为“大姑”。山秀骂道:“那是谢太太,你爹在谢老爷手下当兵的。”楚声疑惑道:“哪位是远嚟?”山秀道:“远嚟抱给冯老爷家做童养媳了。”楚声惊道:“为何如此?”山秀道:“我膝下无儿防老,故抱养三个女孩,大的叫彩绣,老二叫壮妹,老三叫龙头。彩绣是从牛坑村抱养的,离锦陂就几里地;龙头是从龙头村抱养的,在深山里,也是穷地方;壮妹是江西吉安人,父母走日本到锦陂,把她丢在路上,襁褓内塞一纸条,写明生辰八字、老家地址。我见她可怜,便抱回来养。”又捏着壮妹的胖脸,笑道:“你看这肥脸,饿不瘦的。等女孩长大后,看看哪个中用的,招个男子入赘。船嚟配给阿哲的侄子,名唤戊嚟的。阿哲无子,遂将侄子过房为儿,结婚半年,已分家另过。”
待众人坐定,山秀提刀撸袖出门。楚声起身道:“嫂子做甚么?”山秀道:“我去杀鸡做饭。”楚声道:“吃些家常饭便可,何必客气。”山秀道:“谢太太且在家中坐,我去去就回。”一出门便指挥三个女儿,左拦右挡,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将一只鸡逮着。崇平与元梅在旁欢呼,鼓掌吆喝。楚声进厨房帮手,道:“为何不见你家婆?”山秀道:“去年冬死了。”楚声道:“阿哲知道么?”山秀道:“戊嚟写信告知了。”楚声道:“你抱养三个女孩,又将远嚟送人做童养媳,阿哲知道么?”山秀道:“戊嚟写信了,阿哲同意。原先家中没有个男人,梨耙都要请人做,幸而谢太太资助了重金,日子才挨到今日。我家那黄牛就是太太资助买的,那牛挺通人性的,不吃人家的禾苗,自己会回牛栏。”楚声慨叹道:“你也捱了八年了,嫂子放心,东洋鬼快撑不住了,我等很快就要胜利了。等胜利后,我叫家昌让阿哲复员回家,给你家一些资助,好好过安宁的日子。”山秀道:“我发梦都盼那一天呢!”
午间,忽村前鼓乐喧天,人声鼎沸。楚声疑而出视。只见十数人拥着一辆大轿在房前停下,为首一人,西装礼帽,文质彬彬,朝楚声作揖道:“请问太太可是天神将军夫人?”楚声道:“正是本人。”那人恭敬道:“我乃冯重华之弟,名唤重道,今奉家父之命,特来相请。”楚声恍然,笑道:“难为冯老爷如此厚礼,本人受之有愧。”冯重道便请楚声上轿。贱养等众皆随行。冯重道又请山秀一家同往。山秀局促道:“这般大场面,我就不去了,亲家请回吧。”冯重道道:“亲家勿要客气,你也半年未见远嚟了。”山秀见如此,便带着三个女儿一同前往。
将至延村,远远见冯老爷率众人恭候。忽鞭炮燃起,久久不息。冯老爷从烟雾中出,作揖道:“老夫知谢太太祥降锦陂,特备薄酒,请谢太太一叙。”楚声笑道:“冯老爷之言,使楚声惭愧,我今次来锦陂,乃是逃难,何谓‘祥降’?”冯老爷道:“谢太太勿忧,东洋贼乃樯橹之末,依山之阳,时日无多。”楚声道:“正是。”冯老爷请楚声入上座。楚声逊让,坐于次席;又将随行人员一一介绍。冯老爷又大赞二位公子有虎父之风。冯老爷道:“重华与谢将军乃同窗好友,寒舍便是太太之家,切勿客气谦让。”又嘱冯重道安排房屋,拟留楚声等常住。楚声逊谢道:“我等已在阿哲家安顿,就不再打搅冯老爷了。”冯老爷痛心道:“那屋这般简陋,谢太太如何住得惯?也别委屈了二位公子。”楚声坚辞不受,连连致谢。冯老爷见如此,只好罢了。翌晨,冯老爷便派人送酒菜过来。楚声辞让不受,来人放下便走。山秀甚是不悦。楚声低言劝慰。
午后,彩绣牵老黄牛至延村后山吃草。崇平与元梅跟随去玩。忽老黄牛狂奔回村,气吁吁乱叫。山秀牵起牛绳,抚弄牛颊道:“黄牯啊,有什么事啊?”楚声惊疑道:“崇平等未回。”遂与山秀出村找寻。忽见崇平等疾奔回来,哭喊:“东洋鬼来了!”楚声大惊,急呼贱养收拾物品。崇平及元梅扑进楚声怀中大哭。楚声急询道:“何处可以躲避?”山秀道:“上竹竿岭。”
凶信骇动四邻,全村皆不及携财,老幼夺门而走,奔往山中。阿岫及贱养夫妇带着孩儿们在前,山秀与楚声在后,随着村民逃往竹竿岭。山秀挥鞭抽打黄牛,骂道:“黄牯快走呀,那些天杀的来啦!”逃到田心叻,忽见高岗处一群倭寇,哇哇乱叫。山秀失色道:“东洋鬼已到五炉村。”一语未毕,倭寇凭高射击。子弹尖叫从二人头顶飞过。山秀双股颤栗,挪步不得,哭叫道:“死了死了。”楚声急叫道:“躲在黄牛身后。”忽黄牛连中数弹,倒在田埂上。楚声与山秀躲在牛身后。楚声道:“嫂子跟着我,俯伏下河,而后沿河逃走。”山秀哭道:“黄牯死了,怎忍心抛下黄牯。”楚声骂道:“死则死矣,你若不走,便同死此处。”山秀无奈,匍匐而走,跟着楚声爬行下河,又隐身茅草中,循河逃脱。登上大皮山,惊魂未定,回首俯视,但见数倭人正割分牛肉。山秀哭骂道:“这些绝人种的、千剁万砍的、杀头鬼、打靶鬼、吊颈鬼、娼妓养的、没爷娘教养的、挨枪子的。”楚声脱离险境,暗自庆幸,见山秀如此诟骂,不禁大笑。
两人歇息片刻,又起身登竹竿岭。竹竿岭坡陡且直,松林茂密。楚声攀爬近百米,便气喘嘘嘘。山秀恍若无事,仍健步上行。崇平与元梅在山腰鼓噪加油。时山坳中尽是村民,俱惶惶不安。山秀哭道:“那些狗养的吃了黄牯,不得好死,这些断头鬼,没人性,生儿没屁股。”彩绣等知黄牯已死,亦陪着哭泣。阿岫劝道:“何必看不开,死了老牛,明儿谢太太买只新牛送你。”山秀哭道:“你这四川婆,我去哪儿买这般通人性的牛牯啊?”两人争执不休,村民皆旁观,好事者还笑着拨弄几句。忽人言明石逃至山脚,喘气而死。石生闻言,望野号呼,欲下山去寻。众人阻拦,道:“此时下山,便是寻死!”
夜间寒气甚重,众人就于山坳燃起篝火,紧挨一处取暖。崇平与元梅伏于楚声怀中熟睡。半夜间,众人皆恹恹睡去。忽一人从松树上跌落,阿凤骂道:“像只猴子一般,没得停顿,也不跌死你!”原来贱养之子健生爬到树上睡觉,不慎跌在荆棘从中。众人知情皆笑,睡意皆无,就天南地北闲聊至天明。楚声听知山坳名唤死人谷,不觉毛骨皆寒,道:“此处何故换名‘死人谷’?”老者道:“听前人言,当年土匪在此杀人甚众,阴雨天至此,运气低落者可闻鬼哭、见鬼影。”楚声听罢,独自绕谷一周,远眺大地,心中莫名悲楚。
午间,探听信息者复回,道:“一切皆由延村冯老爷摆平,诸位请回罢。”众人俱感恩道:“想不到冯老爷有通天本领,连东洋鬼亦能搞定。”来人道:“冯老爷昨日与东洋人谈判,达成以下协议:大塘人均出鸡蛋三个,户均出鸡一只,送往南雄买通东洋人。东洋人便不踏进大塘一步。镇长、保长、甲长皆同意此协议,已促各村执行。”村民皆言甚好,若不如此,东洋鬼烧杀不休,村中将只剩瓦砾。阿岫骂道:“你等所为,便是以油浇火,反助东洋鬼威风。”山秀反责道:“你家不在这里,站着说话不腰痛。若东洋鬼不走,我家损失何止一头牛!”阿岫跳脚大叫:“你家男人可是在前线杀鬼子的。”山秀骂道:“连老婆都不能保护,还杀什么鬼子!”村民众口齐责阿岫。楚声见阿岫甚窘,便道:“此乃权宜之计,冯老爷这般行事,亦是万般无奈,望阿岫谅解。”阿岫大惊道:“太太,你男人可是杀鬼子最多最狠的。”
回到村中,家家上缴贡物,无一家拖欠。翌晨,家家复腾炊烟,村村重有鸡鸣,田间亦有劳作身影。楚声出资请人葬了明石。石生跪拜楚声,连声哭言:“谢谢太太。”楚声扶起石生,道:“今年几岁?”石生哭道:“十岁。”楚声道:“往后一人过活,务要心志坚强。倘遇难处,亦可央人相助。”石生哀哭点头,道:“太太放心,我会打铁,以此谋生,必能自活。”楚声道:“如此甚好,望能砥砺心志,奋发图强,重振家业。”石生哭谢再三。楚声看了,悲不能自胜。
冯老爷特备酒菜,遣冯重道送至锦陂,替楚声一家压惊。冯重道道:“家父遭人非议,皆因与东洋人谈判之事,乡人虽得利,却诟家父为汉奸奴才。家父之行,皆为乡民福祉,望谢太太见谅。”楚声道:“明朝之时,官府孱弱,难以抵挡倭寇,乡绅为免乡里玉石俱焚,亦曾行此权宜之计,方免遭大难。”冯重道感恩道:“我即刻归家,将谢太太金言回复家父,家父必起床进食。”言讫匆匆辞别。
从此,楚声长居锦陂,租田数亩,与山秀一家同住同耕。乡人知楚声出身高贵,如今落到这般田地,皆嗟叹欷歔。岂不知此乃八年来楚声唯一安宁之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