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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 生来就性格样貌极为鲜明, 只一眼就能烙下深印,那么即便别离,即便天各一方, 再见面都不会有半分生疏……
譬如裴亦涵,便是如此。
锦夜犹记得第一次见他时的场景, 满身是血,殷红液体几乎浸透了整件外袍, 明明是虚弱到快要昏厥的状态, 却依旧挂着漫不经心的笑,一手提着长剑,而另一手被开了个大窟窿……毫无生气的垂在身侧。
那时她才不过十岁, 看到夜半莫名其妙降临在闺房里的陌生少年, 又是如此狼狈血腥的姿态,自然被惊骇到动弹不得。可他却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 从头到尾拿剑尖顶着她的肩胛, 偏偏用的还是异常绵软温柔的语调,请求她能让他在这里呆上一晚。
苍天可鉴,那会儿她的身量还没长开,刚到裴亦寒的腰部,那厮还真狠得下心, 威逼利诱全用上了。最后还在她被迫替他包扎伤口的时候,不断说笑话,边笑边落泪, 当然,在她听来,那笑话全然冷场,更勿论能令人笑到流泪的地步了。
之后用了点……呃,小手段让他教她武艺,他总是来去如风,一个月里多时十天半载,少则三五天,光明正大的在夜深人静时翻墙进来指点她。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至四年前醒来的某日发觉床头多了封信,才明白他已不告而别。
“你真不是个称职的好师父。”到头来,几年来的怨艾也只化为这一淡淡话语。
“既是如此,你当年就不该缠着我才是。”裴亦涵勾起唇,凤眸里的笑意浅浅漾开,他的眼睛本就生得极好,浓睫长眸,此刻染上星辉,愈加迷离。就连月光都极为眷顾他,清冷色泽流泻在其身后,真真是丰姿秀雅,春华映月。
“你能不能别那么招摇。”锦夜叹口气,默默别开脸去,素手摸上领口,利落的系上襟口最后一颗盘扣。
裴亦涵从窗口一跃而下,单手支额,懒洋洋的撑在墙上:“哪里招摇?”
“哪里不招摇?”锦夜瞅一眼那惊心动魄的红袍,没好气的摇头:“既是夜探,好歹也换身衣衫,我可不想落了他人口实,届时被发现房里平白无故多了个男人,怎么说都无济于事了。”
裴亦涵打个哈欠:“为师也很苦恼啊,这么大半夜放着软玉温香不抱,偏到你这无颜徒儿的房里来忍受漫漫长夜。”他故作嫌弃的皱着眉,语气却透出浓浓调侃意味。
早已习惯他的毒舌,锦夜自动略去后半句话,微微睁大眸:“怎么,你给我找了个师娘?”
裴亦涵半歪着头:“你说哪个师娘?话说回来,为师在雨露阁为你新寻的师娘姿色尚可,改天带你去见见。”
“……”不用猜也知道那雨露阁是什么地方,锦夜抿了抿唇,正欲开口之时外头又传来几道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她急忙大步上前,拽住他的手低声道:“唯恐隔墙有耳,此处不宜交谈,我们……”还未说完,就见到他瞬间跃出窗口。
树枝末梢细如幼儿小指,裴亦涵却稳稳立于其上,宽袖迎风,红衣翩然,冲着那趴在窗前的女子轻笑:“发什么呆,过来。”
锦夜抬头,盯着那参天的古树足有半刻之久,而后慢吞吞的撩起裙摆,小心翼翼跨过窗,她很努力想要保持优雅,再怎么说也是久别重逢的故人,但似乎丧失了内力后那行动力都变得驽钝起来……
袖口被窗沿的小碎石勾住。
绣鞋在落地时飞出了一只。
手掌撑地时为保持平衡蹭破了皮。
诸如此类的状况曾出不穷,锦夜终于明白轻功确是好物,身若轻燕在此刻想来委实成了奢望,她只能默默无言的仰高脖子,五指在树皮上不甘的挠着,恨恨道:“师父,劳烦你下来一趟。”
裴亦涵笑得前俯后仰,毫不吝啬卖弄那口白牙:“你是特地来逗为师开心的对吗?甚好甚好,装得还挺像。”
“我内力已经全失。”锦夜弯腰拂一拂绣鞋上的灰尘。
裴亦涵眯了眯眼:“继续。”
锦夜未再开口,直愣愣的盯着他,眼里蒙上些许不甘,良久才挤出那几个字:“是真的。”语罢,有一只手缠上腰,随即身子一轻,再睁眼已是坐落于粗枝干上,她转过头,对上他半信半疑的眼神,不由得失笑:“怎么,不信?”
裴亦涵倏然俯身过去,将她困在树身与手臂间,异常轻柔的道:“你看,苏无颜,能骗得了我的人这世上也不多,但你想想,自从你十岁那年就成功骗取我的同情心和所剩无几的良心后,你就正式荣登我心目里的江湖妖女之榜首。”
“师父,徒儿不叫苏无颜。”锦夜咬牙:“那株花共有五瓣,你曾说过每一瓣都只能要求你做一件事,至此之后便断了师徒名分,既然一共只有五次机会,我又岂会随意浪费,难不成会特地寻你过来说谎话寻开心么?”
“也对。”裴亦涵耸耸肩,忽而又弯起唇,露出左颊浅浅梨涡:“不过说不定你是因为过分思念为师才出此下策。”
锦夜瞅着那近在咫尺的美颜,轻声唤道:“师父。”
裴亦涵笑得灿烂:“要表白么?”
锦夜一掌拍在他肩头,认真道:“我们是师徒。”
“不觉得这样很刺激么?”裴亦涵咂咂嘴,侧首看着天边圆月,逸出长长叹息:“为师忽而又想到上月初在集市碰到的张员外小妾,那种禁忌的滋味……哎哎,逆徒!”他拍开那只死命掐着自己脸颊的手,正色道:“不许放肆,当心一会儿为师给你爹多介绍几个俏寡妇。”
“我爹不在这儿。”
“什么?”
锦夜小声道:“这里可不是苏府,你没看到方才在我屋里的男人么……”话音刚落,她的手腕被用力攫住,疼的倒抽凉气:“师父,你又怎么了?”
裴亦涵弹指,她胸口以上的扣子全然蹦开,那锁骨处的暧昧痕迹依然清晰可辨,他的笑意倏然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满惊讶,好一阵子才别过头去:“看来这一次的惊喜着实有些大。”
锦夜手忙脚乱的掩住,尽管早就明白他素来喜怒无常的举动,但多少仍有些恼怒:“裴亦涵!你怎能这般无礼,我又不是男子……“
“你成亲了?”他在她面前晃一晃手,出声打断。
锦夜踟蹰半晌,缓缓点了点头,而后伸长手道:“此事暂且不提,眼下你先帮我把那散去的内力寻回来,当是那五件事的其中一样。”
裴亦涵覆手替她把脉,淡淡道:“我正觉得奇怪,你爹素来不爱张扬,怎会住进如此金砖玉砌堆起来的宅子,我先前从后院翻进来的时候,还见着许多黑衣人,想来也是你嫁了个大户人家,这般守卫森严的府邸,倒也不多见。”
锦夜垂着脑袋,时不时嗯一声,她也不晓得该如何解释才好,苏家宋家,眼下还多牵扯上了严子湛,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脉象平稳,并无半分征兆。”裴亦涵收回手,慢条斯理的道:“你该同我说真话了,但凡内力逝去者,要么被废了武艺,要么则是走火入魔,再者,胡乱服药也有可能。”
锦夜结巴:“所、所以呢?”
裴亦涵板起脸:“逆徒!不经为师同意擅自嫁给他人,还这般豪放的吞食过量春.药,你究竟意欲何为?”
锦夜心虚的喃喃:“我就知道那药池的水有问题。”她撩开被风吹乱的发,不经意间却看到他眸中太过复杂的情绪,转瞬即逝。她难得见他褪去嬉皮笑脸时的深沉模样,不由得调侃:“是不是不舍得我嫁出去?”
裴亦涵挑眉:“无妨,你嫁不嫁人,同我来说并无差别。”他抬手,顺道点了几个她身上的穴位,继续道:“为师有些好奇,你相公必然是大富大贵之人,居然能够放弃美女转而娶了你这平凡的女子,啧啧。”
“你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同你一样肤浅么?”锦夜冷哼,因着不甘心开始滔滔不绝的反击:“我相公学富五车又一表人才,赞我秀外慧中实乃贤妻良母最佳人选,还愿意不纳半妾,同我厮守终生。”
“恭喜。”裴亦涵停下手中举动,嗤笑:“既然他把你当宝贝,你还要武功做什么,乖乖躲在这华丽的鸟笼子里便是,绝对没有人能近的了你的身。”
锦夜哽住:“我……”她颇为无力,每次见面总要同他反唇相讥,大多都是要吵上半个时辰争得胜利才肯甘心,但今日有求于他,也不好过多驳了这厮的面子。一念及此,又软下嗓来:“师父,徒儿知错,其实徒儿所嫁之人是京城里的某恶霸,他为夺取徒儿清白不惜下药毁我贞洁,徒儿誓死不肯,一时大意被其蒙蔽失了内力,才来找你救急。”
“谎话连篇。”裴亦涵连戳破其纰漏的兴趣都没了。
锦夜怒道:“你到底肯不肯帮我,莫要浪费时间了。”
“也罢,比起来,我倒是更愿意相信后者。”他微侧过头,长指摸上自己束发的玉簪,轻轻抽出后交与她手里:“簪子顶封着剧毒,你懂的。”
锦夜诧异:“这是……”
“为师要你记住,不要轻易委身给不爱的人,喏,这些你都收好。”裴亦涵散着一头墨发,忙碌的从袖口摸出大小物品:“七步灭魂钉,软筋散,蒙汗药,春夜无边酿……啊,这个不需要。”他赶紧取回那只色彩斑斓的小瓶子,对上那张鄙夷的面容后,又义正言辞的道:“为师是男人,是男人就会有龌龊的念头,这是避不了的,更何况为师纵横情场这么多年,多得是江湖女子自愿献身,准备一些良药,以备不时之需嘛。”
“这么多的封喉□□,你日夜带在身上,也难为你了。”锦夜皱着眉:“莫不是还在做那赏金猎人?”
裴亦涵愣了一下,笑道:“不,为师已有一年多未曾杀过人了。”
“那么你身上的伤口又从何而来?”锦夜努努嘴,他方才找东西时袖口处露出来的皮肤有好几道疤痕,刚结痂的样子,想来是新伤。
“被几个仇家追杀罢了。”他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单手运气,将内力注入她腕间,“这一成的功力先渡给你,而后照着从前教你的心法多练习练习,应该就能恢复了。”
锦夜点点头,忽而想起什么,又道:“我的信傍晚才送出,怎么你来的如此及时,你也在京城?”
“有一件事要办。”裴亦涵面色微变,眸里透出淡淡寒意。
锦夜识趣的未再问下去,试着调匀内息,感觉内力在四肢百骸游走,半晌长长的吐气,感激道:“师父,那么……”
“不必道谢,也不必说再见,为师最恨别人道别。”裴亦涵站起,红衣在月夜下迅速掠过。
锦夜只能目瞪口呆的瞅着这来无踪去无影的古怪男人,回过神来准备下树,一不留神那枝桠却断了,她还未来得及提气就重重跌下来。
也幸而下方是浓密的草地,才不至于落个五脏受损,只是睁开眸的时候却意外看到了那本该在书房的某人,洗去了墨汁的容颜依旧无半分瑕疵,只是嗓音听来有些不悦——
“你方才同谁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