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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途跋涉其实挺累,但谢兰生大脑兴奋, 这个晚上翻来覆去也只睡了三四个小时。
第二天一早, 谢兰生在官方酒店啃完自己带的面包,用小水壶烧了开水装在两个玻璃罐里, 晾了会儿, 拧紧瓶盖, 用毛线兜儿提溜着, 独自出门参加活动。
都灵国际电影节是国际b类的电影节, 也会举办大量活动, 比如聚焦实验作品的onde,聚焦有趣故事的festa mobile、午夜单元、致敬单元……而且, 都灵国际电影节虽然是b类的电影节,却并不比一些a类差。
abcd只是类别, 不是等级。由37个制片人机构组成的国际电影制片人协会的下属机构国际电影节委员会把电影节分成了abcd四大类,其中a类是竞赛型非专门类电影节,一个国家只能认证一个, b类是竞赛型专门类电影节, 都灵电影节的类型就是“新导演”,c类是非竞赛型电影节, 只能提供展映和交易的场所, d类是短片电影节。不过呢,虽然没有高下之分,戛纳国际电影节、柏林国际电影节、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却是国际电影制片人协会承认的世界三大电影节。意大利是艺术殿堂,因此, “屈居其次”的都灵也具备相当的影响力,谢兰生对影展活动已经期待一个月了。
他乘电梯到了一楼,电梯门“叮”一声打开,谢兰生挺惊讶地发现,对面那台同一时间到一楼的电梯里走出了森田小姐的身影!
她显然也看见了谢兰生,打招呼道:“hi!”
谢兰生也说:“嗨!”
森田小姐还想说话,然而中文不会,英文不好,吭哧半天,又说:“hi!”
谢兰生也:“嗨!”
他们两人“hi”了足足三个来回,森田小姐想起什么,却问不出,两手张开嗯啊半天也没说过所以然来,谢兰生便跑到前台向服务生要了纸笔,递给森田。
森田把本垫在手心,写:【杂志广告?】
谢兰生:“???”
森田一边点着汉字,一边说:“buy?buy?”她就只会最基本的英语单词。
兰生茫然摇了摇头。
森田小姐皱皱眉头,一边在“杂志广告”两个词上拼命画圆,一边做动作。她指指字,又摆摆手,对谢兰生说,“not good!very bad!”
“啊?”
森田小姐有些着急,走到前台比划了通,官方酒店的服务生帮她拨通了一个房间的电话。
谢兰生只静静等着。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一个日本随团翻译乘着电梯落到一层,看见森田迈步过来。森田对他说了什么,他便转头看谢兰生,用还算流利的英语说:“谢导,昨天晚上告别以后森田小姐回去查了,发现《生根》竟是入选了主竞赛单元‘国际剧情片’的作品。森田建议一定要在场刊上买一个广告,否则媒体记者、大影评人都不会看它的展映,也不会产生兴趣。而若到时门庭冷落,销售公司和组委会便会认为它没市场,就很难卖出版权,也很难获得奖项了。”
谢兰生:“……”原来还有这些门道?
那个翻译又接着说:“电影节的入围名单上面只有作品、导演以及国籍,《生根》是个中国作品,在欧洲是被边缘化的。很少有观众关注,也很少能卖出版权,因此,媒体记者、大影评人很可能直接跳过不看,销售公司销售主管也会忙着与别人谈,要知道,电影节这一个星期有上千部片子展映。场刊是在电影节的主会场前免费发的,你可以在官方场刊的广告页描述梗概、吸引眼球,让人去看。如果热度可以上去,就有可能获得奖项了,也更容易卖出版权。在电影节,造势是非常重要的。”
“……”谢兰生十分感动,对森田和翻译道谢,“谢谢,我还真的是不知道电影节有这些说道。”
森田又用日语回应,翻译听了,转述说:“大家都是亚洲来的。我们比较了解亚洲电影人的实际困境,别人还真未必知道。森田也是看到你从电梯出来之后突然感觉你可能并不懂这些的。”
谢兰生想,可能因为拎着开水太老土了,看着实在不像懂的,森田才会担心这个。他想了想,又问:“这些广告多少钱呢?”
森田的翻译答:“最便宜的一万美金。”
听到这个恐怖数字,谢兰生就立即哑火了。
他甚至都不用再问怎么才能打上广告了,微笑着说:“谢谢,谢谢二位,帮大忙了。”
“嗯。”森田小姐微微点头,对谢兰生也笑着道:“bye-bye!”
“拜拜。”
冷不丁地得知这个,谢兰生又有些焦虑。
距离《生根》正式展映只有两天的时间了,可他没钱购买广告……那,还能吸引媒体记者、大影评人以及国外销售公司到会场看他的电影吗?
如果到时整个房间空空荡荡空无一人……他不敢想。
在这之前,他还以为,热爱电影的那群人会一天到晚泡在会场呢。
…………
因为宣传时间有限,谢兰生也没有时间再去参加官方活动了,他提溜着罐头瓶子沿着街道向会场走,一边走,一边思考要怎么办。
五万人民币一个广告,杀了他吧……
那,不打广告要怎么办?难道只能等死了吗?
不,他好不容易在这里了。
谢兰生听祁勇说过,电影节选片委员会看片工作十分繁重,同时报酬也非常少,很多时候委员只看一个开头就淘汰掉一部片子。因为人手实在有限,有些影片甚至只有一个委员在家看过,而这个人喜欢与否就决定了影片命运。选片成员五花八门,喜好更是南辕北辙,他根本就不能保证以后还能入围影展。
可是……他还能再拼出路来吗?
他沉默地思考着。
天还真无绝人之路,走着走着,谢兰生突然发现了这地方的一大特点——绿化很好。
两排树木夹着马路,宽大枝条直接天际,任何人想参加活动都必须要穿过这些树。
树……
嗯?对啊,树!!!
谢兰生的脚步定住,抬眼看看那些树木光溜溜的棕黑树干,有了一个主意。
他走到头,细细观察,渐渐感觉有些激动,血液加速,心跳变快,一下一下宛如可以顶到咽喉,他立即掉头回酒店了。
莘野这时已经起床,正在镜前刮着胡子。他微侧着一边脖颈,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非常性-感。
可谢兰生没工夫理他,径直走到桌前坐下,扯出一张16开的纸,开始撰写《生根》广告。
唔……先写一句广告语,好,再写一段内容概括,行,然后写四个电影特点,最后来个行动号召……“12月5号观看《生根》”这句应该就挺不错……
几分钟后,他又翻出分镜头脚本,把自己觉得最震撼的几张图剪了下来,打算用作广告配图。
莘野刮完胡子,清清爽爽,走过来,问:“干什么呢?”
“莘野,你来得正好!”谢兰生站起身,按着莘野坐在桌前,“快快快,把这些话翻成英文,我要出去贴广告了。”
“……嗯?”
“森田小姐刚才说了,亚洲电影非常冷门,媒体记者、大影评人还有那些销售公司根本不会去看展映,要在场刊打个广告,介绍自己,引起注意,把讨论度提高提高才能取得好的结果。”
“所以?”
谢兰生笑:“我没钱打广告啊。可我发现到主会场的路上有一些大树,我们可以贴在上面,等结束了再拿下来。”
莘野抬眸看着兰生,只觉得,自己永远在低估他。
被谢兰生又着急地催,莘野垂下眼,拿起钢笔,把谢兰生的广告词一句一句翻成英语。作为harvard经济系的毕业生,他还略略调整了下,使得广告愈发吸引人。
谢兰生则仗着自己学导演的美术功底,又扯出张新的纸来,誊写英文、粘贴配图、设计一切,自制广告。
做完这些他挺开心,甚至没与莘野说话就风风火火地跑出去,请酒店的服务生们介绍他能复印的店,又是一路小跑到达,让复印社把小广告连续印了100来张。
那复印社还能印制带图案的文化t恤,谢兰生也没有犹豫,来了一件正反两面都带《生根》广告的t恤,穿在自己身上,觉得还挺带劲儿的。
再出来,谢兰生便抱着广告,拿着胶带,跑到会场前的路上,深吸口气,把小广告一张一张仔细贴在大树干上。
谢兰生在贴的时候,就有不少人围过来,一边看,一边念:“root……from china……”
事实证明这招有效,谢兰生还挺高兴的。
贴完广告正好中午。谢兰生回官方酒店与莘野去吃了午餐,而后颇为得意洋洋地带莘野去看广告,看他的杰作。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有一大堆穷鬼导演照葫芦画瓢抄袭了他!
树木本来非常干净,只有《生根》一张广告,谁知现在却已经被各国导演贴满宣传了!各种广告密密麻麻,谢兰生的《生根》广告早就已经被压没了!
谢兰生一看,发现,这里面有印度穷鬼,有伊朗穷鬼,有希腊穷鬼,有捷克斯洛伐克穷鬼……
天……他掀起了一股风潮。
作为树干广告鼻祖,谢兰生自然是不甘心就这样被别人压过去的,他想了想,转过头,上下打量身边莘野一米八七的身高来。
“莘野,”谢兰生说,“你大高个有地儿用了,咱们可以往上贴贴。”
莘野:“……”他是一个“三大”影帝,如果被人当场认出他真的是没脸出门,然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莘野嘴角就撩了撩,说,“好。”
他想痴,他就陪他一起痴;他想疯,他就陪他一起疯。他想走进他的世界。再说,此前,他只拍过两部电影,拿过一个奖项,也未必有谁真认识了。
两个人在酒店房间把排版又调整了下,将重要的字都放大,重新复印,重新粘贴。
莘野个高,腿尤其长,可以贴在非常上面,可谢兰生还不放心,希望可以再保险点儿,于是伸手拍打莘野:“莘野,来,你把我抱高点儿,我在上头再贴一张。”说完,谢兰生就背对莘野,两只手在两侧挥挥,“来!”
听到这个奇怪要求,莘野只是笑笑,满眼宠溺,就微微地蹲下身子,抱着兰生两条大腿,一用力,举起来。
“好了好了!”谢兰生一手把广告按在树上,另一只手用胶条粘,还拍了拍,确保广告被牢牢地站在这颗树干上了。
谢兰生在莘野臂弯中不自觉地扭来扭曲,莘野两道目光平视,正好就能看到……他盯着对方,想,这小屁-股还挺肉的。
他们贴了半个小时,贴了15张广告出去,主会场南面的树上八张,北面的树上七张,谢兰生觉得差不多应该可以达到效果了。停车场在几十米外,前来参加电影节的都应该能看到广告。
…………
因为广告还剩不少,晚上,谢兰生又想出一个“骚扰”大家的主意来。
他就住在官方酒店,知道在目前的这个时候这家酒店里全都是电影行业的从业者,有制片,有导演,有演员,有销售公司销售主管……
而且,不止这家酒店,旁边一家、对面两家应该都是电影人。虽然肯定有很多人住在别处,比如市中心,但也一定有很多人住在附近,比例大概一半一半。
他想到了这一层后,又赶在了那复印社关门之前印了1100张《生根》广告,刷的是莘野在美国的visa国际信用卡。这回他还十分仗义,把同在都灵的孙凤毛(第一章、第三章)那部电影也印在背面了。说起来,孙凤毛的筹备工作比谢兰生完成的早,可孙凤毛自己剪辑,也耽搁了不少时间,同时,孙凤毛的电影《玩耍》也重拍过,跟谢兰生是难兄难弟——因为没有冲印资质,孙凤毛请一家早已不冲电影的胶卷厂翻出废弃的洗片槽让他下班过去用用,对方应了,可没想到,那洗片槽年久失修,工作一半竟卡住了,他扑到了洗片槽上拼命拉也没拉出来,胶片废掉好大一截。孙凤毛的那部电影虽未入围主竞赛单元“都灵19”,却进入了其他单元,也有机会卖掉版权。谢兰生自然是希望大家都能走出路来,便把凤毛的也带上了。
谢兰生手捧着广告,没吃晚饭,而是在正常人应该吃完晚饭的点儿,站在各大酒店门口,对看着像电影人的各国游客派发广告。他穿着《生根》的t恤衫,一边发,一边对对方宣传:“您好!我是中国的电影人,我的电影《生根》入围都灵主竞赛单元了,5号展映,欢迎观看!”
有人对他十分鄙夷,可更多人报以微笑,接过传单看上面的字,其中几个穿西装的甚至与他聊了几句,问他为何作为导演却亲自来发宣传单,谢兰生总不卑不亢,都笑着答:“我没资金做宣传了!但是非常希望《生根》可以被人亲眼看到。”对方总能表示理解。
谢兰生在隔壁酒店还有对面酒店门口发了好大一波广告,回到自家“官方酒店”的时间是晚上9点。他深感这里作为官方酒店才应该是主要战场,于是偷偷摸摸爬上顶楼,把广告从每间房间的门缝里偷偷塞入。
他做贼似的,有服务生经过时就老老实实装在走路,没有任何人看他时就做贼似的塞小广告。酒店一共500个房间,他想着,能塞多少就塞多少,被赶出去就被赶出去吧,反正后天就展映完毕了……如果被谁正好看到,被赶出去的可能性还真是不能小看的。
小心谨慎,小心谨慎——
到某一个房间前面,谢兰生正撅着屁-股往门缝里塞广告呢,就冷不丁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地道英音:“who、are、you。”
“!!!”
被抓包了!!!即使是谢兰生,也被吓得跳了起来!
他忙不迭转过身子,露出一个讨好的笑,说:“我是中国的电影人,我的电影《生根》入围都灵主竞赛单元了……但,我没资金在场刊上打广告让大家去看,只能自己印宣传单,希望得到一点关注……”说着,谢兰生将他手里的《生根》广告递上一张,还指指背面,道,“唔,背面是另外一部中国导演拍的电影,叫《玩耍》。”
身材高大的英国男人接过广告,脸色稍霁,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宣传单,又抬眸看了看谢兰生的眼睛,抬起手,从怀兜里拿出一个银色金属的名片夹,抽出一张,递给谢兰生,说:“bill。”
“嗨,bill,我叫谢兰生,能认识你非常高兴。”谢兰生把名片接过,仔细瞅瞅,发现上面的名字是“william wilson”名号是“文艺复兴国际”的销售总监。
也不知道“文艺复兴国际”究竟是个什么公司,好像从来没听说过。
“嗯。”bill冷淡地点了点头,上前一步,谢兰生忙退开半尺。bill刷卡进屋,关门了,房门发出咔哒一声。
“呼,好险……差点就被叫服务生了。”谢兰生惊魂未定,拍拍胸脯,继续塞了。
到了大约十一点时,谢兰生手里的广告终于只剩最后一张,大功即将告成。
然而,他刚想塞,手就猛地顿在那里。
片刻以后,他唰一下把广告收回,仔仔细细叠了一折,带着回了他和莘野位于五楼的标准间。
莘野为他把门打开,问:“广告全都发干净了?”
“没,”谢兰生的眼睛很亮,他用双手仔细擎着最后一张《生根》传单,说:“还剩一张。”
莘野挑挑眉:“干吗剩一张?”
“因为啊……”谢兰生走进去,到了桌前,拿起一支纯蓝墨水的英雄笔,在广告的左上角写了几个字,又再一次折好纸页,郑重递到莘野胸前,说,“因为……莘野,最后一张《生根》邀请,我想送你。”
莘野低头:“……嗯?”
“我想起来,这电影节在最开始是你主动要参加的,我本来想一个人来。但是……嗯……莘野,我从来没邀请你来一起观看《生根》首映,但是现在,我诚挚地邀请你到现场参加电影的展映,这对于我非常重要。嗯,你是导演邀请去的,不是自己非要看的。”
莘野好像有点惊讶,几秒后,才伸手接过那张简陋的广告,哂笑道:“行,我接受这邀请了,我会去的。”
“谢谢!”谢兰生说,“那,我先去洗澡了。”
“行。”
在谢兰生离开以后,莘野打开那张广告,视线黏在左上角处谢兰生刚无比认真一笔一划写的“to:莘野”几个字上。
他意识到,这是对方第一次在片场之外写他名字。
他回想着谢兰生刚郑重递过它的样子,凝视着那几个汉字,似乎想把每个细节记在脑中,末了,他用手指轻轻抚抚,自顾自地笑了声儿。
作者有话要说:叶凤毛改孙凤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