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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期一会》
小虎是在村口井边被人发现的, 小篮子搁在井边水泥墙根下。清晨第一个来担水的人发现了他,不知何时被人搁于此地, 他小脸通红,在篮子里睡得正熟, 胸前塞着张纸条:求好心人收留。
因为戴着一顶做工精细的虎头帽,而婆婆又姓罗,所以他被婆婆抱回去起名叫罗小虎。
罗婆婆表面祥和仁慈,不显山露水,其实极为精明会打算,并不是一个滥用同情和怜悯的人。她一儿一女常年在外讨生活,家中亦不宽裕, 村里人不知她何故抱养这个孩子。
罗婆婆早年是村里的接生婆, 人脉颇广,能言善辩,将小虎一张嘴□□得极为乖巧,三岁时候逢人便笑, 四岁已经能讨得全村人的欢心。村人瞧见他乖巧的目光怯生生的模样, 每回都忍不住宠溺地摸摸他的头,表扬一句,顺便叹息一句:“命真苦。”
小虎从来不觉得自己命苦,罗婆婆给他做吃的,帮他缝衣服,上山下田都带着他。
罗婆婆家门口种着几株茂盛的杨梅树,这树被婆婆照料得年年硕果累累, 果子比村里任何一户人家都结得好,路人碍于婆婆在村里的威名与善名,从来不敢偷嘴。只有等到红透了,婆婆才会央人搬了梯子摘下一篮又一篮的杨梅。顶好的都挑出来酿成杨梅酒,中等的送给帮忙摘果的村人,只有青涩起虫的才留着给自己吃。
村里的孩子头大强一点也不喜欢他,平日总是领着一帮小朋友欺负他,不是把他推下粪坑,就是骗进池塘。大强见他吃虫梅,簇着小朋友们嘲笑他: “看,那个傻瓜,起虫的杨梅他也吃。”
他怎么会是傻呢,明明是婆婆舍不得吃,才都留给了他。
没人和他玩,他也不在意,反正一个人也可以看蚂蚁搬家,可以看燕子垒窝,可以捉蜻蜓,种花,捕蝉。他生性平淡恬和,自己和自己也可以玩得很开心。
村里盛产杨梅,吃不完的都酿成了梅子酒。这里结出的梅子个大味甜,酿出的梅子酒甘冽醉人,别人家不到中秋酒早已被喝得一干二净,只有罗婆婆可以一直收到年底。
端午中秋罗婆婆家的鸡鸭也从来舍不得杀,鸡蛋鸭蛋也都做成了咸蛋皮蛋,一直要留到过年。
终于等到过年,罗婆婆子女都回来了,杀鸡宰鸭,开坛打酒,大吃大喝,热热闹闹。那几天小虎过得真开心,由衷赞叹婆婆做得真对,就应该存起来,大家一起吃多有滋味。
从此以后他每年都专心专意陪婆婆一起守着满年的收成,专盼过年时,打开珍藏那一刻的兴奋。
从此过年变成了小虎最开心的时候,也变成了他最难过的时候,过完年婆婆所有的孙子孙女都被父母带出去,剩下他一个人,无处可去,他只好藏在后山的槐树上坐着。
大强穿着光鲜的新衣,兜里装着丰厚的压岁钱,拿着各种玩具烟花在村里大呼小叫横行无忌。
他们找了他好久,才找到后山槐树上的他,大强指着他哈哈大笑:“看,那个叫花子,过年都穿我不要的衣服。”
小虎低头看看身上,那是罗婆婆给他缝的衣服,他不服气:“是我婆婆给我做的。”
“不要脸,这明明我穿破不要丢掉的。叫花子,你把衣服脱下来还给我。”
“我不是叫花子,这我婆婆给我做的。”
“呸,不要脸,罗婆婆才不是你的婆婆,你是个没娘崽,没有人要的野种!”
小虎小脸通红:“我不是野种,我有爸爸妈妈。”
“那你叫你爸爸妈妈来啊,你叫得出人,我们就相信你。”
“我为什么给你看?”
“没人要就是没人要,野种!”
大强一边朝树上扔石头,一边大骂,小虎只好越爬越高。穿过去的石头都落了空,大强不由气得也往树上爬,不多时就追到了小虎,两人抱着树干扭打。
“你把我的衣服还给我。”
“不!”
“还我!”
“不!”
“扑通!”
树上摔下来一个人影,那人小脸煞白,在地上打着滚尖叫:“我的手断了,罗小虎弄断了我的手,快回去告诉我爸爸!”
小朋友们一溜烟跑去大强家报信。
小虎兵荒马乱地站在树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犯错了。
他果然是犯错了,大强手脱臼,大强父母请来老正骨大夫替他接上了手臂。事后要求罗小虎赔偿一百元医药费,再连续送一个月鸡蛋给大强补身子。
罗婆婆家的鸡蛋要么拿去换钱,要么留着过年,哪有闲蛋赔偿,况且一百元对于婆婆无异于天文数字。罗婆婆拖着小虎上门负荆请罪,大强家宽敞的堂屋里,一个高大男人歪坐在八仙桌旁边,他□□的手臂上纹着一条大青龙。
罗小虎孤零零站在厅央与那“大青龙”对峙着,大强爸抽一口烟,眯着眼睛觑他:“不出钱也可以,你把大强手弄断了,你也断一只手,这事就这么算了。”
“大青龙”是要打断他的手吗,他莫名害怕起来,可回头一看,罗婆婆已经退到了门口。
“小孩子吵吵嚷嚷常有的事,何必闹得这么僵?”终于有人劝一劝那个“大青龙”。
“大青龙”思忖片刻,一支烟抽完,小虎只觉得整颗心不断在无底深渊下坠,终于那人道:
“罗婆婆,我是你接生的,看在这个情分,今天就不跟他计较。不过他弄断我儿子的手,必须跪下来给我儿子磕个头,道个歉!”
小虎梗着背脊:“我不跪,明明是他自己摔下来的。” 他心里害怕地想,要是他们想打死他就打死他吧,反正他不会跪的。
“跪不跪?”
小虎脆生生地抬起下巴:“我不跪!”
婆婆走过来打了他一巴掌:“还犟!”
“反正我不跪!”
那男人黑着脸烟蒂往地上一扔,抬起脚往他胸口猛地一踹:“那就给我滚!以后永远别让我看见。”
小虎疼得眼冒金星,胸口直缩,婆婆却扯起他要回家。他向来不是娇气的人,疼得脚软身颤,可婆婆很生气,他不敢叫屈只好强撑着挪到了家。
他心口真的很疼,一晚上睡不着觉。天蒙蒙亮的时候解开衣襟,那里青了一大片。
罗婆婆有一瓶红花油,专门用来抹跌打损伤,可是现在抹上去一定更疼,而且,他忽然莫名其妙并不想让婆婆知道。
第二天小虎变得格外沉默,婆婆像是察觉他的委屈,跟他说:“不要怪婆婆!”
小虎终于委屈地问:“明明是他自己摔下来的,您以前不是说做人要讲道理的吗?”
婆婆摸着他的头:“你不是这里的孩子,所以你要懂得谦让忍退。”
他遗憾地想,为什么他没有爸爸妈妈呢?他真是没人要的野种吗?
七岁这年,还没到过年,婆婆儿子女儿都回来了,但是大家却并不高兴,几个大人还吵了一架。小虎察觉到这微妙的气氛,一个人谨慎藏在角落里尽量不被人注意到。
第二天,小虎醒来,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几个屋子翻遍了,没有人。他又去村里一家一家询问有没有见过他的婆婆。
村里老人不忍心告诉他真相,末了都忍不住摇头叹息:“真可怜!”
小虎找遍了村里又去田里山上,找了一整天,也没有找到婆婆。终于饿了,他学着婆婆洗米做饭,不知道为什么,饭上层未熟,下曾已焦了,可他太饿,就着盐巴把夹生饭吃完了。
张大强又来他家屋后扔石头:“哦哦哦,罗婆婆去城里住院了,野种没人要了。”
婆婆怎么会不要他呢?他可以帮婆婆打水浇菜,他会扫地洗碗,他一年到头只吃青菜都不挑食,婆婆总是夸他懂事,婆婆怎么会不要他呢?
既然婆婆去城里住院,肯定还会回来的,他每天窝在村口路边的茅草里待着。
大强放学回家,朝他豁出一口痰:“呸!没人要的野种!”
家里米缸空了,小虎已经两天没吃过饭,连和张大强斗嘴的力气都没有。他毫不在意地扯茅草擦掉口水,仍旧平静地望着村口。
张大强骂骂咧咧走了,走了很远回头一看,罗小虎依旧要死不活地窝在草里,他拾起一个石头,悄悄朝小虎靠近,猛地一砸。
小虎后脑勺一阵剧痛,他抬手摸了一下,热热的,一手血,他回头一看,大强得意地对他做着鬼脸。
小路尽头那边忽然传来一阵怒喝:“张大强!你又欺负人?”
张大强被这声音惊得心头一凛,正是张玉珊放学回来,这个姐姐一向是他的克星,他拔腿一溜烟跑了。小虎也认识这个姐姐,婆婆让他叫她珊姐,珊姐平时住在山上,很少下来村里和大家一起玩。
张玉珊检查他的伤势,从书包里摸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替他摁着头,送他回家:“别人打你你不知道躲么?”
他不好意思,这真是个好心的姐姐。
晚上下起大雨,他捂着白手帕,在床上饿得晕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抱起来,那个怀抱温暖得他醒过来,他费力睁开眼睛,又看见了张玉珊,可他力气不多,又昏睡了过去。
张玉珊连夜打伞背着他走了老远的山路去看医生,医生说:“高烧四十度,晚来一步,人就没了。”
小虎输了液,第二天已退了烧,身子没有那么难受他却并不高兴。病好就要回到罗婆婆的屋子里,没有饭吃,而且,输了这么多液,肯定花了很多钱,可他一分钱也没有啊。
没想到张玉珊却没有管他要钱,反而带他回了家: “你家里没米没电,以后就跟我一起住吧。”
张玉珊父母均在外打工,这个秋天她已经升上初三,正是课业吃紧时,白天上课,总是一大早起来给小虎做好翌日的早午饭,晚上回来给他做晚饭还要写作业。
张玉珊每天都像个陀螺一样,小虎已经七岁了婆婆却并没有让他上学,他每天在家闲着却一点也帮不上她的忙,心里好着急,为什么他会比她小这么多呢?
冬天刚到的时候张玉珊便患上了流行性感冒,感冒要多喝开水,这是罗婆婆以前教小虎的。小虎虽然不会做菜做饭,烧开水还是会的,他架上一大壶水,烧开后却拎不动,一不小心绊倒,一壶开水都浇在脚背上。他疼得眼前发黑,又怕张玉珊回来担心,干脆用破布条缠了起来。
张玉珊放学回来见他一瘸一拐:“大强又欺负你了?”
“不是的,我摔了一跤。”
晚上小虎睡觉,不当心翻身碰到伤患,迷蒙中痛楚□□出来。张玉珊正在灯下写着试卷,翻开被子,小虎脚背上已经高高撩了一路透明水泡。
又是半夜三更,张玉珊背着小虎去看医生,医生给小虎涂了好多黏糊糊的药油。回家时,小虎担心弄脏张玉珊的衣服,张玉珊却满不在乎背着他上了路。
漫天的繁星下,手电没了电,十六岁的张玉珊背着七岁的小虎踽踽独行在蜿蜒的山路上。他在她背上摇摇晃晃,万籁俱静,连虫子都睡了,他们孤独得像在另一颗星球。罗小虎忽然产生一种天长地久的奢望,如果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其实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沿途休息,张玉珊小心地把他放在一块大石头上,两人并肩望着天上的星星,都已经是冬天了,马上要过年了,婆婆怎么还不回来呢?
小虎惆怅地说:“珊姐,婆婆是不是不要我了?”
“不知道!”
“珊姐,你会不会不要我?”
“不会。”
小虎真高兴:“如果我明天就能跟你一样大就好了。”
张玉珊捏捏他的小脸:“傻瓜!你永远都不会跟我一样大的。”
“为什么呢?”
“没有为什么!”
小虎心里好遗憾,为什么永远不可能呢?
这年过年,张玉珊父母也未按期归来,据说因为车费太贵,干脆就不回来了。小虎心里又高兴又难过,他生怕珊姐爸爸妈妈回来她就不要他了,可是看珊姐失望的样子,他心里也不好受。
过年这天,小虎正在地里拔大白菜,张大强边往他脚边扔“爆竹”,边幸灾乐祸地嚷嚷:“哦哦哦,珊姐姐带男朋友回家过年了,珊姐姐要结婚了,珊姐姐结婚就不要你了。”
“你胡说!”小虎很生气。
“那个男人捉了一只大公鸡给珊姐姐,他肯定是珊姐姐的男朋友,你要是不相信,你可以回家看看。”
他不信,珊姐不会不要他的,她怎么会跟别人结婚呢?
小虎扔下大白菜,急急忙忙回了家,张玉珊正在灶下烧火,火上搁着一只大铁锅。他打开锅一瞧,果然正炖着一只肥鸡,张玉珊笑盈盈:“小虎,等一下给你吃最大的鸡腿,你不是最喜欢吃鸡腿了吗?”
她话还未完,外头又进来一个男人,他拎着一只鱼:“阿玉,鱼要不要切块?”注意到他,笑眉笑眼:“哟,这是不是就是小虎?”
“是啊,小虎,快叫哥哥。”
小虎心里涌上一股无力的恐惧:“珊姐,他要跟我们一起过年么?”
“是啊!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叫哥哥?这只鸡可是他特地带过来给你吃的呢!”
小虎眼眶都红了:“我不要叫他哥哥,我也不要他在这里过年,让他走!”
“大过年的发什么癫,快跟人道歉!”小虎若是做错了事,张玉珊一向极为严苛。
小虎眼泪刷地留下来:“我不道歉,我不要跟他一起过年,我也不吃他的鸡。”他说着走到灶膛前,猛地一推,整锅鸡都被他掀翻,熊熊烈火顷刻湮灭。
张玉珊大怒,指着门口:“你给我滚!”
滚就滚,反正她结婚了就不会要他了,小虎伤心地一溜烟冲了出去。他也不知道跑了多远,等到泪水流干他才发现自己迷了路,身旁竟然都是坟堆。他在坟堆中间转来转去,就是寻不到回家的路,不知道过了多久,天黑了,他肚子开始咕咕叫。他真的好后悔,为什么要打翻那一锅鸡汤,他和珊姐这半年都没吃过鸡呢,而且,珊姐姐以后大概真的再也不会要他了吧。
再晚一些,天空飘下雨滴,越下越大。他靠在石碑前,越来越害怕,坟里会不会有鬼来把他吃掉?他会不会这么死掉?
张玉珊做好满座子菜,罗小虎还没回家,她满村子找,附近几口鱼塘被她翻遍了,都没找到人。天都黑了,她顾不上过年,撑着伞,打着手电往上学路上、山上各处搜寻。风太大,她的伞不顶事,早就被淋得浑身湿透,一阵狂风吹来,伞被刮跑,她忙着追过去,不小心踩空,掉进了山坳里,手电一照,这才发现野地里的小虎。那人浑身湿透,小脸惨白,瑟瑟发抖,惊慌如一只被发现的孤魂。
可是张玉珊自己也并没有好到哪去,她脸上散乱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庞,浑身湿淋淋的,不及小虎反应过来,她冲上去一巴掌掴下去:“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回家?”
小虎捂着火辣辣的脸庞,想哭却不敢哭,想说话却又不知应怎样说,他怕她不要他了。
性格要强从来不哭的张玉珊却先哭了,从来不委屈的张玉珊却委屈了: “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掉进池塘淹死了!”
风雨中,张玉珊牵着罗小虎从那片坟地出来,雨夜里竟也有人放烟花,可惜花还未绽开已悄然无声地被大雨湮灭。这日晚上雨下了整整一夜,两人烧了热水换上干净衣服,小虎帮张玉珊用树桩上被狂风吹得哐当响的大门,又搬来水盆锅碗接漏。房楞在狂风中嘎嘎响了一夜,整座房子摇摇欲坠。村里从前有孕妇睡在屋里,半夜房子塌了,一尸两命。
两人在黑夜里想着那个被压死的孕妇都不敢入睡,睁着眼睛听着风雨的动静,听了半夜,风雨并不稍停,小虎担忧极了:“珊姐,房子会不会塌?”
“不知道!”
“如果塌了我们会不会被压死?”
“不知道!”
“雨是不是不会停了?”
“会停的。”
担心了一夜房子会不会塌,可是第二天晚上雨没停,他们依旧只能继续在屋檐下躺着。小虎警醒自己不敢睡着,如果房子塌了他要叫醒珊姐逃出去。可是累得实在睁不开眼,迷迷糊糊想,如果真的要塌,那就塌吧。
张玉珊每回考试成绩都很好,总是全校第一名,可是张家实在穷。初三下学期张玉珊在镇上找了个小工,砌房子的时候她负责替人运送砖块水泥,每周末去干两天,她父母答应她,要是能存够高中学费,就不叫她去外面打工。
小虎也自告奋勇跟上她,他已经八岁了,能帮她多搬几块砖头,一天下来珊姐姐可以多赚几毛钱。
小虎年纪小,力气小,每次都被张玉珊落下老远,他总是在她背后委屈地想,为什么老天要让他们相差这么多岁呢?虽然才差了九岁,却像差了一辈子。他简直恨不得一夜长大,这样就可以帮她挑过那沉重的担子。
初夏的时候,小虎在村里河边捉泥鳅,发现潭中游着一尾尺来长的大鲤鱼,他小心翼翼将鱼赶到浅处,一个猛子扎上去抱住那条鲤鱼不撒手,不多时便把鱼抱上了河岸。他的膝盖手肘都被河底石子挂出血道,又进了水,生疼生疼,可他却很高兴,珊姐最爱吃鱼了。
他自豪地抱着鲤鱼回家,可还没等到珊姐放学回来,大强已经领着爸爸来找了过来。
那男人一脚踹翻屋内一只水桶,拎出那只活蹦乱跳的鲤鱼骂他:“你这个小贼,竟然学会了偷康大伯塘里的鱼。”
“这不是塘里的,是我从河里抓的。”
“河里的鱼你抓得住么,偷人东西还不承认,贼!” 男人拎着那条鱼推门就要走。
小虎猛地扑上去抱住那男人的小腿:“这我鱼,你不准拿走。”
那人脚一踹,小虎被甩出去撞在墙上,后脑勺又流了血。
晚上张玉珊放学回来,看见他头顶混着发茬的血痂,问过两句,扯下墙缝里的砍刀便往张大强家去。
张大强一家正在吃饭,张玉珊一脚踹开门,大强抱着饭碗走出来:“谁让你踢我家门的?”
张大强平时最怕这位“阎罗”珊姐,但是此刻他爸爸在家,他可什么也不怕。
张玉珊瞟见碗里的鱼尾,冷笑一声,打掉他的饭碗,狠狠一个耳光抽下去,大强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大强爸气势汹汹走上来就要打人,张玉珊抽出背后砍刀指着身前不管不顾地一顿乱挥,幸亏大强爸年轻力壮眼疾手快后退几步才没遭砍伤,气得脸都青了:“你这个疯丫头敢拿刀杀人,想坐牢吗?”
张玉珊红着眼,像陷入绝境随时准备与人拼命的野兽:“要是再敢动小虎一根汗毛,除非把我杀了,不然就要小心你家张大强的命。”说完张玉珊把菜刀往大强家门槛上狠狠一砍,她常年做惯农活,又经常上山砍柴,竟砍进去深逾寸许一时抽不出来。她也懒得再扯,牵着不放心跟上来的小虎出了大强的门,后头几个人竟也不敢追上来。
夏末的时候,罗婆婆终于回来了,婆婆把小虎接回了家。
夏天的时候暴雨真是多,罗婆婆家的红砖房子牢固结实,再大的风,再狂的雨也不会塌。可是小虎住在这安全的房子里心里却更焦虑了,珊姐一个人住在屋里,万一半夜房子塌了她身旁没有人,怎么办?
小虎没有担心太久,张玉珊就初中毕业了。暑假过完她考上了省里的重点高中,小虎真替她高兴,婆婆也终于答应下半年送他去上学。
这天,罗婆婆家病死了一只鸡,婆婆竟然挑了一只鸡腿给他吃。他磨磨蹭蹭舍不得吃,等到罗婆婆不注意他用卫生纸裹了偷偷藏怀里一溜烟送到张玉珊家,献宝一般举给她: “珊姐,吃鸡腿!”
“你怎么自己不吃?”
小虎故作潇洒:“我已经吃过了。”
“不要骗珊姐了,你自己吃吧。”
“你吃,你吃,你吃了我更高兴,你吃嘛。”小虎举着鸡腿,像是举着整个世界来讨好她,生怕她不收。
张玉珊红着眼眶咬了一口,推到他面前:“你也吃!”
他终于高兴地也咬了一小口,小心翼翼地咀嚼。
不知为何,张玉珊吃着吃着眼泪流出来,他慌得手忙脚乱:“不好吃么?”
张玉珊咽下那口肌肉,蹲下身子,抚着他的脸:“珊姐要去打工了,以后记得看见张大强就走远一点,别让他伤害到你。”
张玉珊走的那天,小虎一直跟着。到了村口,张玉珊背上旅行袋向他告别,走了很远才发现小虎竟一直偷偷跟在她身后。她红着眼眶劝他:“不要跟了,珊姐过年就回来了,到时候给你带礼物。”
小虎懵懂点头,可等张玉珊再走出一程,回头竟然发现那个小身影竟然还跟在她身后,她气得吓唬他:“不准再跟了,再跟,到时候被人贩子割鼻子挑脚筋去讨饭。”
小虎吓得停住脚步,可是等张玉珊再走远一点,他忍不住又悄悄跟了上去。
张玉珊一回身,便瞧见那个不远不近始终跟随的小身影,她板起面孔,狠下心肠: “再跟,我以后就不回来了。”
小虎终于被她吓住,呆呆地站在田埂上一动不敢动。
张玉珊终于放心上路,不用回头她也知道小虎是什么神情,必定睁着一双惊惶的大眼睛,眼白处隐隐发蓝。那天晚上大雨夜里他发高烧四十度,她去找他,他一睁开眼睛就是这样的。
不用管他,不用管他,再不加快脚步就赶不上镇上的班车了,张玉珊不停地警告自己。眼看翻过山头就要拐上大马路,再不远就可以到镇上了,可是翻过山头他就看不见她了。
到了山顶上,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回了头。田垄里那个孤零零的小人影仍旧一动不动伫立着。她想着那双眼睛,想着那人满脸的委屈惊惶,决心一下再下,却还是忍不折了回去,赶不上车也没办法了。
见到去而复返的她,他手足无措,仍然是那双眼白处隐隐发蓝的眼睛:“你不要不回来。”
张玉珊心内顿时如起了千万个漩涡,翻江倒海,她丢下旅行袋搂住他:“姐明天再去,我们先回家。”
他从她怀里仰起小脸,怯生生道:“明天你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你不上学了么?”
“我不上学了,我帮你去搬砖。”
“傻孩子,姐不要你搬砖,你在家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
翌日张玉珊还是去了城里,在他睡着的时候,给他留了一张纸条:“好好学习。”
九月的时候罗婆婆终于送小虎去上学,他上课极为认真,考试回回都是第一。终于等到过年,他把脖子盼长了,张玉珊终于回来了,她给他带了很多玩具和故事书,他给了她一张第一名的奖状,她很高兴。那几天,他像个尾巴一样跟着她,每天欢天喜地。
可是第二年她却没有回来,说是厂里工期忙,她没假。
第三年终于听说她要回来,可惜春节还没开始,村口出现了一个开着高级轿车的高大男人,随车前来的还有他备下满车的,“厚礼”。村里人议论纷纷,都说罗小虎时来运转,亲生父亲竟然这么有钱。
张大强欺负他的时候,罗婆婆不见的时候,跟张玉珊两人相依为命待在那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里面时,小虎都曾经奢想过,假如他的爸爸妈妈来接他走那该多好啊。可是不应该是这个时候,不应该是这样,珊姐没多久就要回来过年了,他怎么能跟别人走呢?如果他走了,就见不到珊姐了。
婆婆执意要送小虎回“父亲”身边,小小的身子被绑起来强行塞进车内,车子开出去,经过村口的时候,一队打工妹背着旅行袋回家,小虎拍打着车窗,往外面大喊:“珊姐,珊姐……”
可是车速太快,小虎的声音没来得及透过玻璃传出去,他已经看不见身后的张玉珊。
其后两年,罗小虎在城里上学,一直都没见过张玉珊。
小虎十三岁那年,因表现乖巧,“父亲”终于首肯,放他回去探望罗婆婆。他刚进村子就找人打听张玉珊,村人说张玉珊父亲得了“癌症”在市医院住院。小虎连罗婆婆家也没去,原路返回,为了那笔手术费,第一次喊了那人“爸爸”。小虎找父亲筹出一大笔钱,兴冲冲赶去市医院,打听到张玉珊父亲楼层,刚到,便见张玉珊在走廊里肩头轻耸悄声啜泣,一个男人温柔地将她护在怀里。
走廊里明明灯火通明,罗小虎却觉得整个世界一片灰暗,脚下那片大陆迅速陷落,为什么总是来不及呢?
后来村里传来消息,人们都说,张玉珊在外头给有钱人做了二奶。小虎终于安心地在“父亲”家专注学业,其后张玉珊的消息他都不怎么关心了,每次听见心都在滴血。他的珊姐,别人是强迫她做不了任何事情的,她愿意那么做,肯定她是真的喜欢那个人。
再后来,村里又传来消息,张玉珊父亲死了,张玉珊坐牢了,张玉珊出狱了,张玉珊要结婚了,新郎不是城里那个有钱男人。
张玉珊回乡结婚那年,罗小虎正好考上大学,那是全国有名的大学,连乡下的罗婆婆都觉得脸上十分有光。可他却不肯去念,执意要去西北苦寒的地方当兵。
冰天雪地里,罗小虎在新疆的荒野里光着身子训练,在单杠上旋转,转得他都要吐了,为什么还是能听见心口那个黑洞里刮出呼啸的风声?
罗小虎在部队表现优异,被推荐进了军校,那也是一所赫赫有名的军校,他到底还是上了大学。
又过了许多年,罗小虎从部队出来见到老家的张家颖,她带来张玉珊最新的消息。明明前些年已经结婚的她,为什么又替那个有钱男人生了个孩子,那个男人依旧不肯娶她。
罗小虎又疼又恨,为什么每一次他退得那么远,可是回来时,她却没有过得更幸福?
小虎有战友经营保镖公司,听人说,张玉珊正在四处为她的儿子物色保镖,最好是她村里的,战友问他:“听说你以前也在这个村里生活过,有没有认识的人?她想找个熟悉的。”
小虎在学校成绩出色,“后妈”家也稍有背景,毕业就能替他安排上很好的工作,他却鬼使神差道:“不如让我去试试看吧!”
他心口里的那个洞那么大,那么深,他想去找找那块缺失的地方。
这么多年不见,张玉珊几乎都要认不出他来了,他胸口涩意翻滚,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幸好她还是把他认出来了。
“你好端端一个军校毕业生,怎么能来当保镖?”
“我逃婚了!”罗婆婆那儿把他接回来之后,“父亲”为了让小虎报答罗婆婆收养之恩,逼他与罗婆婆的孙女张家颖订婚,这已经是有些年头的事了。小虎说出来,张玉珊已懂了,他说:“我一直把静玫当妹妹,你懂的!”
张玉珊终于同意他来上班,其实他早已不叫小虎,亲生父亲给他起了新名字叫张淮,不过回到张玉珊身边,他还是用了小虎这个名字。
罗小虎与王家乐一直相处得十分融洽,他真心待孩子好,孩子也亲近他,甚至私下里悄悄要求叫他“爸爸”。小虎答应的时候,大人和孩子都是又辛酸又甜蜜,他想着,他不能再让家乐这么失望下去了。
家乐死的时候,小虎真是恨不得那天晚上死去的是自己,这样她是不是不会这么伤心?
张玉珊失踪了几个月,小虎便找了她好几个月,最后在公安系统战友的帮助下查出来她在沙漠里。狂风暴雪中,罗小虎一点没犹豫,租了车带着导航仪就开去沙漠找她。
张玉珊孩子被保安撞死,那保安叫吐尔森,家乡在新疆富蕴县。她从乌鲁木齐租了吉普车,千里迢迢赶去吐尔森的草场找到他们一家,心里满溢的仇恨几乎要将她淹没,她也要杀了这家人的孩子,好让他们尝尝她失去家乐的痛苦。
簧夜之中,张玉珊四处浇满了汽油,点燃了夏迪克的地窝子,一大家子从地底下钻出来。夏迪克发现仇家,也烧了她的吉普车,逼得她无处可去,被赶往冰天雪地里。
冰雪之后藏着对夏迪克家羊群虎视眈眈的恶狼,恰遇被放逐的张玉珊,穷追不舍,一狼一人,张玉珊遍体凌伤,差一点被狼咬死了,好在罗小虎及时赶到。
小虎帮她引开狼,又叫她去摩托车上取□□,张玉珊瞄准再瞄准,那只狼狡猾无比,紧急时刻开枪,却打中了小虎的小腿。她颤抖着,心里不停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再开枪时,终于把那只狼打死了。
他们两人,一个被狼撕得浑身是伤,另一个小腿中弹,血流不止。沙漠这么冷,这么黑,风这么大,他们这个晚上大概是走不出去了,如果走不出去是不是就会死?
张玉珊又冷又疼,瑟瑟发抖,小虎小腿血流不止,他却还顾着脱下羊皮大衣为她裹上,她也不推辞,捏着衣角:“把衣服给了我,你不冷么?”
“我以前在这里当过兵,我不怕冷。”小虎蹲下去为自己止血,等他止血完毕,他从身后小心翼翼搂过她,张玉珊依在他怀里,眼角一阵阵发热,喉咙嘶哑:“小虎,我们今天晚上大概走不出去了。”
“走不出去就走不出去了呗。”
“你怎么这么傻,我们会死的!”
“死就死吧。”
就像那一夜,他们相依为命躺在那随时可能塌下来的屋顶下,明知房子不保险,明知也许一觉醒来,再没机会睁眼,可是那时候没办法。房子要塌,只好让它塌,至少他们彼此都陪伴着。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们仍然只能这么无奈地等待着无常的命运。
一个生气的女孩裹着重重皮袄从毡房里出来,操着生硬的汉语质问张玉珊:“你为什么烧我们家的房子?”
一番沟通,张玉珊才幡然醒悟,烧错了人,夏迪克勉强同意他们进毡房来避寒,又帮小虎把子弹取出来。他如瞧见心底黑洞里燃起一簇火苗,这么多年命运终于对他仁慈了一次。
小虎带着张玉珊从新疆回了省城,回他们一起的家,她终于肯给他一次机会。
没想到才回到省城便接到物业保安的口信,从小带大他的罗婆婆病危,临终前想见他一面。万般无奈,罗小虎临时抛下张玉珊回了乡下,可罗婆婆却是骗他回去娶张家颖,这是“父亲”早已与罗婆婆达成的协议。小虎背上忘恩负义的罪名丢下张家颖,逃回省城找张玉珊,刚下火车却被王承孚撞得腿骨折。小虎害怕张玉珊再与这个男人就缠上,他不敢告诉她真相。
小虎在医院煎熬着,明知她在等待,却不能去见她。
张玉珊在他家里煎熬着,平静绝望地等待一个不能来见她的人。
为什么他们之间,总是这么无能为力?
她死的这一天又下着冰冷的冻雨,那年冬天的雨夜,她明明跟他说过,雨会停。可是为什么雨到现在还没有停?
他们在即将坍塌的屋顶下过了那么多夜没有死,他们重伤在冰天雪地的沙漠里相依为命没有死,为什么现在她却一个人去死了?她答应等他,可是从来不作数!
明明才差她九岁,为什么就差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