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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该换药了。”
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迎春盈盈施礼,紧随其后的,便是名两鬓花白的老叟。
那老叟年事已高,手柱拐杖,颤颤巍巍,腿脚不很灵便,由一旁的半大小童搀扶着。那童仆手上还拎着药箱,三人便鱼贯入进内室。
因着身上有伤,楚羿原本侧卧于床上,此时由迎春扶着慢慢坐起身来,余光一瞥,方才发觉那房门外面,仍站着个人。
面前鹤发老叟每隔两三日便登门一次,楚羿于这床上卧了十几日,自是不会陌生。
望闻问切。
老人家年迈,少言,慢条斯理,却自有一番成竹在胸的气度,想必是京中颇有名望的医者。
一番诊看后,楚羿在小童帮衬下,将外衫缓缓褪了去,露出缠满条条细布的身子。
方丞相为人耿直,当年为相时,曾因吏部侍郎萧贺阿谀媚上,不觐忠言而将其当着众朝臣之面厉声斥责。
萧贺俯首帖耳,被斥后连连悔过,声泪俱下,直称丞相一言叫人如饮醍醐,从此往后定当痛改前非。
熟不知小人口蜜腹剑,却是早将这当庭羞辱之仇牢记于心。
方家一夕倾覆,萧贺当居首功。
此人睚眦必报,心胸之狭实叫人啧啧称奇。时过经年,仇人之子落网,交三司会审,定斩首之罪尚不算完,于牢狱之中更是大动刑罚,以泄私愤,直将人折磨了个血肉模糊,方才罢休。
于狱中两月有余,楚羿周身上下早已难见完好之处,胸前背后几道鞭伤甚至深可见骨。若不是萧贺事先有言交代,要留他一口气在,活着送至刑场,只怕他一条性命早就不保。
小童按着老大夫的吩咐将他身上细布解下,一股浓浓的药草味弥漫开来。有些伤浅处本已结痂,此时随着药布一同被扯下,便又潺潺地流出血来。
楚羿皱眉,却是生生将那痛楚自嘴边咽下。伤药自肩头至脚踝重新换上,直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才算作罢。
楚羿不觉冷汗涔涔,那薄汗浸入伤口,便如万蚁噬骨,却是强自一笑,与那老者相互垂首道别,目送着那一老一小缓缓离去。
“公子,喝药吧。”
老者走后,迎春端过一旁药碗,冲着楚羿弯眉浅笑,却听得那默默立于门外半个时辰,未吭一声之人淡淡道:“我来便好。”
那一身锦缎的轩昂青年接过药碗,交代迎春退下,便径自坐于床侧。
楚羿垂眸,看着那递于嘴边的药匙,沉吟一阵,张口接了过去,颇莞尔道:“多日不见,风水轮流转,楚某与李大人,如今亦算两讫了。”
李尧面上一僵,露出难过之色:“均存……实乃迫不得已,方才出此下策。工部尚书刘伯蔓与萧贺勾结多年,贪赃白银百万两不止。一年多前,都察院安插于刘府之眼线,终于盗得刘伯蔓多年贪污行贿往来账目。人证,物证俱在,弹章是我亲笔所书。随后奏疏呈至皇上处,皇上阅后龙颜大怒,下旨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堂会审。我本以为万无一失,怎料却是低估了萧贺的势力。这彻查的雷声虽大,雨点却小。刘伯蔓下狱月余,三司迟迟不审,后来证人无故失踪,再拖到后来,那账册上万两的赃款,竟变成了区区白银二百两。可笑刘伯蔓会审后,判罚俸一年,萧贺半分污水未沾,我却落了个诬告构陷之罪,被削去御史之职,责返原籍自省。如今郭太傅薨,这朝堂竟全成了萧贺的天下,若欲重返仕途……均存,实在别无他法。”
“究竟是否是别无他法,你我便不用细言了。”
楚羿脸色苍白,目光却澄澈,不去管李尧面上菜色,淡淡一笑:“树倒猢狲散,郭太傅薨,临阵倒戈者无数,趁此时机投诚示好,倒是再合适不过。”
“飞白……弑师之仇,均存不敢忘。当日向你辞行,我原是想将心中打算全盘告知,却不料你竟是那般言辞,一时心下着恼,遂……只是我断不会做出伤你性命之事,太傅于那大理寺的司狱有救命之恩,无论最终如何定罪,亦定会保你万全无失!却不成想那萧贺竟然擅用私——”
全盘告知,万全无失,却不成想。
楚羿幽幽默念着,慨叹心中欲说之辞千万,竟皆被那“弑师之仇”四字抵了,不禁对面前之人又生出几分佩服。
楚羿打断李尧未尽之言,道:“替我之身者何人?”
“流民巷中流民,身形样貌均与飞白有几分相似,加之易容,万难看出破绽。”
“强虏来的?”
少顷,李尧涩然苦笑:“飞白说笑了,自是使的银子。”
几番心思辗转,言罢,两人皆是一阵无言。
少顷,楚羿又问:“敢问李大人此次复官,官居何处?”
“礼部,左侍郎。”
楚羿略作沉吟,玩味道:“正三品。由都察院直入礼部,看来萧丞相对我方氏一族,当真恨之入骨。”
李尧面色又难看了几分,迟疑一阵,却只道:“明升实降。”
“李大人想必心里亦清楚。”楚羿淡淡道:“此番回朝,萧贺若再想动你头上乌纱,只怕是不那么容易。”
帝王之术,在于制衡。当今圣上虽不理朝政,却不是昏庸之辈,可以反复愚弄。如今郭太傅薨,朝堂上只剩下一个萧贺,也许在李尧复官一事上,皇上无非做了个顺水人情亦未可知。只是萧贺为官这许多年,党鹏众多,即便是皇上,亦不能不有所顾忌。
如此想着,楚羿继而开口:“圣心难测……只不过萧贺如今得意忘形,怕是想不到此出。今有前丞相得意门生卖师求荣,倒戈投诚,萧贺恨不得昭告天下以解心头之气,授你侍郎之职,亦是有挫杀太傅余党锐气之意。”
楚羿言至此,又一顿,方笑道:“只怕此番回朝,李大人的日子要不好过了。”
也许是被那句“卖师求荣”所刺,李尧手上药匙一抖,药汁又重新洒回了碗中。只见他苍白着一张脸,紧抿双唇,半晌,才踌躇道:“飞白……可恨我?”
恨?
楚羿摇摇头:“不恨。”
言罢,便从李尧手中接过药碗,目若止水:“本既无爱,又何恨之有?”
于是便见着李大人的面色越发的惨淡,双目竟是泛红。
楚羿望着他,少顷,正色道:“飞白本是带罪之身,如今又是已死之人,不能为父伸冤雪恨,实属不孝。经此一遭,得助李大人一臂之力,舍身尚不为过,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只盼大人他日功成名就,尚记得今日之言,还家父一世清明,便不枉你我相交一场。”
李尧一时无言,却听得楚羿又道:“只是楚某如今亦算是死人了,于李大人再无用处,不知大人打算何时送楚某离京?”
李大人一怔,似未想到楚羿竟有此问,犹疑片刻,遂温言道:“飞白如今伤势未愈,谈离京为时尚早,眼下当务之急,还是以调养身体为重。”
……
楚羿垂了眼,将那早已放凉了的汤药置于一旁,悠悠道:“既如此,楚某身体不适,这便要歇下了,大人请回吧。”
李尧欲进又退,欲言又止,最后终是作罢:“那……飞白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不送。”
待李尧背影消失于视线之中,楚羿静坐许久,终是长长一声叹息,失了先前那一份泰然自若。
楚羿不由得苦笑,他如今只这般深吸一口气,背后的伤口都要痛上一痛,又遑论离开?
可是这京城,他却是一刻也待不下的。
当日官兵闯入之际,他心中只想着此遭被擒,凶多吉少,若将香囊佩于身上,他一旦身死,恐怕会连累那人,于是情急之下便将那香囊从颈上扯下,以求保全。
可如今细思,却是后悔不已。
先不说村人知他身份后会对那宅子如何处置,那香囊毕竟是死物,便是刮风下雨,闯进些山猫野狗亦难免有所损伤。
如今唯盼那人自己拾起那香囊,可又觉单单寄希望于此实欠稳妥……一时不觉双拳紧攥,心急如焚,却是一筹莫展。
李尧依言,隔天果然又来探望。
楚羿明白自己如今便算是被人变相困于京中,若说与李尧心无半分芥蒂,倒是抬举了他。
楚羿从前寡言,李大人同他一处时总可以滔滔不绝,自得其乐。可如今楚羿亦是不语,李尧草草三两言后,却是悻悻地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李大人,楚某有一事相托。”
李尧正准备起身告辞,却忽闻楚羿开口,一时欣喜,连忙应下。
“李大人可否差人再去一遭临河村?那夜匆忙,我有一物落于家中。”
“哦?不知何物竟如此重要?”
“一只香囊。”楚羿一顿,继续道:“红底金线,上绣双鹤。乃家母生前亲手所做,唯一留于楚某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