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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吻很轻。
羽毛一样轻轻的落在李寻欢的脸颊之上。
干燥,柔软,无关情爱。
好似母亲亲吻受尽委屈的孩童,仿佛兄长安抚无助哭泣的幼弟。
却又皆不是。
这一吻与他们相比,太灼太热。
誓不罢休飞蛾扑火一样,带着隐隐一往无前的意志与百折不挠的决心。
汪直的嘴唇吻下来,李寻欢活似被火炭烫了一下。
烫得他的世界分崩离析。
他再一次站在这个人间。
有情爱,有江湖的人间。
他一掌震开汪直,站起来身来,摸着自己的脸颊,有些说不出话来。
世人皆道小李风流,他年少俊俏,人才得意,除了那位如诗如梦的林诗音,更不知和多少位绝色美人有过幽期密会,他掌中没有拿著飞刀和酒杯的时候,也不知握过多少双春葱般的柔荑,不知有多少花瓣一样芳香柔软的红唇曾经吻上他的掌心,
这话说来,虽委实不过他人杜撰,但李寻欢确实向来跟从者众多。
也曾有仙子夜至荐枕席,也曾有青楼一曲酒千杯。
但没有一次,让他觉得如此……荒唐。
他缓缓放下了手,方方想要斥问,便见汪直冰冷执拗的面容。
一番话语,终是化作了一声长叹息。
“你该回去了。”
他说道。
在这一刻,他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就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宽容,无奈,平静。
却唯独没有爱。
连半分情爱都没有。
汪直腰背挺得笔直,剑一样,他的眼神却暗沉一如幽冥焦土。
“李寻欢,我回那里去?”
他冷声说道。
“我不是你的表妹。”
“不用你陪着粉饰太平更不稀罕你的粉饰太平。”
他说话向来如此,针尖一样锐,麦芒一样利,从来直直的往他人的心脏肺腑狠狠插上一刀,毫不在意鲜血流淌他人苦痛。
恍惚一个霸道任性的孩子。
浑似一个冷漠残酷的魔鬼。
这位满身戾气的孩子,杀意酷烈的魔鬼望着李寻欢,浑似孩子看着自己的玩具,魔鬼望着自己的领土。
“我喜欢你,李寻欢。”
他看上去满身戾气,却其实早已破釜沉舟,如今更莫名心生忐忑。
他望上去杀意酷烈,却本已经知道故事结局,如今更莫名心存希冀。
他本是带着不顾一切的邪肆,摧毁人间的决心,但在这句话吐出的一刻,竟变回一个漂亮纤细骄傲的少年,心脏跳得简直比李寻欢的飞刀还要快。
李寻欢却好似睁眼的瞎子无心的石头,全然不看不见一般感受不到一样。
他缓慢而坚定了摇了摇头。
“你不该如此。”
这话说来其实并不严厉,也无教导的意思,甚至有些温暖柔和。
但却是实打实的割裂了少年一腔情思,满胸热血,只落了个滚烫灼热的茫茫焦土千疮百孔的一片大地。
汪直站在他的面前,却恍若站于烈火之中悬崖之外。
终是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他眨了眨眼。
眼睛有些痛。
痛的仿佛要流出泪来。
但他终究没有落下泪来。
他本该如此。
获罪于天之时不曾落泪。
亲族灭绝之时不曾落泪。
年少得志以来更加不曾落泪。
此时此刻,他又怎么可能落泪。
怎么能够落泪!
少年冷冷的笑了一声。
“李寻欢。”
他狠狠的盯着李寻欢,慢慢的说道,仿佛念着戏里的台词说书的剧本,一字一句都带着不该出现在这个尘世的冰冷与寒意。
“今日之耻,我必加倍奉还。”
光阴流转,年年柳色。
多年之后庄周再想起这句话,却早已换了不知多少个皮囊,穿过了多少个世界,也只有一声叹息。
此时庄周却还是李寻欢,所以他只是看着他。
依旧像是看着一位误入歧途的孩子。
汪直终是不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李寻欢缓缓的坐了下来。
青黛一样的眉,微微上挑的眼,细密柔软的羽睫,他本生的俊俏而英气,一身玉白的书生袍却又衬得他儒雅而风流。
格外的好看。
他又翻过了一页书。
神色平静而淡然。
浑似方才的那位江湖落魄客,天涯失魂人,那位宽容温和的青年人,不过是昙花一现黄粱一梦。
也似粉墨登场唱念俱佳的戏子卸了妆容脱了戏服,眉梢眼角具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漠然俯瞰红尘千丈的平静。
“公子。”
暗藏于玉佩之中的魂魄悄无声息的现了身形。
她的面容已经看不清楚,只在灯下衬出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形。
她轻轻的落在他的身边。
“薛畅。”
庄周抬头看了看她。
“你已经可以出来了?”
“是。”
薛畅似乎笑了笑。
“您上次成功杀死了那位主神□□之后,我也获得一些力量。”
“如此也好。”
“公子。”
薛畅看着庄周,欲言又止。
庄周见了道。
“说吧。”
“当日我不曾问您,宫九因您而死,您可曾后悔?”
她本不该说这句话,所以她说的犹豫而谨慎,但她确实很想知道庄周难不难过后不后悔。
“后悔,后悔什么?”
庄周伸出食指,修长的手指下意思的敲了敲桌面。
他笑了笑。
却毫无笑意。
“这么多年,我杀了很多人,负了很多人,很多人因我而死,很多人因我沉溺于情仇爱恨。”
“死去的人也好,活着的人也罢,我总要为他们和我自己寻到一个结果。”
“我早已无退路。”
“我赢了,他们都将活。”
“我输了,我便给他们陪葬。”
“无非如此。”
“又何谈上的后悔二字。”
“以宫九为引,诱导他破坏既定的命运,引出那个世界的主神化身,让她认为宫九是破坏法则之人,在她用神明的力量杀死宫九之后最虚弱的一刻击杀她,固然无耻,当然卑鄙。”
“我却并不后悔。”
“盛世之中多冤魂,大业之下垒枯骨。若有罪责,我承担便是。”
他微微抬了抬眸,眸光冰冷而坦荡。
“早已鲜血满身,又何怕罪孽入骨?”
薛畅沉默半晌。
“我只是想要想办法让你开心一些。”
庄周笑了笑。
“我知道。”
他看着她温和而平静。
薛畅张了张嘴,想要笑一下。
眼泪却哗的一下流了出来。
时光作刀,光阴作剑。
那个曾经的少年,终于还是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