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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等到用过晚饭,天色黑透时,青叶催赶着满仔出了门。出门前,满仔娘还在忙着为一个老阿公治病。那老阿公嘴歪眼斜,口流涎水,倒像是中了风的症候。
满仔娘吩咐满仔爹去灶房的水缸里捉来一条小黄鳝,黄鳝捉来后,满仔娘让那老阿公坐定,自己抓着黄鳝的尾巴,将那黄鳝的头对着老阿公的嘴脸噼里啪啦一通猛抽,抽完又搓,搓完又擦,黄鳝起初还拼命挣扎,不过片刻,在她手中便成了软绵绵的手巾子一条。过了许久,黄鳝与老阿公都处于半死之际,满仔娘方才问:“可好些了?”
那老阿公摸了摸自家已被抽打肿得老高的嘴脸,流着涎水,含糊说道:“吾,勿晓得……吾,大约是好些了,好了一眼眼……”
青叶本来一只脚已跨出大门的门槛,见状诧异不已,便问满仔:“我竟没有听说过,难道黄鳝是什么神物不成?”
满仔点头:“神得很!”
此时,但见满仔他娘黄仙人将昏死过去神物黄鳝交给满仔爹,道:“拿去杀了,抓把盐腌着,盐多放些。”
青叶忽然想起午饭时有一道红烧黄鳝来着,据说是满仔爹的拿手菜。满仔爹还殷勤地给她夹了两三筷子,她心里虽然嫌弃满仔爹的筷子脏,但还是勉强都吃掉了。说实话,那黄鳝除了有点咸以外,烧得着实不赖,入味得很。
青叶扶着墙呕了好一阵子,倒耽误了好些工夫。
青叶与满仔到了海边,二人合力将满仔的扁舟推到海里。青叶跳进去小心坐好。满仔又从怀中掏出一包糖姜片递给她,她伸手接过,取了一片放到嘴里慢慢地吃,两片下肚,便辣的身上冒汗。胸口的翻腾恶心之感倒压了下去。
此时大海里一片寂静,唯有满仔的摇浆声,扁舟滑行于水面之上的声音,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重又落入海中的水浪声。二人头顶一片星光,正中则是一轮弯弯细细的下弦月。青叶就着月光,趴在船舷上看水中成群的水母游过。
她伸手去捞水母,有几回指尖已碰到水母们滑溜溜的裙边了,然后却总是抓不住。她从扁舟里摸出一只水瓢来,这下毫不费力地便从海里舀起一只小小的透明的水母来。水母看着薄如蝉翼,犹如云朵般轻盈,拿到手里却是厚厚重重、颇有分量的一只。
“你不要嫁给浪里滚。那个人也好赌,不是个好人。”满仔摇浆,忽然开口说道。
青叶一惊,骇笑道:“你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嫁给他了?”
满仔忙道:“还是上回咱们去,他吃醉了酒大吵大嚷……”回头见她将那只小水母放在掌心里细看,又迟迟疑疑地拿到嘴边,张口想要生啃的样子,忙叫道,“这水母蜇人!不能吃!快放回去!”
青叶瞪他一眼,又笑道,“我谁也不嫁。以后我就跟着四海哥及珠仙他们在海上过日子了。”
“四海哥已经打算归顺朝廷了,你不知道么?”
“你又是听谁说的!”青叶顿吃一惊,掌心里的水母滑入海中,在水面上静静漂浮着,并不急着逃走。
满仔道:“这一段日子,四海哥送了好几回信给朝廷的那个二皇子,送信的人都是我接送的,我想着,既然四海哥对他这么热络了,想来不久就要归顺了吧。”
青叶心里慌慌的,口中却说道:“倒吓了我一跳。四海哥生性谨慎,想来不会轻信那人。”
满仔道:“我倒觉着归顺朝廷的好,将来不必再提心吊胆,害怕哪一日忽然就人头落地了。”
青叶烦恼道:“你懂什么!”
满仔嘿嘿笑道:“等着瞧罢。”
还是跟上回一样,二人到了无人荒岛上后,自有人出来接应,又换了一艘渔船,将她二人送到仙人岛。虽然已到了大半夜,珠仙还是打着哈欠出来接她,二人搂抱着又是一通笑闹。珠仙问:“你既然打定了主意来投奔咱们,一家一当不去说它,怎么连包袱都没有带一只?”
青叶嘴里含着一片糖姜片,含糊笑道:“跟着你混,还愁没有那些身外之物?”
珠仙面有喜色,拧了她一把,亲自将她领到上回的屋子里,与她挤在一张床上歇下了。
次日,青叶醒来,见珠仙早已梳妆打扮好坐在床头了。青叶便笑:“今日你又要带我去转悠么?”又伸手到她的小腹上摸了一摸,比之上回,并没有凸出来,还是平坦如初。
珠仙笑道:“傻女子,咱们不过才分开了十天半个月,哪里会那么快!”
青叶洗漱时,珠仙总跟在她身后转悠,殷勤地为她递个面巾,拿个梳子。青叶渐渐心慌,将手中物事一丢,转身扳住珠仙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珠仙小心翼翼地笑道:“我若说实话,只怕你又要生我的气……”
青叶问:“你们真的要归顺朝廷了么?”
珠仙点头。青叶呆了一呆,失神问道:“什么时候的事?莫非你已经把我的那番话跟四海哥说了?”
珠仙点头又摇头,轻声道:“……我忍不住,便说了,对不住。”见青叶面色转白,忙笑着去拉她的手劝慰道,“知道你是担心咱们,只是四海他本已有此意,听了你的话后便下了决心……可浪里滚却不与你四海哥一条心,他一心要与倭人做买卖,偏他手下有一千亲信……你四海哥怎么劝他也不听,真是让人头疼,归降的日子也因此迟迟定不下来……”
青叶恼怒,不由分说将珠仙赶走,独自一人坐在床上发呆,心内悔恨不已,恨珠仙又恨自己,又有几分委屈与茫然。天大的烦恼无法排解,唯有叹气流眼泪而已。呆坐了一会儿,怕郑四海两口子再找来,便一个人到海边去溜达。岛上的小喽啰小海盗们看见她,无不笑眯眯地唤一声“褚姑娘”,她看着顺眼的,便“嗯”一声,看不顺眼的,则视而不见,睬也不睬。幸而这些人早已见怪不怪,也不以为意。
青叶坐在海边的一块岩石上抽泣许久,郑四海与珠仙还是亲自找了来。她一见郑四海来,抽泣声更响。郑四海笑道:“听说你连早饭都不吃。快跟我走。”她不动,郑四海便在她身畔坐下,正色问她,“你上回跟珠仙说的话千真万确么?”
她点点头,想了想,又摇头,道:“话是侯怀玉亲口所说,我亲耳所闻的不假,但是这话是真是伪我却不知道。”
郑四海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傻丫头,莫怕,你四海哥自有主张,走罢。”遂用力将她拎起来,与珠仙两个半拖半拉地将她撮弄到了他与珠仙居住的小院内。
小院内栽有花草几簇,怪石堆就的假山一座,因七月里热得很,饭桌便摆在一株文旦树下,几个使女正在摆放碗筷。海风习习,涛声阵阵。若不是有拎着酒壶,捧着酒盅的浪里滚在,这小院倒算得上是世外桃源一般的所在。
青叶一见浪里滚,赌气转身要走。郑四海忙笑道:“傻丫头,咱们总是一家人……上回他唐突了你,我叫他给你赔个礼。”
浪里滚端坐不动,只看她一眼,笑了笑,并不说话。青叶看郑四海神情,晓得他大约有话要说,自家的肚子也饿了,想了想,还是默然落了座。郑四海便又向浪里滚笑道:“我这妹妹人还小,任性的时候也是有的。你年长她几岁,怎可与她小孩子家置气,还不快向她赔个礼?哈哈哈。”
浪里滚便提壶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哈哈笑道:“我上回大约是吃醉了酒,说了胡话,我自己都不大记得说了些什么,倒叫你笑话了,妹妹赎罪则个。”
他一声“妹妹”才叫出口,青叶身上便寒了一寒,赶紧挪开眼睛,不再看他。郑四海大乐,拊掌道:“这才像是一家人的样子!咱们一家子今后总是要在一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多少好?”
青叶听他话说的奇怪,抬头看他一眼,心内暗暗思索。郑四海提壶为自己斟了杯酒,拍了拍青叶的手背,笑道:“傻丫头,我晓得你是怕我吃亏。实不满你说,你四海哥早年寒窗苦读,为的就是光宗耀祖,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眼下我是名扬天下了,却是朝廷缉拿的海盗头子……因此,实话不瞒你们,侯怀玉提出的不记前仇,许我加官进爵的条件,说我丝毫不动心,那是假的。
“我早前与他虚与委蛇了许久,迟迟不敢定下来,一是顾虑倭人,二来是因为侯怀玉此人城府极深,心狠手辣……不过,据我得知,前两日,结月润那厮带了——”怕青叶不懂,跟她解释道,“结月润是个倭寇头子。”
青叶只得应景地“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