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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莎友谊的圆拱玻璃门外, 一辆黑色宾利悄然停下, 裹在黑色大衣和长筒皮靴里、墨镜遮去大半面容的关锐从车里钻出来,向周围望了一眼,然后大步向商城里走去。
她的头发放了下来, 柔软弯曲的垂在身后和胸前,真丝领巾恰到好处的点缀着她白皙修长的脖颈, 裸 露在外的一点点皮肤保养得冰雪娇嫩,就像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几个男性顾客路过的时候忍不住回头望她, 有的还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但是关锐墨镜下的面容没有半点表情。
她推开商场内一家咖啡店的门,侍应生快步迎上前来,然而她只摆了摆手, 墨镜下的小半张脸轮廓极其深刻精致, 一点情绪外露都没有,直接往周围扫了一眼, 然后快步走到角落一张圆木桌前。
关靖卓放下手里的白瓷杯, 抬起头来望着她。
关锐坐在他对面,摘下墨镜。在看到自己弟弟的刹那间她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非常的复杂,但是却没有丝毫恶意或不满,相反还有种深深的、淡淡的悲伤。
关锐是个相当强悍的女人, 关靖卓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这种神情,在未开口前就不由的顿了顿,气势也缓了缓。
“姐姐你……还好吗?”
关锐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太太的脾气, 本来就看我不顺眼了,你又在订婚现场当场给郁珍没脸……你呢,我听烽哥说你跑到美国去了,你怎么样?”
关靖卓闭了闭眼,“如你所见。”
关锐试探了他一下:“你怎么会回来?我以为你会留在美国。”
“寒之他不需要我。”
“……你现在回来,烽哥在气头上,估计不会让你进关家的门啊。”
“关家?”关靖卓冷笑一声,“关家这两个字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对我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人一生中能用的钱是有限的,能享受的东西也是有限的,躺在一座腐朽败落的金山上挥霍有限的财产,和奋力拼搏白手起家,夺取属于自己的事业和成就感,这两种生活方式哪种比较适合我,姐姐你看不出来吗?我呆在美国这么多年不愿意回来,就是因为我想在美国积累我自己的财富和关系。姐姐,我已经不想再关家这个桎梏里浪费自己有限的生命了。”
关锐脸色苍白,久久不能说话,“……可是关家……是你的家啊。”
关靖卓平静的看着她:“我曾经想过和寒之组成一个家庭,但是失败了。”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我会回美国去。我在那里有一些钱和一些朋友,他们组建了一个公司,我会注入资金入股。如果大哥真的生我的气,我就在美国待个三年五载再回来。”关靖卓笑了一下,“姐姐,勾心斗角争夺前人的产业并不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生活方式。”
关锐久久的望着自己的弟弟,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他是那样弱小,需要依靠,怯生生的,带着虎头虎脑的憨气。那个伴随着乡土稻香的年代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消失在她的记忆里了,过了这么多年,当她再一次审视自己弟弟的时候,她发现当年的那个小男孩已经变成一个男人,一个不需要依靠姐姐的,不需要依靠家庭的,向往着独立和自由的男人了。
突然一阵久违的疼痛攫住了关锐,她鼻腔有些发酸:“你既然都已经决定了……那你这次回来,又是为什么呢!”
关靖卓看着她,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说:“我想问你当年段寒之的事。”
关锐僵了僵。
“寒之说,我一开始就选择了郁珍。他说我一开始的选择就是正确的。”关靖卓顿了顿,“但是我当年明明告诉你,我还是要段寒之,就算被赶出关家的门我也还是要段寒之。为什么他会说我一开始选择的是郁珍呢?”
“……”
“姐姐,”关靖卓问,“你说当年寒之从你这里拿了一笔钱,那笔分手费到底是多少钱?”
咖啡店里,苏格兰风琴悠扬的乐曲在浓香的雾气中飘渺不清,在关锐压抑的沉默中渐渐的远去了。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好像她一辈子都不打算再开口说话了一样。
正当关靖卓要开口的时候,关锐突然道:“……六十万。”
“什么?”
“当年段寒之从我这里拿走的钱。”关锐说,“当年他想拍一个电影,他的处女作,资金豁口还差六十万。这笔钱对他来说很重要,缺了就拍不成。他想拍电影,他真的有才华。”
就好像有一块巨石压在了关靖卓心上,他几乎连呼吸都觉得沉重:“就为了这个?为什么他不问我要?!”
“他不想找你要。当年他告诉我,虽然你们的经济条件悬殊,但是每次出去你们都是轮流付账,他从不欠你一分钱。他可以一家一家上门跑投资拉赞助,但是他连一分钱都不想欠你的。我说他很傻,他说那是他的坚持。”
关靖卓的手紧紧捏住了咖啡杯边上的小银勺,指甲几乎要深深嵌进自己的肉里去。
“其实当年我不仅仅给了他六十万,他的第一部电影也是我捧起来的。他给了我试片,我只看了十分钟,十分钟后我就知道这个人绝对有才华,他绝对能大红大紫,甚至能成为内地电影史上彪炳史册的人物。”关锐深吸了一口气,“只可惜那部片子没红,题材太小众。后来他的第二部片子选材听从了我的意见,从此一炮打红,票房爆满,直接封神。”
关靖卓喃喃着道:“六十万,就为了六十万……”
“……不,不是六十万,”关锐艰难的道,“跟你分手两年后,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要还我钱。随后他给我寄了一张六百万的支票,对我说:我段寒之从此以后再也不欠你们关家的了。”
关靖卓深深的低下头去,因为牙关咬得太紧,导致面部表情都有些许的扭曲。
“你大哥为什么后来跟段寒之交上了朋友,就是因为那张六百万的支票。那笔钱是段寒之的尊严,为了把他失去的自尊捡回来,别说是十倍的还款,就算是百倍千倍他也会咬牙付清。靖卓,你跟他好了那么几年,其实你并不真正了解段寒之他这个人。”
段寒之成名得很早。十年前的六百万,几乎是一笔天文数字。
关靖卓隐约的知道,段寒之是个极其有血性的人。他根本不怕痛,那些痛苦在他身上几乎是没有感觉的,永远不能到达他放弃、软弱、投降的底线。段寒之就是那么一个强悍到无所畏惧的人。
他以为段寒之为了钱而离开他,他抱着这个让人崩溃的认知度过了十几年。
“……那他为什么……说我一开始……一开始就选择了郁珍?”
关靖卓开口的时候感觉到自己喉咙里染上一股咸咸的味道,那是他在自己口腔里咬出的血腥。
关锐望着他,就这么一动不动的望着,脸上变换了很多种神色。从一开始的犹疑到后来慢慢的悲伤,她说话的时候声音竟然带了点脆弱的意味,好像她对什么即将发生的事情感到很畏惧,但是也很无奈,很悲哀。
“靖卓,”关锐说,“我这一辈子做过不少缺德的事,有些是迫于无奈,有些是停不下来。我也曾经想过走进关家的这个门到底是对还是不对,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我都也已经姓关了,我就已经……没法再改变了。我希望你,不,是我求求你接受这件事。”
“靖卓,当初让你和段寒之分手,是烽哥下的命令。你注意我不是说他‘让’你或他‘叫’你,而是他‘命令’你。你记不记得我曾经强迫你去相亲?”
关靖卓点点头。当时他已经在承受关家所带来的压力了,迫于无奈也去相亲过几次,不过都是敷衍,之后也都没有下文了。其中有一次相亲是和郁珍的,因为那次阵仗特别大、特别正式,所以他的印象也就特别深刻。
“我让人拍了你们相亲的照片给段寒之,”关锐说,“然后告诉他,郁珍是老太太亲自给你挑的未婚妻,你们打算去美国订婚。当然你是爱他的,就算你结婚了也不会切断和他的交往,你们仍然是情人关系。我请求他不要在你结婚后还和你交往,因为这样会影响到你的家庭。”
关靖卓声音几乎变了调:“他相信了?!”
“用语言让一个人相信不是难事,况且你当年和郁珍相亲的照片是真的,并没有作假。我猜你当年一定从来不跟段寒之提起家里逼迫你相亲的事情吧?所以当他第一眼看到你相亲的照片时,他就已经陷入混乱的状态里了。何况那时他正到处为处女作拉赞助,还差六十万,整个人精神状态都非常差。”
关锐的太阳穴突突的跳,她喝了口冰水。
“当时他很愤怒,不,说暴怒都不为过。我只是求他在你结婚以后不要跟你来往,而他当时,已经立即就不想见你了。他拿了我六十万块钱,然后叫我告诉你他是为了钱才离开你的,他说他想让你一辈子都记得,你在他心里的价值,连区区六十万都没有。”
关锐闭上眼睛:“这就是当年我回家后,所告诉你的一切。你相信了。”
关靖卓眼底布满血丝,他盯着关锐的脸,几乎要把她盯穿。
这么多年来的愤怒和痛恨,到头来仅仅只是两个人之间的彼此放弃。段寒之说的对,他们不能在一起,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彼此身份地位悬殊,也不是因为因为他们不够相爱。仅仅是因为,他们根本是完全不能共同信任的两个人。
因为一组和女人在一起的照片。因为六十万块钱。
因为他们,都没有在最需要坚持的时候,拉紧彼此交握的手。
关锐叹了口气,轻得几乎听不见。她想站起身来,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关靖卓嘶哑着声音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靖卓,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关靖卓几乎整个人都颤抖了,“你有那么多种办法可供选择,为什么偏偏要用这一种!你知道段寒之恨了我多少年吗?你知道他有多恨我吗?这么多年来你一遍一遍的跟我强调,这个家里只有我们是彼此依靠的,只有你是我亲姐姐!这就是你强调出来的结果吗?!”
关锐声音发哑:“……我没有办法,就因为你是我唯一的亲生弟弟!我只能这么做,我必须让你们两个都死心!……如果我不采取手段的话,老太太和关烽会让你们更惨!你知道关烽是个怎样的人吗?他吸过毒,混过黑,杀过人,他根本什么都不怕,连你他都是能杀的你知道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关靖卓震惊的看着她。
关锐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大量的氧气涌进肺部,籍以这种方式来勉强平静自己。
那些已经蒙上了尘沙的回忆,在时光的冲刷下渐渐淡薄。她原本以为只要关靖卓和郁珍订了婚,生个孩子,那些带着血腥味的往事就能渐渐从她的生命中淡化甚至消失,从此她再也不必深夜时分辗转反侧,一遍又一遍的强迫自己回忆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小小的山村,简陋的瓦屋,模糊的哭泣和凄凉的傍晚。如血的天空中缓缓飘起的炊烟。
那个时候关靖卓还太小,他甚至根本回忆不起来,自己曾经呆过那个地方。
但是关锐是记得的。她还记得自己曾经不姓关,她还记得自己曾经在乡村的稻田边玩,看到一辆崭新崭新的黑色小车停在家门口空地上。车门打开了,一个满脸高傲、满身华贵的少年走下来,他长得那样俊美,穿着山村里人们根本没见过的衣服,带着从外边世界里飘来的、昂贵而芬芳的香水气息。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关烽。这个可怕的、俊秀的、残忍的、冷酷的少年,当她还是个乡村里懵懵懂懂的小姑娘时,他处理事情的手段就已经和他美丽的外表一样出挑而极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