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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岸有青峰,江上有清风,透过窗棂吹落进厢房之中。薛峥笑容疏懒,轻声道,“我晓得你已及笄,这话是在提醒我,你已是个成年女子了?”
周元笙眼中含笑,曼声道,“你不该来的,传将出去,你我今后再无立足之地。”
薛峥轻慢一笑,望了她良久,摇首道,“阿笙,你的话言不由衷,你从来不会怕这些的。”周元笙道,“我自然怕,从前是不懂,如今还能不懂,我岂不是白活了这么大。二哥哥,我原本以为你会上京去看我。”
她语意忽然柔软下来,薛峥心里微微一酸,道,“我并不方便去襄国公府,如今两家已不算姻亲,我用什么身份拜谒——你的表哥么?”他顿了顿,蓦地正色起来,问道,“阿笙,你告诉我,有朝一日我若登门求见你,该用什么身份才好?”
周元笙眉头一蹙,只觉得一阵烦躁,勉强笑道,“说了半日的话,你也不渴么,我煮茶给你喝。”她自去高几上取了建州龙团,碾磨了一小块细细筛过,又在汤瓶中注了水,搁在那茶炉之上。
她做这些动作时一言不发,薛峥便只望得见她极美丽极精致的侧脸轮廓,她仿佛知道他在看她,却又全不在意,专注地翻飞玉指,发上斜插的那支攒珠红绒凤凰步摇轻轻摇漾,宝珠光华便顺着她鸦青色的云鬓流淌,一直流进嘴角浅浅聚起的梨涡里。
薛峥看得出神,待她静候茶汤之时,起身走到侧门旁,推开舷门。早春清润而微凉的江风灌进他的衣袖,拂起他的衣袂,他低低道,“阿笙,你为什么要回金陵。”可惜这句喃喃自语亦被吹散在江风里,零落不得闻。
舷门外远山如黛,天水含烟,两岸铺陈苍苍蒹霞,中有飞鸟振翅掠过,于水面上留下一道细带模样的水纹,江南山水用它的清丽风流浸润着观者的身心,令人生出一线缠绵入骨的疼痛与哀愁。
周元笙悄然立于薛峥身畔,二人皆举目望着江上的风光,一时无话。隔了许久,薛峥忽然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来送你一程?”
周元笙心中一动,笑答道,“为着看一看这千里如画江山……”她未及说完,便被薛峥摇首打断,“为着看一看这千里如画江山,更是为着和你一道看看这千里如画的江山。”他转顾周元笙,定定地望了她道,“无论将来你在哪里,我在哪里,我想要你记得,我们曾一起离开姑苏,一起溯江而上,一起饮长江水,一起并肩看过如斯风光。”
一颗心跳得飞快,像是要跳出她的胸膛,周元笙深深吸气,借以掩饰自己慌乱的心绪,房中隐约传来汤瓶滚沸了的声音,不一时便鸣响如松风阵阵,她欲去移开汤瓶,却在转身之际被薛峥一把扯住袖口。他只是含笑不语,她便不知何去何从,半日也未能挣脱得开,索性不再挣脱,任由那汤瓶发出刺耳的鸣音,任凭他拉扯住衣袖的一角,缓缓转过身来,仍旧望向江面。不知不觉间,袖口倏然一松,原来他已放开了手。
门外侍立的仆妇听到响动,轻手轻脚的进来,将那汤瓶挪到高几上,又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关上房门,从头到尾目不斜视,一言不发。
周元笙不禁笑道,“你果然有本事,怪不得全然不怕。她们只做看不见你一般,二爷御下的本事越发高明了。”
薛峥朗然一笑,脸上恢复了平日里的神气,“我岂是那等毫无顾忌之人,自然也不会令你涉险。”
周元笙点点头,道,“此番上京,你预备在何处下榻?春闱前还会离京么?”薛峥道,“去姨母家暂住一段时日,索性待考完再回去。往后在金陵的日子长了,我们总有见面的机会。”
周元笙不防他又扯到这上头来,偷观其神色,却是一派清松自然,全不复适才的忧愁执迷,心下稍安,缓缓笑道,“你倒是自信的很,怎知一定考得中,一定能入殿试?”
薛峥大笑起来,笑罢言道,“我若连这点能为都没有,何谈日后,何谈许你前景?原来你却连这个都不信我。”
周元笙佯怒道,“又与我何干?是你自己名利心甚重,不必攀扯上我做缘由。”
薛峥不以为忤,淡笑道,“我们这样人家教养出的子弟,若心中连家国抱负都没有,那便只能沦为纨绔。何况我还有着自己的私心,倘或能在殿试博得圣人青眼,我便可向他开口求恳一桩事。我不必说究竟是何事,你心里清楚。”
不是没有一丝感动,可惜现下所有的话不过是一番假设,周元笙低眉莞尔道,“我不清楚,我原本是个傻得不像话的人,猜不透——似你这般才俊心中所想。”
薛峥气极,无语凝噎良久,方无奈叹道,“阿笙,你说反了,你原是极聪明的一个人,我什么心思都瞒不过你。你只是在装傻,从看到我进来的那一刻起便一直在装傻,可惜你太明敏,装傻并不是你擅长之事。”他垂目苦笑两声,接着道,“但我不会怪你。你是女孩子,这些事情原本就不该你去挂怀,更不该你去殚精竭虑,真要那样,就是我的罪过。你只要好生待在周府,等着那个你此刻不信,或者不敢全信的消息就是。我不会问你情不情愿,我只当我们之间早已不言自明。”
话已至此,周元笙自觉无复多言的余地,她不是不信他,只是不信他们身边的那些人。说到底,他不会懂得,她看上去得享荣华,安稳惬意,却从来不知道自己可有被这世上谁人需要过,被谁人惦念过,如果连生身父母都能将她遗忘,还有什么人会将她奉若至宝?
其后几天里,薛峥白日陪着周元笙吃茶闲谈,作画下棋,晚间便转去船舷另一侧的厢房,且离她距离甚远,虽则船上服侍的诸人皆装作看不见他一般,他仍是恪守着礼仪,如履薄冰。
船行缓慢,可待到第六日一早,便也即将靠岸金陵码头。周元笙换了蜜合色水紬襦裙,沉香色水纬罗缎袄,通身颜色皆算不得富贵喜气,看得彩鸳直嘟嘴道,“姑娘回家是喜事,何必穿戴这么素净,老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只怕喜欢热闹颜色更多些。”
周元笙一笑道,“既是回家,就该做家常打扮。何况哪里能讨得所有人欢心,我只能顾得上自己的心意罢了。”
待到船靠岸停稳,周元笙也到了不得不和薛峥挥别之时,他眼里缱绻着一抹极是温柔旖旎的眼波,虽是一闪而逝,终是让她的心砰然了一瞬。说了几日的话,到了此时,也唯有彼此互道一声珍重而已。
周元笙下船登岸,只见岸上已停靠了一辆翠盖车,一众丫鬟仆妇雁翅排开,正在此等候她。少顷,便有一位着紫袖袄的中年妇人上前,满面含笑,福身道,“请大姑娘安,太太打发奴婢们前来迎姑娘,姑娘一路辛苦,请上车回府罢。”
周元笙含笑点头,搭着那妇人的手向前行去,忽然心念微动,只觉得身后那绮丽画舫中,正该有一道殷殷望向她的目光,她想忍住不回首,却还是禁不住鬼使神差般回眸探看。脚下猝然顿住,幸而她这一番举动在旁人眼里看去不甚突兀,众人只当她想再看看身后的风光,便也驻足一刻,等候着她。
到底隔得远了,她并未探寻到烟波上的蹁跹身影,只望见身后巍峨磅礴的钟山,在辽远天际和浩淼江水之间绵延起伏,势如蟠龙。
北控大江,南凭聚宝,西接石壁,东傍钟阜,这不是李青莲诗中苍苍金陵月,空悬帝王州中寂寥落寞的金陵,而是国朝最风流繁盛的都城——金陵。
周元笙笑得一笑,无论将来如何,她的故事总会在这座城池中发生。她回转过身,对着那妇人浅浅一笑,便即昂首举步而去。既是注定要留给那人一记背影,她宁愿要留一记从容不迫,昂然自信的背影。
车行大半日,终于转入一条繁华街市,周元笙掀开帷帘一角,只见眼前出现一座恢弘府邸,知道这大约就是襄国公府了。此府邸历时三代,自有一番气度,一眼望去已是浩浩荡荡占了半条街,虽规制不及公主宅邸,可若论气势,和寿阳公主府也不遑多让。
周元笙自大门处下车,由适才那妇人并彩鸳二人一左一右的扶了,越步进得府内,行了一刻才望见垂花门,只见两边游廊上已站了不少丫鬟婆子,身边搀扶她的妇人笑着言道,“姑娘是贵客,太太亲自出来接您呢。”
周元笙微微一怔,凝目望去,见众人当中站着一位上穿玄色五彩麒麟补子袄,下着穿花凤缕金拖泥裙的妇人,远远看去,身量清丽苗条,姿容娴雅,自有一股端庄和悦的态度。
这便是她父亲周洵远的第二任妻子,博陵侯最小的女儿段玉宁。周元笙忙快行了几步,至段夫人面前,蹲身告罪道,“不知太太在此,阿笙今日归家,竟让太太在此等候,真是折杀阿笙了。”
段夫人忙笑着将她扶起,两厢一照面,那段夫人眼中便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旋即也就隐入一片笑意中去了,当下段夫人拉起周元笙的手,两人相携着一路朝内院走去。
等到太太和周元笙去得远了,适才陪侍段夫人在此等候的外院仆妇才松了一口气,她们自是不必进内中伺候,便也随意闲谈两句就预备散了。
偏巧有那因三急来晚了的婆子,一时匆匆忙忙跑来,却见人已散了,倒颇有些后悔没赶上在太太跟前露脸的机会,又不由好奇那阖府上下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小姐是何模样,便一个劲地凑近那闲谈众人之中,好奇问道,“你们都瞧清楚了不曾,素日都传咱们家大小姐生得是一副倾国倾城貌,这话可当得真么?”
当即有人略略撇嘴道,“也还罢了,是个绝色的,可也当不得那般夸赞。”
话音未落,已被人挤了两记,反驳道,“怎么当不得,我瞧着就好,往常来咱们府上那些亲戚家的姑娘也好,各府来登门做客的姑娘也好,我还没见一个能赶上方才大姑娘容貌的。你说不好,倒是举个强过她的人来,也让我们评议评议。”
众人一时七嘴八舌,有同意的也有摇头不语的,那晚来不曾照面的婆子急道,“你们过后再争去,且给我说说她究竟长得什么样,回头我碰着可别认不出,那就不好了。”
自来美人三分容貌,七分气度,那周元笙如何美法不难描绘,可若说五官样貌,却也难住了一众人等。寻思了半日,终是有人开口总结道,“大姑娘是瓜子脸,白皮肤,一双大眼睛极有神采,两道秀眉像是画上去的,还透着股子英气。就像是花中的牡丹,又比牡丹秀丽。反正那月宫上要是真有嫦娥的话,大约也就是姑娘那般相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