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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坳之内,一道小瀑布自半崖上倾泻而下。或许是条小溪所至,瀑布水量并不大,飘飘荡荡自空中飘落,被风一卷就如满天雪粉一样,散了小半去。瀑布下一潭碧水任风卷动确仍如镜面一般平滑。若是在盛夏,在此或小酌或与人对弈,不知会有多么惬意。
潭前一块大青石上坐定了那个老人,他抚毕了“琴”,却仍一动不动。
琴声虽湮,琴韵在宁羽白心中却久久不去。忽见那老人将手一放,长叹一声道:“‘重山艮卦,利见东北,止其所以止’,卦仙诚不欺我也!天可怜见,终于让我给找到了……偷听那孩子,还不过来与我见见面?”
宁羽白就站在不远处,本也算不得是偷听了,不过他都是躲在树后面,听了老者这句话不禁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遂在树后出来上前走了两步道:“小子宁羽白,不小心听到前辈弹琴,真是不好意思。如果前辈您真的是在……弹琴的话。”
“你说呢?”老人把头转向他,雪白须眉都随风轻摆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双眼睁了开来。宁羽白一看,陡然发现老人双目浊滞,焦点远在自己身后,竟似是个盲人?
宁羽白不敢多问,忙道:“这琴声真的是,真的是很……”说到这却找不出词来讲自己的感觉了。半天才道:“真的是很古怪!小子愚钝,而且最近身体不太好,可能是幻听,还请老人家不要见怪!”
“呵呵……”老人不禁莞尔,手捋长髯道:“若是有人和你听得一样,恐怕今天你就听不到喽!”
这话听着很是莫名其妙,宁羽白不禁问道:“那是为什么?”
老人笑而不答,冲他招招手道:“娃儿先过来近前,让我端详下再说。”
宁羽白心想这老人真是有些古怪,不过看起来倒不像是恶人。他自打见过了穆少游以后便对白衣白须道骨仙风的老头儿都颇有好感,也不怀疑,举步便走了过去。
到了跟前一看,老人果然是个瞎子,宁羽白在他旁边他却视而不见,眼睛仍是空洞地对着远方,不知他到底要“端详”自己什么。老人拍了拍身旁的石面道:“来,陪我坐一会如何?”
那大石有宁羽白胸口那么高,他深吸了口气,手脚并用爬了上去,坐在了老人旁边。说也奇怪,一坐下周身的寒冷便都奇怪地消失了,风虽还在吹着却只是带给他舒服的感觉。
“看来伤又加重了……”宁羽白暗道。
看了看身边的老者,宁羽白道:“老人家,这么大个山,您一个人怎么到这里的?而且……而且您眼睛好象也不太好,这荒山野岭的要是遇到个野兽啥的可咋办?您家在哪里?要不我送您回去吧!”
“我在这里等人。”老人道。
“原来如此,我说您怎么一个人出现在这呢,您是在等谁啊?”
老人一笑:“等你。”
“什么?”宁羽白大讶。
“等我做什么?难道,难道是……”他暗想着,忽地明白了什么,一下子如坠冰窖之中,惊恐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难道是我跑出来的消息被紫修知道了?这老头就是他们派来抓我的?”瞬息之间宁羽白背上又出了一阵冷汗!
“哈哈哈,娃儿不要害怕,莫非有人要对你不利不成?”老人竟然不用看就知道宁羽白的心情。
“你……到底是谁?”最初的震惊之后,宁羽白镇静了下来。反正都是一死,害不害怕有什么用?不过他也有了点希望,那老人的话听着倒不太像是碧落派的人。
老人突地不语,紧皱双眉转了转头似乎在感受着什么,半晌道:“你受伤很重,什么人竟下这么重的手,一点余地都不留!倒似是故意要废你修为?”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猛地抓起宁羽白一只手来。宁羽白想要挣扎,却是无济于事。
老人握住宁羽白脉门一切,良久眉头才渐渐松开。
“还好你身怀异宝保住了一点本命真元,废你修为那人道行又不深,否则……”
“什么?您的意思是……”宁羽白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个老人,仿佛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曙光!
老人又恢复了微笑的面容,轻轻松开了宁羽白的手道:“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老天既然让我遇上你,想来也不会对老夫太苛刻了。”
宁羽白真是被弄得一头雾水,这一天的事真是太奇怪了,先是仿佛幻听一般的琴声,然后又是个怎么看都不正常的老头,会不会也是幻觉啊!想着不禁用力揉了揉眼睛,睁开眼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变……
“老人家,您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啊?”宁羽白苦着脸问道。
“你为什么会找到我?”老人反问道。
“这……”其实宁羽白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当时糊里糊涂的,跟着“琴声”也不知怎么就寻了来。
“感觉……好像有什么声音在召唤我一样,我想我可能是走火入魔了……”说到这宁羽白不禁低下了头去。
“哈哈哈哈……”老人大笑几声,对宁羽白道:“不是你走火入魔,而是你有缘!”
这句话又把宁羽白说得一愣,老人继续道:“那不是你的幻听,而是老夫弹奏的琴曲,你以为没有琴空手弹奏便不会有声音吗?”说罢右手屈指一弹,“铮”的一声猛在宁羽白耳中响起,便如真的有琴在老人手下一般!
宁羽白嘴巴都合不拢了。
“想要凭空鸣奏并不难,现在你知道了吧?”老者徐徐道。
“可是,可是这一声我是确确实实听到了,而之前的曲子是听不到的呀!”宁羽白脱口而出,说出来便觉得不对,既然都“听”不到了哪里还能叫“曲子”呢?
“那一曲,用耳是听不到的,要用‘心’去听。”
宁羽白愣了。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明白,只是出神地思考着。
风卷着残叶,飘落在潭中。瀑布的水屑继续的在半空飘旋,大石上一老一小端坐着,一动不动。
“叮咚!”一声脆弦又在宁羽白心中响起,老人双手缓移,琴声又在他指下流淌开来。或弹或击,或点或拨,老人的双手渐渐快了起来,琴声也渐渐由零散的雨滴一般的音符汇集起来,成了蜿蜒的一条小溪。这溪水一阵一阵轻刷着宁羽白的心神,他的眼神也随着曲调忽明忽暗起来。
琴声渐入佳境,高亢处如一根悬索直抛入万丈高空之中,忽地又俯冲而下,低沉处如巨岩在地,岿然不动。忽而如入云高山,万仞巍峨;忽而如荡荡大海,怒涛排壑。世界在宁羽白身旁变化无穷,他忽地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粒小沙子,在这浩荡天地间,一万年也没有改变过一般。又或者自己本就是这天地的一部分吧?谁知道呢?他自去体验琴中万景,不再多想。
老者面上仍热一副恬淡若仙的表情。只有双手指影重重,才显示出他那抚琴的精湛技艺!
老人一个尾拨,琴声戛然而止。他自收手至袖中,也不说话,就那么等着。
宁羽白闭目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然后双目一睁自石上跳下,双膝一屈跪倒在石前,虔诚道:“弟子宁羽白,不识异人点拨,险些错肩而过。望仙师在上,勿念弟子愚钝收弟子为徒,则弟子粉身碎骨亦不能报恩师万一!”
老人面上微笑,将手那么一压,小谷之中的风顿时止住,如同从来没有吹起过一样。几片还在空中的落叶一下子没了凭依,就那么飘落了下来。瀑布上的水烟也都消散不见。老人叹道:“老夫踏遍神州山水,遍寻众人想要择一传人。那修道之人不知见了多少,也没有一个人能听见这“妙心莲花曲”,就算有那么一两个,也都只能听几个音出来,难以承我衣钵。本以为再也找不到了,不想前日偶遇卦仙耿不二,听我一琴道出一卦,其曰:‘弦味咸涩,旨在寻人。一阳双阴,重山艮卦,利见东北,止其所以止’,今日才得一偿吾愿,他日定当为鼓一曲以谢之。”
宁羽白听了又惊又喜,抬头道:“您,您答应了?”
老人一笑,伸手一扶,宁羽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他道:“这妙心莲花曲妙用无穷,非有缘人不能闻之。当年我便是无意中听到师尊弹奏,才得以入得他老人家门墙。所以我遍寻天下也要找到一个一样能听全这曲的人,才能传我琴技,今日终于寻到你,吾愿足矣。你可愿随我而去?”
宁羽白喜道:“愿随!愿随!弟子孤单一人,无牵无挂。若没有您,还不知往何处去呢。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说罢倒身便拜。
老人手一摆,宁羽白便跪不下去了,他道:“凡尘俗礼不必在意。你若有心,不拜亦我徒儿。你若无心,拜了又有何用?唉……”说完轻叹一口气,又道:“你身上还有伤,耽搁越短越好,这就随我走吧。”说完轻飘下大石,站在了宁羽白面前。
“师父,我还不知道您老人家的名号呢?”宁羽白站到了老者身旁。
“呵呵,名字好久没有用过,都快忘记了。你帮我记下吧,为师姓左名潜字子渊,早年也曾用过七弦子这个名号,也不知还有没有人记得喽。”老人笑答。
宁羽白暗自记下了老师的名号,眉头却皱了起来,“左潜左子渊,嗯,记下了。不过,七弦子这个称号怎么这么熟悉呢?”
“师父!”
七弦子刚要举步,听到宁羽白的叫声停了下来,转头问道:“何事?”
“您,您莫非是,是……”
“是什么啊?”七弦子疑道。
“您莫非就是琴神!”宁羽白睁大了眼睛道。
七弦子一顿,呵呵一笑道:“哦?我还有这个外号吗?记不得啦,记不得啦!”
宁羽白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盲眼老人,真的就是名震天下的琴神,七弦子?他脑中不禁回想起陆玉宁师叔讲过的话来—
“天下间奇人异士数不胜数。百年前天下第一盟道天盟在云界仙宫昊天庭举办仙会,请来东觉寺第一高僧尘觉大师在会上布经讲法。尘觉大师是当时东觉寺掌门的师叔辈,辈分尊崇。他所讲之法玄妙无比,座中一人听到精彩之处不禁难以自抑,遂出一琴弹奏相和。那人的琴技真可以说是天下无双,真如仙乐一般!而且配合着大师讲法竟然透出一股禅意来,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后来也不知到底是大师讲法精妙还是那人琴音通玄,仙会上竟然忽地漫天花雨飘舞,祥云喷薄而出,璎珞光华四射,金花万朵络绎不绝。一派仙景竟然出现在凡间!以至于一场法事结束之后竟然有近一半的人痴坐在地,三日方才散尽!
这一次那抚琴之人名声大噪,他本叫做七弦子,人们尊他琴技超凡入圣,号之为“琴神”!成为与剑神等前辈齐名的异人!不过那一次之后,便再没有人见过他了,除了知道他是个盲人之外,他的一切都是谜。”
宁羽白简直不敢相信,这种传说中的人物竟然会被自己碰上,而且还作了自己的师父!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相对于其他人来说,他碰上过的“传说中的”人物,还真不能算少了。
七弦子一句话打断了宁羽白的思考:“徒儿先随我回去,医得你的伤之后再与我慢慢详谈。”说罢将大袖一抖,只见一股浓雾自袖中不断喷出,片刻之间已形成一朵云彩将两人缓缓托起。
宁羽白煞是惊奇,这腾云之术还是第一次见到。还在惊讶间,只听“轰”地一声,彩云拔地而起,地面景物急速变小,还在眩晕时,空中真实的云气已在眼前。彩云先是停了一下,倏忽西去,转眼间便消失在天边。
与此同时在望剑峰上的金乌堂密室之内——
跳动的烛光下,紫修真人打坐在蒲团上,膝上横着的正是腾云剑。他对面的几个蒲团上恭敬地坐着紫霆、紫寒与沈从龙三人。只听沈从龙气道:“章雄楼那老匹夫忒地不讲情面,竟然断然拒绝掌门的提议。实在可恶!”
紫寒道姑冷面道:“这次大会倒是看清了其他几派的立场意愿。虽然看来困难重重,但也不是没有成事的可能,不过章家那里,恐怕来软的是没有用了。”
沈从龙道:“软的不行,难道来硬的?我六派之内从未起过争端,想来硬的也没有理由,而且天罡派还在虎视眈眈,若是让他们乘机捡个便宜可就大大划不来了。”
紫寒紧皱眉头道:“如今看来,我剑盟之内形势已经很是明朗。凌霄派是我们盟友,北溟与章家还有秋水都是保持中立,那么掌门最大的对手就是天罡派的李春秋了。看来天罡也想争这个永久盟主的位子呢。”
室内静默了一会,紫修睁眼对紫霆道:“二师弟怎么看?”。
紫霆略思一下,终于缓缓开口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这百十年来若不是有剑宗挡着,我剑盟六派恐怕早已合而为一,成为名副其实的剑盟了。如今剑宗一去,并盟必为大势所趋。观吾六派,也只有我碧落派和天罡派有这个实力而已。其余几派都是驻足不前,静待观望难成大器。掌门师兄还有三年的盟主任期,这三年若我们能好好的利用,则大事可成!”
“师弟之意,如何成之?”紫修平静道。
紫霆真人抬了抬眼皮道:“天罡派乃是最大一块拦路石,不过如果我们一开始便对付他们,必会激起其他几派反感,反而孤立了自己。所以,要先把外围的小石子一个一个地拿掉,或者变成自己的棋子,最后才好对付正主儿。”
“师兄的意思是?”紫寒道姑欠身问道。
“凌霄派已为我所用,剩下秋水、北溟、章氏三派中,秋水派武寒秋虽然刚烈,但是太过拘泥,先稳住这边,最后以秋水派百年基业相逼,不愁她不就范。北溟派势力小,人数少,邱清池为人孤傲,又是一根筋,也不难对付。这两派都是中立,所以可以暂时不管。倒是那栖霞庄章雄楼实力不容小觑,而且与李春秋私交甚厚。万一被李春秋先下手为强,两派联合起来就很难办了。所以……”
紫修微微点头,又道:“章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们又不能明着对付章家,二师弟可有良策?”
紫霆捋髯道:“做好准备,等。”
“等?等什么?”紫寒与沈从龙齐道。
“等一个机会!”紫霆露出了微笑。
沈从龙听了皱眉道:“我们什么也不做,就在这坐等,难道能等出花来?”
紫霆呵呵一笑摇了摇头道:“六师弟还是改不了这个急性子。我听说一个月前章雄楼的长子章孟玄在凉山斩杀了一个妖人,你可知道?”
“这等小事,我如何知道?”沈从龙道。
“小事?呵呵,你可知道那妖人的身份么?”
沈从龙皱眉摇头。
“他姓李名桑,道号桑木子,倒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不过他的师父,嘿嘿,便是……”
室中三人一起向他投去了疑问的眼神。
“萧天南!”
沈从龙闻言失色:“啊!难道是……”紫修和紫寒的眉头也都皱了起来。
紫霆的眼睛眯起,一字一顿地道:“不错,正是黄泉剑派掌门,四大杀神之三的—紫血昆仑,萧天南!”
斗室之内又陷入一片沉静。
片刻之后紫修缓缓道:“章家惹了这个魔王,恐怕……”
“恐怕不毁也要元气大伤!那时候……”沈从龙眼睛一亮。
紫修微笑着问道:“师弟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
“不瞒师兄,那章孟玄便是我偷偷引去凉山的。”紫霆的笑容就如同一只狡猾的老狐狸。
“好一招驱虎吞狼!哈哈哈哈,天幸有二师弟助我,何愁大事不成?”紫修双眼中的光亮更胜沈从龙。
屋外残阳如血,映红了一整片天空。
太阳落下去之后,明天将会是什么样?
没人知道。
章雄楼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恶寒,那感觉仿佛中了七煞剑派的冰煞剑华一般,阴森森的不对劲。他愣了愣,然后甩了甩头,将那感觉压下。继续专注于手上的钓竿。
“大哥,您怎么了?”章雄烈感觉到不对劲,转过头来问道。
“我没事,三弟。大概是谁又咒我了吧,呵呵。”章雄楼苦笑着摇了摇头。
“唉,大哥,不是我说你,我们都这大把年纪了,外面的事,能少管就少管点吧。你总是性如烈火,嫉恶如仇。可是树敌太多,对您不利,也对我章家不利啊。”
章雄楼眼中望着沉静的西湖湖面,面色沉了下来。章雄烈一看,赶忙道:“唉,我也就是随便说说,大哥你别在意,继续钓鱼,钓鱼。”忽地竿一拔秆,“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一尾肥硕的细鳞胖头鱼咬着钩被章雄烈甩了上来,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掉在了旁边的鱼篓中。章雄烈手腕一甩,钓钩划过饵料后便又扎进了水中。
章雄楼摇了摇头,方要再说点什么,忽地发现远处天边一道彩气一闪,唰一下往不远处落下。他忽地目中神光一闪,探手收了钓竿,站起身来将斗笠一掀,撂在了背后。高大的身影顿时遮出了一大片阴凉处来。
章雄烈一愣:“大哥,你……”
“我先回去安排些事,你不必跟着了,钓完了再回来吧。”说罢章雄楼收了鱼篓,与脱下的蓑衣一并提了,闪身御剑望空中而去。剑光翔起出,便如一道紫烟一般,望西疾飞而去。
望着章雄楼疾驰而去的剑光,又看了看刚才彩气落下的地方,章雄烈的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目光阴沉了下来。
钓竿忽地震了几下,他竟然没有发觉一般继续沉思着。鱼漂又浮动了几下,鱼儿终于吃掉了饵,游跑了。又过了一会他才一抖腕子,鱼钩自水中飞出,自己钩了块饵又“扑”地扎进了水去。这下,不知有哪条鱼儿又要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