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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正五年,因近年各地汉人举事不断,朝廷召令天下,禁南人执兵器,带斗笠。
袁州城。
夏天是蒙古人最讨厌的季节,临江的城池湿热难耐,他们习惯了塞北的干爽的夏天,从入伏后,这里的每一天对他们都是煎熬。
弥勒教举事过去有些日子了,炎炎烈日仿佛驱散了这里所有有生命的东西。
正午时分,四边城门空荡荡的,守门的兵士抱着长枪靠在阴影里打瞌睡。前日达鲁花赤赛罕下令,把袁州境内所有乞丐流民全当做弥勒教残党抓起来,身强体壮的卖给矿山当劳力,体弱残疾的集中在袁州北长江边斩首。此令一下,袁州立刻变得清净无比。南人的性命在蒙古人眼里和牛马牲畜相差不大。
死气沉沉的街道,一个年轻的武官匆匆赶往达鲁花赤的府邸。
张世策闷着头走路,如果不是于凤聪送信过来,如果不是他把郑晟送到温汤镇,他绝不会掺合这趟浑水。
走进达鲁花赤府邸东门,一个身穿军服的色目人引他进入北院。进了圆拱门,他远远的看见满都拉图正坐在树荫下的凉亭中,神情专注的往水塘里扔什么东西。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参见大人。”
“张千户,你来的很快啊。”
张世策心中一惊:“大人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的事情,我难道不应该知道吗?”满都拉图语气不善,他把手中的一把米粒扔进水里,“但你还不知道吧,郑晟对我有多重要。”他指向清澈的湖水,里面有几条锦鲤翻腾,露出花团锦簇的脊背,“郑晟就像我养在袁州的鲤鱼,是准备进献给朝廷的贡品。”
张世策心中一颤,单膝跪地:“末将知错了。”
“谁都知道种痘是个稀罕事,你两次把他送到温汤镇,都没能保证他的安全,我看你是不是被那个女人弄糊涂了。”满都拉图厉声呵斥,他在袁州从来没遇见过这么不顺心的事。
“末将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去武功山。”
“还不是那个女人,他是跟着那个女人进山的。”满都拉图重重拍打栏杆,“杜恭生了个好儿子,竟然把他绑起来让弥勒教的人劫走了。我爹刚刚向朝廷送信表功,袁州有神医可以防治天花啊。”
“……是这样啊。”张世策艰难的吞了一口吐沫。麻烦比自己想象的更大了。
“你去武功山,把郑晟救回来,救不回来郑晟,就把杜文山带回来。”满都拉图话中带有狠意。
“遵命!”张世策心里发寒。蒙古人宠信他们,是把他们当做猎犬养,一旦真发了怒,刀立刻就架上了脖子。
“一群废物,彭莹玉和况天一个都没抓住!”满都拉图发泄心中的不满,过了好久急躁的情绪才平复下来,缓缓的说:“多年来于家往武功山山寨里卖兵器,我们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让我知道他们把兵甲卖给了坐山虎,莫要怪我手下不留情。”
张世策低着头不敢说话,满都拉图这是让他给于家人带话。
池子里的锦鲤争食,欢快的摆动尾巴,泛起一片水花。
“去吧,我想你大概能被杜恭能干一点,他那个儿子,真会给人添麻烦啊。”
“是!”张世策告退,出门时后背的衣衫已经湿透。于凤聪给他送信的同时也给满都拉图送了信,这是为了减少于家的罪责,但同时把他放在火炉上烤。那个女人真是靠不住啊。如此炎热的夏天,要披甲进山林追剿弥勒教残部援救郑晟,他给自己找来了大麻烦。
郑郎中被弥勒教人绑架的消息很快传遍的袁州城。郑晟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突然成为了袁州城的风云人物。不是因为他的种痘的本事,而是因为袁州达鲁花赤赛罕因为他的丢失大发雷霆。
夜晚是夏天最惬意的时间,没有刀子般阳光,藏在阴暗洞穴里动物全都钻了出来。
袁州城北有一座戏楼,主人是一个色目人,专门从南昌请来了戏班子,自入夏后几乎场场爆满。
戏楼的一楼是大堂,是散客的集中地,二楼是雅间,有钱人可以躲在屋子里听戏,不用在臭烘烘的人群中挤得大汗淋漓。二楼地势高,可以打开窗户透风凉快;也可以关上房门,驱走蚊虫,找一两个好友饮茶喝酒做乐。
每次曲子结束的空暇里,摇着蒲扇的闲人就开始闲聊各地的轶事,郑晟是近日被提到次数最多的名字。有人说他是弥勒教的余党,伺机逃走了,也有人说他本来被赛罕大人举荐,要进大都太医院的,可惜命丧弥勒教人之手。当戏台上曲子再唱起来时,场面立刻安静下来。这些人说话没有任何根据,几乎能提及所有的可能性。
今日曲子唱到一半,从外面进来一个汉子,长相凶恶,胸口的肌肉鼓鼓的。
门口的小厮拦住去路:“这位客官,实在抱歉,今日已经客满了,你明日再来吧。”
“我是来找人的。”
小厮歉意的笑:“现在找人只怕不便,要是大声叫喊这些人就恼了,烦劳等曲子唱完。”
“我是来找王东家的,地字三号房的王东家。”
小厮立刻换了一张笑脸:“原来是贵客的朋友,不知怎么称呼,我这就去问通报。”
来人回答的简单而干脆:“杨奇。”
小厮像一阵风轻踩着楼梯上二楼,来到左侧第三个雅间门口敲门,隔着门小声嘀咕了几句,随即转身下来。
杨奇跟在小厮上楼,地字三号屋的门打开,一个劲装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引他进去。
王中坤朝门而坐,胖乎乎的身躯几乎挤满了椅子,屋里还有两个中年人,在低着头喝茶。
年轻人关上房门,杨奇左右打量屋子里,“王东家,想找到你不容易啊,这个月我还没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你是不是把我们的协定给忘了。”
“你不还是找到了这里,”王中坤指着对面的空椅子,“坐吧,这屋里的人都是我的朋友。”
杨奇没有坐,坐下去会显得比别人低一个头,他是来要钱的,不是来寻亲访友,“我只问一句话,王掌柜还记得你的承诺吗。”
“什么承诺?”王中坤坐直身子,胖乎乎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
“哦,王掌柜觉得我杨奇好欺负吗?”杨奇脸上浮出怒气,捏紧拳头走过去,“王中坤,袁州弥勒教的时代过去了,你的同党死光了,你还在这跟我摆谱,你不怕我今日走出这个房门,明天你那个赌场就不复存在了吗?”
“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不像是糊涂的人啊,”杨奇看这屋里只有开门的年轻人看上去是个练家子,其余三人都体型臃肿,身穿员外服,恶从胆边生,伸手摸在王中坤的胖乎乎的脸上,“后天我会再去赌坊拜访,如果拿不到想要的东西,你就等着吧。”
坚硬的手指像触及在软绵绵的棉花上。
王中坤偏过脑袋,轻轻拨开他的手,“首先,我告诉你袁州的教徒没有死光,这两个就是我们的教众;还有,我不记得我们之间有什么协议。”
杨奇勃然大怒,“你们这帮蠢才还真是难以用常理来衡量,被蒙古人像对一堆猪般屠杀,还不知道死活。”他格挡开王中坤的手,居高临下看着他,“你这老东西,不跟我们合作,等死吧。”
王中坤后背微弓,闭上眼睛,两只手缩进衣袖。
“山里的弥勒教人像蠢猪,袁州城的弥勒教人也像蠢猪,不知道彭莹玉怎么带出来你们这群人,”杨奇拍了拍藏在腰间的短刀,“我真想亲手杀了你,不过还是留给蒙古人吧。”
“咳。”王中坤像是在嗓子眼发痒。
杨奇突然感觉脖子后面发凉,一件坚硬的东西顶过来。他没有慌张,很自然的摊开双手,“怎么,难道你还想在这里杀了我?”是门口的那个年轻人。杨奇不怕,但隐隐心悸,他一直在留意那个年轻人,但直到刀架上自己脖子,他没发现那个人是怎么贴近了自己的身子。
“不要惹怒我,”王中坤臃肿的身躯爆发出令人无法想象的力量,他屁股离开椅子,右手执一柄短刃对准了杨奇的咽喉,刀锋直刺入肉。血像一支小虫子从刀口钻出来,一路爬向胸口。
“我在这里杀过的人不少于五个,你以为我们是干什么的,你以为只会打劫客商的彭山康能吓到我。杨奇,我不是怕你的威胁,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对入山的弥勒教教徒好一点,现在连这点希望都没有了,你还想要我的承诺。”
刀锋往肉里又去了一点,杨奇感觉到刀锋在肌肤里游动,像是在寻找巢穴的爬虫。
“我再往里一指,你会喊不出声音的死去,”王中坤收起刀,刀锋从肌肤上划过,在杨奇的脖子到胸口留下一条半尺长的口子。血渗出来,杨奇捂着脖子后退一步,片刻之前眼里的傲慢全然变成惊恐。
“走吧,不要让我再见到你,如果你想去官府告发我,随便,不过那是一条有进无退的路。”王中坤胖胖的身躯再次占满椅子。
杨奇掏出一块破布掩上伤口,逃一般离去走向门口,年轻人帮他拉开房门。
外面的一曲刚刚结束,传来热闹的呼喊声。
右边的中年人舒展了一下腰肢,“很久没见你这么动怒了。”
“他不该侮辱死去的人,如果那些家伙们是蠢才,我唯可惜这天下的蠢才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