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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老汉拿一块破布擦去额头的汗水,“下坪就快到了。”
时值深秋,山里的天气早就不热了,但他挑着竹筐萝走二三十里山路,全身的衣衫被汗水浸湿。他已经知道郑晟是弥勒教的香主,作为弥勒教的信徒,再加上教内郎中的救命之恩,他对郑晟言听计从。
郑晟作为杨老汉的远房侄子,最近走过山里的许多地方,“杨叔常来下坪吗?”他身上的衣衫的虽破,但把身体挡的严严实实。他的皮肤没那么红和粗糙,露出肌肤来不像是个风餐露宿的山里货郎。
“我在山里走了一辈子货郎,山里什么地方我没去过,下坪和翠竹坪差不多,茨坪才叫真正的热闹。”杨老汉兴致勃勃给郑晟介绍,“茨坪比县城差不了多少。”他从未去过县城,凭想象觉得县城的不过是茨坪那个模样。
“过了下坪十几里路就是茨坪?”
“差不多吧,”杨老汉略作思考,心有余悸道:“上次去翠竹坪可是吓死我了,下坪和翠竹坪不一样,这里离笔架山只有几十里山路,两个坪子里的乡民防范很严,你要是惹出事情来,可没地方跑。”
“下坪信奉弥勒佛的人多吗?”
“不少,”老汉呵呵笑着,“不过最近风声紧,许多人把佛像撤了。”
山里以乡党和宗族为中心统治,蒙古人不愿意把触角伸进这么深的山里。袁州弥勒教造反后,茨坪斩杀了十几个鼓噪的弥勒教众后,把这件事压下来。前行日子下山的教众已经打听清楚了这里的消息,郑晟只是在杨老汉这里再证实一遍。
“下坪和茨坪有杨姓和祝姓两个大姓,寨子里弓箭和兵器一应俱全,坐山虎多次下山抢掠,但下坪和茨坪相互依存,笔架山盗匪老虎咬刺猬无处下嘴。”杨老汉压低声音道:“听说去年官兵进山围剿笔架山,是这两姓人在省城活动的结果,还有人说茨坪的人与李燕子他们的关系不清不楚。”
“让我进去看看再说吧。”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郑晟冒险亲自来下坪,是因为这一战关系才真正关系弥勒教的命运。协助坐山虎攻取下坪,才等于正是宣告弥勒教势力在罗霄山的存在,同时为自己夺取一份生存空间。
靠别人施舍不是长久实际,需要什么要自己去争取。坐山虎现在把弥勒教信众看做鱼肉,他唯有把下坪扔出去,让饿虎去争着去吃更美味的食物。
出笔架山走了三天,地势变得平坦,群山环绕下有一片丘陵,矮山夹着肥沃的土地,这里是罗霄山里的珍珠,是山里最好的产粮之地。
下坪是依靠山坡建立的土围子,土墙高约一丈,四周修建了七八座箭塔,这里足有八九百户人家。周边的山民喜欢来这里做生意,兜售山货,每逢三六九大集,这里热闹的像过年。
郑晟担着挑子跟在杨老汉土围子门口,两个守卫拦住去路,“哪里来的。”
杨老汉谄笑着站出来,“爷,我是小高庄的杨老汉,山里的货郎,认识你们的杨里长,这是我侄子,我年纪大了,想带着他走走山路,在这一行找点饭吃。”
“你认识杨里长?怎么没见过你了。”守卫将信将疑,用长枪杆敲打竹筐,示意郑晟把挑子放下来。
一个汉子掀开竹筐的盖子,伸手在干货里一顿搅和。
“我以前常来,这段时间卧病不起,”杨老汉取出两包早就打包好的干笋,悄然递过去,“两位爷,山里没什么好东西,这两包笋干……”
持枪的汉子顺手接过去,“算你识相。”
忽然从土墙顶上传来一个声音:“这个人我认得,小高庄的老杨。”
郑晟抬头,土墙喊话的人脑袋已经缩回去了。
“好嘞,”检查的汉子嘴里答应着,还是认真检查了另一个筐萝,才放两人进土围子。
下坪的检查比翠竹坪要严格的多,这里离笔架山近,又没有信奉明教的山民做外围防护,没有翠竹坪的底气。
今日九月初六,是逢六的大集,下坪集市里人挤着人,许多店铺伙计来这里贩运山货。山货在这里价格低廉,运到县城要涨三倍的价格,贩运到省城要涨七八倍甚至十倍以上的价格。
杨老汉挑着担子刚走进集子,摊子还没摆下,一个身穿青色的中年汉子喝出一条道路走到他面前:“老杨头,你跟我过来下。”郑晟听出来是刚才城墙上那个人的声音。
杨老汉抬头,忙弯腰作揖:“杨里长。”他稍一犹豫,回头不放心的嘱咐郑晟,“侄儿,你看好货摊,我跟杨里长去去就来。”
杨里长打断他的话,“你们两个一起过来。”
郑晟心中咯噔一跳,不是刚刚进坪就遇见了麻烦。
“里长,我们都走了,这货摊没人看啊。”杨老汉苦着脸。
杨里长不耐烦的打断他,“在围子里,知道是我找的你,谁敢动你的货物。”
“是,是。”杨老汉点头哈腰。
“这是你侄子,怎么以前从未见过。”杨里长上下用怪异的眼神打量郑晟。
“他从小到大都在山里,没见过世面,我老了,走不动山路了,想把这货摊让给他,才带他出来走走。”
杨里长点头,背身往外走,杨老汉与郑晟对视一眼,无奈的跟在他身后。
山里的货郎不是想当就能当的,要得到山民的信任,才能换取东西。山里不用钞,常以物换物,因此常有赊账欠款的事情,杨老汉一副担子诚信返货几十年,在山民中颇有名声。他一辈子没娶妻生子,把家业托给远方侄子也说得过去。
两人跟着他走进一个土屋。屋子门口有两个乡兵守卫,里面很宽敞,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柄腰刀和一张弓。
杨里长面朝大门坐下,双手按在膝盖上,“老杨头,你常年在山里走动,最近听说过什么消息没有?”
“什么消息?”杨老汉不解。
杨里长脸色不悦,心道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山里最近没什么动静吗?”
“大人问的是弥勒教乱党吧,”杨老汉恍然大悟,“半个月前在下乡那边被官兵剿光了,这两三个月没听说他们的消息。”
“几千人在山里,死的一个不剩?”杨里长的目光转到郑晟身上,岔开话题:“你这个侄子器宇不凡,当一个货郎实在可惜了。”
“山里穷,没办法,货郎算是不错的营生了。”
杨里长从郑晟身上收回目光,“我听说周才平先前带人进山投奔坐山虎,后来又带弥勒教众返回袁州,你在山里听过什么说法没有?”
“听说是坐山虎要弥勒教供奉他是弥勒佛转世,周……他才领着弥勒教人离开了笔架山,”杨老汉义愤填膺的呸呸两声,“什么狗东西,也敢妄称弥勒佛转身。”他激愤之情溢于言表,“下乡那边死了好多人啊,老鸦在山里叫的让人心里瘆的慌,这两个月我都不敢走那边的山路。”
三千弥勒教义军,死了近两千人在山里,多半的尸首要么被官兵斩取首级领功,要么被丢在山里成为野兽口中食,确实很惨。
“你信弥勒佛?”杨里长声音突然严厉。
杨老汉一哆嗦,他刚才骂这几句,无意中表现出对弥勒教的倾向性。
“不要害怕,”杨里长微笑着安慰,“我也是弥勒信众,山里信奉弥勒佛不是死罪,我们又不会去造反。”
郑晟闻言抬起头,见杨里长脸色似笑非笑,看不出他说的真假。
“好几千人,不可能在山里死光了,你若是听说哪里有弥勒教人的消息,马上回来转告我。”
“是。”
“都是弥勒弟子,如今朝廷抓捕的风头已经过去了,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山里饿死、冻死。”杨里长幽幽的说。
郑晟低头看自己露出大脚趾头的草鞋,他已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不会把这等话当做希望。
“你们走吧。”
“好嘞,有消息我立刻来禀告你。”杨老汉点头哈腰领着郑晟走出屋子。
回到集镇,杨老汉不要高价,匆匆忙忙卖完货物。两人在镇子里的熟户家借宿一晚,第二天清晨领着郑晟走出下坪。出下坪二十里,两人这才算松了口气。
郑晟好奇的问:“杨里长信奉弥勒教吗?”
“听说以前信过,”杨老汉提醒,“许多人是真信,许多人假信,他们这种人绝不会为了弥勒佛让下坪遭灾。”
“也许,他们只是想借机再坑弥勒教一次,”郑晟神色淡然,“我已有办法夺下下坪,何必要相信他冒险。”
在镇子里,他见了三四个已被拉作内线的弥勒教山民。彭祖师在传教十年,在袁州举事不成,但留下来长满弥勒教种子的土壤。
郑晟觉得很可惜,如果彭莹玉不那么急于举事,甚至不要急于攻取袁州这样坚固的城市,弥勒教取代坐山虎在罗霄山中的地位轻而易举。
但如果这样,又怎么会有他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