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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煎饼吃的朝正,一路蹦蹦跳跳。他一会拣起块小石头飞击已不多见的麻雀,一会又扯把甜草根自己嘴里嚼嚼,又往奶奶嘴里塞两根。
老太太尖着自己的小脚,一步不停地坚定地向北方走去。她必须走快点,在煎饼吃完之前要找到一个富庶的地方。
自己是风烛残年,黄土已盖了大半截,那小半截也已在头上悬着,随时都有可能盖下来,对她来说,生死已无所畏惧。
儿子儿媳也老大不小,纵使和自己一起奔赴黄泉,也是路上打个伴,没有什么遗憾,但是孙子却要活下去。他们才来到这个世上不久,还不知道死亡的意义,活着的快乐。所以为了孙子,她在自己已近油尽灯枯之时,还要撕掉脸皮放下尊严,出来乞讨要饭。
出来之后,老太太才知道自己估计了这场饥荒的残酷性、长期性,却没有想到它来得这么快,而且范围还这么广。
自己村上只不过刚刚青黄不接,众人虽然忍饥挨饿,但好歹还能吃糠咽菜的,毕竟还活着。而这一路往北,则时不时地传来吹吹打打的哀乐声,那送葬的队伍是如此紧密相连。越往北,则吹打的哀声越少,出殡的队伍越多,送葬的人数倒是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沉默。死人都死不出新意了。
老太太腆着脸皮,克服羞愧的心理,向沿街各路的人们伸出了乞讨之手。但大家要不是只给她一碗清水,要不然就指指嘴巴,那意思是自己都没有东西吃。
朝正已知道自己不是出来走亲戚,而是在做着曾和小伙伴一起嘲笑过的要饭活计。开始几天,他还耿着脑袋走在前面,对奶奶不理不睬,后来看见奶奶总把煎饼留给他吃,自己只喝几口凉水,才懂事地回来搀着奶奶一起走。
祖孙俩已出来快两个月了,光秃的树枝本该万嫩吐绿,可此时依然落井下石地干枯一片。
她们虽然竭尽全力地节约再节约,那所谓全家一半的口粮还是没有能坚持半个月。她们已接连一周只能要到些号称玉米糊糊的清水汤。
老太太饿得两眼发昏,步履蹒跚着。朝正前两天还连哭带喊着饿,这两天连话也懒得说了。本来还算白净的脸上,现在灰乎乎、黄泱泱的一片,皮肉的生长已怠工,颧骨则形势喜人的外凸着,原先扑灵闪动的眼睛,现在生气式的半天也不转动一下。他只是一声不吭,无精打采地搀着奶奶亦步亦趋。说是搀着奶奶,其实是半拖半挂在她的胳膊上。
孙子虽然还能够走动,但自已好象已坚持不下去。老太太悲哀地想,自己到底老了。这一会的路程,她就有好几次想躺倒不动,要死也希望能在临死前安稳舒适地睡上一觉,最好是在睡梦中就去相见老伴。
“歇歇。”老太太再一次感觉有想躺倒不起的冲动,就赶紧叫孙子停下。朝正声也不应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扑通一声向后倒去。
“朝正。”老太太吓了一跳,“快起来。”
李朝正已闭上的眼睛半睁了下,又闭上了。
这里绝对不能停下来,这一停祖孙俩就算交待在这了。不行,不行,我得带着孙子回去。我死了没关系,但孙子一定要活着回去。老太太蓦然有了力气,她一把拉起了朝正。朝正象只散架的风筝任由奶奶拖曳着。
“乖孙,奶奶给你要馒头吃啊。”老太太边说着边拖着他往边上的一座大院子走去。李朝正听到“馒头”有了点力气,爬起来微闭着眼牵着奶奶的衣角。
院墙上刷着的标语已斑驳剥落地奄奄一息,两扇近三米宽的大铁门锈迹斑斑,七扭八歪地挂在门轴上。这是一所废弃的养猪场。猪被搬运到别处,就算剩这,也早被附近的饥民吃光了。老太太半拖着孙子从猪圈搜索到平房,又从平房搜索到仓库。偌大个仓库空空如也,只有墙角散落些土坯。有什么吃的东西,也轮不到他们啊。但是老太太仍然希望某个角落里遗落着一颗半粒的粮食。这时,一粒种子就是一个生命。
转了一圈,一无所获,老太太又转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
我们祖孙两个难道真要死在这里吗?李才,娘对不起你啊。老太太看看瘦得只剩下薄皮包裹些骨头的孙子,悲哀地想。
不行,一定要找到吃的,我们今晚就回家,回家。老太太又鼓了鼓勇气。
朝正呢?孙子,朝正,老太太突然发现刚才一直跟在身后的李朝正不见了,她拼尽力气喊了起来。
“奶奶。”朝正摇摆着从墙角走了过来,手里抱块缺角少棱的黑坯,嘴角上也是黑乎乎的一片,嘴里正巴答着。
“朝正!”老太太悲嚎一声,孙子是在吃土啊。
“你吃,你吃。”朝正费力地举着那块黑坯,“大煎饼。”
“我这是做什么孽啊。”老太太丢下拐杖,一把抱住了孙子,“好好的,出来要啥饭啊。要死死在一起好了。我浑啊。”空旷的仓库里,老太太的哭声撕心裂肺地回荡着。
孙子已分不清煎饼和土块了,孙子完了。刚才还拖牵着她,动也不动的孙子,现在能自己抱着东西走了。孙子已经回光反照了。老太太呜呜地哭着。老辈人流传当年郯城大地震时,不少灾民找不到吃的,饿得都捡土坯吃,最后都活活胀死了。今天,我们祖孙俩也要这样死去吗?
“儿啊,妈对不起你啊。”老太太想着走时自己对李才的承诺,禁不住一阵阵悲伤袭来。
“奶奶,不哭,不哭。”朝正一只胳膊费力地夹着土坯,一只手腾出来给奶奶抹眼泪。
“朝正啊,咱奶孙俩今天要死在这儿了。”老太太满眼泪水地看着孙子。
“奶奶,不哭,吃,吃。”李朝正又把黑坯递了过来。
“朝正啊,朝正。”老太太哭得更伤心了“好,咱吃,咱吃,死也不做饿死鬼。”老太太对着黑坯就咬了一口。意料之中的坚硬,想象得出的臭味,却包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馨香。
老太太不哭了,她用指甲轻轻在黑坯上刮了一点,放进自己干瘪的嘴里,慢慢品尝起来。天啊!这是块霉硬了的豆饼。以前是喂猪用的,现在,它就是救命的粮食。虽然不大的一块,但它却是粮食。
“朝正,朝正,咱奶孙俩有救了,咱回家,咱,现在就回家。”老太太喜极而泣。一块豆饼,虽不大,却比没有强。靠着它也许支撑不到回家,但离家不会那么远了。人,生而不能回家,就是死了,也要让魂魄回家的路近点。家,家,那是有着亲人的地方,不管是活着还是已死去的亲人,有亲人的地方就是家。
老天无情地给大地抛来罕见的饥荒灾年,却没有完全绝决地断绝水源。祖孙俩就着河沟里时有时无的水洼,每天刮食着豆饼,一路往南,向家的方向走去。前进,家,前进,家。
看着沿途越来越熟悉的景色,老太太知道已进入晶都地界了,再走上一夜就能到家了。出去两个多月,回来用了十七天,再走上一夜就能到家了,老太太欣慰地笑了。那块救命的豆饼已吃完,自己后来的日子只喝了一点凉水。没有关系,只要孙子能活着回来,就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虽然从昨天早上开始,孙子也只喝了一点要来的白开水,但走回家已经没有问题了。
“奶奶。”朝正的声音小得象月亮穿过云层,“我困。”
“朝正。”老太太右手拄着拐杖,左手牵着孙子,“再走一晚,就到家了。你大和弟弟在家等你吃花卷呢。”老太太知道重复的欺骗已不起作用,却只能一次次用它鼓起孙子回家的意念。
“奶奶,我不要花卷,我现在就饿。”说了这么长的话,朝正粗粗地喘起了气。
“朝正,到家什么都有啊。”老太太昏花的眼睛又觉得湿润了,却流不下眼泪。她已经非常虚弱了,若不是对孙子强烈的爱护之心在支撑,也许一个月前她就倒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了。
“奶奶,饿。”朝正说完,身子又一软,松开奶奶的手,直直地躺在了地上,激起粉样的灰尘。
“朝正,朝正。”老太太放下拐杖,俯下身子,拼命摇着孙子。而小朝正就是躺着不动。老太太伸手探探孙子的鼻息稍宽了一下心。她撑着拐杖站起来,往四下看看。清冷的月光下,大地白灰灰的一片,田野路面,已干碎成粉末状的表层随着老太太的移动,扑松扑松地腾起一阵阵烟雾。老太太沿着河沿走了几十米,找到一处低洼的水面。
那水面只有巴掌大小,既无水草,更无鱼虾,在月光的映照下,亮晶晶的一片。老太太把挂在身上一直没有舍得扔掉的粮袋解了下来。粮袋早就空了,连表层都被朝正刮舔过多回。老太太蹲下来,把粮袋撑开,靠近水面舀了起来。
粮袋鼓了起来,老太太迅速拿起拐杖,一步三点地快速跑了回来。粮袋稀花地往下漏着水。她边跑边喊:“朝正,起来,朝正,起来,粥来了,粥来了。”
老太太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还离朝正有两三米远时,就一把丢开拐杖,猛地扑向了朝正。朝正仍然仰面躺着,动也不动。老太太把粮袋悬在孙子嘴的上方,那水串就稀索地浇灌了下来。朝正感到有水流了下来,张开嘴巴一抿一抿,喉节艰难地移动。
喝了水的朝正重新坐了起来,他抓住粮袋推向奶奶:“你喝,奶奶,你喝。”
“哈哈,乖孙,奶奶喝过了。”老太太把仍滴着水的粮袋往孙子嘴边送去。
朝正信以为真,接过粮袋吸吮起来,又把粮袋翻转一下,再次舔舐一遍。
“是不是没有刚才那么饿了?”奶奶问道。
“嗯。”朝正还在舔着粮袋的内里。
“那咱们走吧。”老太太拉起朝正,向前走去。刚才跑动太快,老太太尖尖的小脚已是红隐隐的一片。
靠着从凉袋里过滤过一遍的清水,小朝正坚持着和奶奶走了一夜。朝正小小年纪已明白,家就是生存的希望,他一定要搀着奶奶走回家。
当太阳带着一身血,撞出东方的地平线时,祖孙俩已能望见剑之晶村光秃的树木和低矮的草房。
“朝正。”老太太眼望着前方,一跤向后仰去。十来天滴米未尽,她已突破了生命的极限。
“奶奶。”朝正看着一直呵护自己的奶奶,突然倒在地上,不由得慌了起来。
“乖孙啊。”老太太平躺在地上,全身放松,懒洋洋的。她慈祥地看着朝正,“奶奶只能送你到这了。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回去了。”
“不不,奶奶,我们一起走。”小朝正哭了,拼命地想拉起奶奶。而奶奶却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她安静地躺着,如此安静,嘴角挂着满足的微笑,如此满足。
“奶奶,奶奶。”小朝正哭了,他拼命地摇晃起奶奶,可是奶奶就是对他不理不睬。小朝正哭了一会,站起来,看看村子,又看看奶奶,一咬牙,拔腿往村上跑去。
他跑啊,跑啊,跑过一片片光溜溜的土地。
他跑啊,跑啊,跑过一块块废弃了的打谷场。
当他跑过铁路,跑进村庄,眼看着还有几十米就要跑到家门时,一个磕绊就趴在了地上。其实地上什么也没有,平平如也,但是他生气地感觉到有石头绊住了他。他想爬起来再接着跑,双腿却怎么也不听使唤。
他想喊大,喊妈,嘴巴好象不是自己是的,张也张不开。但他没有就此躺着不动,他知道奶奶在等他,在等他叫人来救她。
奶奶,奶奶,我一定会来救你。奶奶,奶奶,我一定会来救你。在这种坚强的信念指引下,朝正勇猛无惧,他奋力地挪动胳膊,卖力地移动双腿,艰难地一点一点,一下一下地向前爬去。短短几十米的路,就象人生一样,是那样的漫长,那样的痛苦。
剑之晶村最年轻的生产队长马宗,一大早起来赶去村部开会,商量如何要求上级救济的事。他披着外套,正走得急时,冷不丁发现路上有个东西在慢慢地往前蠕动,定睛一看,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正在吃力地爬动。哪来的小孩呢,他抓着小孩褴褛的衣服一提,小孩轻的象没有体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