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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冬天的初雪,降临得似乎格外早。距离圣诞节分明还有一段时间,大地就已在突如其来的静寂中裹上了一片银白。
“呼啊……”
梳双股辫的少女将双手拢在嘴边哈着气,竖起衣领,加紧脚步走在人迹稀少的街道上。白色长风衣在北风中呼啦啦翻飞着,少女小小的身影仿佛融化在纯白的背景中一般。这副印象派画面在观者看来,隐隐传达出某种悲壮的预感。
不过,主人公完全没有身处悲剧之中的自觉就是了。
自从六道骸不告而别以来,没有了每晚蹭饭的无耻混蛋,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模糊起来。除此之外,周而复始的日常并没有因为“缺了某个人”而产生多大扭曲。
经历了一年多的相处,奈绪多少对骸的本性有了些不同旁人的见解。这个男人与身为“伪善者”的她全然相反,是个了不起的“伪恶者”。
就像什么畏惧日光的皮肤病患者一样,他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个性中趋光的部分,只让最为丑恶残酷的一面浮上水面,构成世人眼中“骸”的形象。只从六道骸暴露在外的部分来看,这个人简直是负面情感的结合体,如同不见底的漆黑深渊。
伪恶者。以恶者自居,回绝他人投来的善意,连自己给予旁人的善意都不敢承认,统统贴上“利用”的标签。
就是这样倔强别扭……但并非无可救药的男人。
原田奈绪并不讨厌六道骸不坦率这一点——因为身边尽是炎真、库洛姆、桂言叶这些单纯到一眼便能望见底的好孩子,偶尔试着揣测他人的真正心意也不坏。
这一次,她也没有太过抱怨骸的突然失踪。
一方面,她并不是那种少了谁就没法呼吸的依赖性性格,只要世上还有空气、水和阳光,奈绪全身的器官就都能够正常运作;另一方面,她相信“那个人有他自己的考量”。
“虽然我是个常常卷入奇怪事件的灾难性人物,但我还从没被骸卷入过他的宏图大业呢。”
面对加藤和铃木这对西蒙模范情侣的担忧,她笑得极其大大咧咧没心没肺。
“说不定是去实践毁灭黑手党计划了,等他毁灭成功了,就会回到这里来的吧。”
——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但却坚定到无可置疑。
——六道骸将要回去的地方,就在这里。
“……你就是原田吧?”
在雪后的寂静之中,这道清亮的声音格外引人注意。
奈绪拉下风衣的帽子,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前方三岔路口的路标下,一位浅色头发的少年面无表情地伫立着,冷淡的眼神紧紧粘在她脸上,像是在看某间漂亮房舍里的尘垢和蜘蛛网。
“还真是喜欢多管闲事的家伙。你也好,那个姓古里的男孩也好,明明什么都不打算为夕歌做……”
少年看上去比骸还要年长,语声却完全没有变声期后的低沉粗哑,十分清澈好听。他的语调与水户夕歌有些微妙的相似,从各种角度传达出两人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先不说我,炎真确实想帮助她。‘不打算做’和‘爱莫能助’还是有点区别的。”
奈绪不满地反驳道。
虽然愚钝又不善表达,炎真确实对夕歌怀抱着纯粹的好感。得知夕歌家人惨剧的那天晚上,他始终一言不发地守护在哭泣的少女身边,那种不掺杂分毫邪念的善意就算说是“骑士精神”也不为过。
……话说回来,哪儿会有这么弱气的骑士啊。
因为那副废柴样“看上去实在太不可靠了”,炎真的心意被眼前的少年质疑也是理所当然的。
“……哼。只是嘴上说说的话,谁都能做到。”
少年的态度比他的语气更为冷漠,转身向某条积雪覆盖的狭窄小路走去。
他并未示意奈绪跟上,不过她相当厚脸皮地将这一举动当做邀请,小跑着追了上去,紧跟在少年的身后。
“我听我们家的笨蛋小鬼说起过你——学长你,似乎是水户学姐的‘天使’呢。”
“天使”是个与“恋人”相比,更具有梦幻色彩,但一代入现实便诡异得几乎冒出寒气的名字。
留意到奈绪话中带有疑虑,少年机械地开口道:
“是她擅自那么叫的,我并不是什么天使。”
“但是,是学长一直在幕后指导水户学姐,帮助她唱出了那样美丽的歌声吧?”
——奈绪并没有完全说实话。
——会知道“天使”的事,不仅是由于炎真曾提及“水户学姐有个指导她唱歌的音乐天使”,更是因为草巴斯的调查报告中出现了这个神秘的存在。
眼前这个神情冰冷的少年,与《歌剧魅影》中教导歌姬克里斯汀的【魅影】非常相似。自从他不知何时出现在夕歌身边以来,便一直秘密教授她各种高超的歌唱技巧,以至夕歌的歌唱水平突飞猛进,不但俘虏了某纯情小男生的心(……),还顺利被选为了近期学校发表会的女主角。
虽然态度近乎恶劣,但比起隐瞒本性的逑谷,他毫无疑问更能将夕歌引上正确的道路。
正因为这么相信着,奈绪才下定决心约这个背景不明——可能还带点儿危险性的神秘少年见面。
或许,能借此找出帮上夕歌的方法……
比起行踪不明的六道骸,还是眼下的事件最为优先。作为一个立志过小市民日子的姑娘,与其去考虑那些发生在意大利、她压根无力插手的黑帮仇杀,不如多关注现实里上演的平凡苦难。
……话是这么说,“平凡的人生”好像已经成为梦想了——除非她与六道骸云雀恭弥古里炎真之流彻底一刀两断。
“我只是没法丢着夕歌不管。”
少年忽然唐突地出声道,语气非常不情愿,像是在极力抗拒着什么。
“炎真也是哦?”
奈绪仍然竭力为弟弟争取些印象分。
“他只是在添乱而已。夕歌的困境,根本不是你们这样过着安逸生活的国中生能够解决的。更何况现在她的家人又发生了那种事……啊啊,不过她会怎么样,也不是我该管的事情……”
靴子踩在尚未融化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少年面无表情地吐出冷酷的话语,咬到发青的嘴唇却清楚暴露出内心的动摇。
(这种事,似乎以前也有过……?)
(说着不关心不在意,却怎么也放不下…………)
“……真像呢。”
奈绪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打断了少年不自然的掩饰之词。
伪恶者。
生活的世界、成长的环境截然不同,却没来由的相似。
明明大多数人都会对不熟悉的人故作热情,他们偏偏选择了故作冷淡。
——和六道骸,真的好像。
“我身边也有和学长相似的人。经常说着我怎么样他都无所谓,也做不出英雄救美那样拉风的举动,而且嘴巴很坏又不坦率……”
“……你在批评我吗?”
被夕歌称作“天使”的秘密老师回过头,不快地瞪视着她的脸。
然而,奈绪毫不在意紧张的气氛,依然摆着一副随时可能笑场的滑稽表情。
“不、噗哈哈……当然不是……我可没有批评自己的兴趣……”
“……你说什么?”
奈绪低下头扯了扯耷拉在肩上的长辫,随后重又仰起脸,前所未有地、像个真正的淑女一般,带点羞赧地微微笑了。
“就算是个重度中二又傲娇的恶口混蛋,那也是我喜欢的人啊。”
——对了,就是这个。
——她深信六道骸必然会回到此处的原因。
——因为她是个盲目自信的蠢货,而那个混蛋是她好不容易喜欢上的人。所以无论发生怎样的变故,都想要试着相信他。
少女粉红色的“像少女一样”的表情,大约维持了三秒钟左右。
然后,如排山倒海般崩坏了。
“啊……不行不行,虽然想要尝试一下更女孩子气的说话方式,这种台词果然不适合我!感觉好丢脸,请学长忘掉吧……不如说,学长你有时光机吗?!”
“怎么可能会有啊,那种东西。”
“哎哎?学长是天使的话,至少应该有魔法道具之类的吧,否则不是连小叮当都不如了吗??”
“都说了我不是天使啊……还有,不要随便把人和小叮当比,真是失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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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夜晚,公寓。
“奈绪认为……可以相信‘天使’吗?他说水户学姐由他来照顾,让我们不要多管闲事……”
红发少年闷头扒拉着碗中的饭菜,犹犹豫豫地打破了餐桌上难得的寂静。
“我投支持票,我觉得学长是个好人……会吐槽的没有坏人。”
奈绪一边轮番给埋头啃饭的炎真和库洛姆夹菜,一边悠闲地回答道。
“不要采用那种不靠谱的判断标准啊!”
“啧,连纲吉君是不是好人都分辨不出的笨蛋别插嘴,你要在识人方面对我说教还早十世呢。”
奈绪掉转筷子扣了扣炎真的额头,故意虎起脸道。
“你看纲吉君的吐槽那么汹涌强劲,当然是个好人啦。”
“……为什么是十世,通常不都说‘还早十年’吗?”
“就是说,等你成长到西蒙一世的水准,再来对我说教吧。”
“…………”
压榨完注定无法成为骑士大人的废柴少年,奈绪神色凝重地转向了身边正把鱼汤当酒灌的凤梨头少女。
“库洛姆,你最近每天都试图用牛奶和汤把自己灌醉……看来,骸那边没有联系呢。”
“不、啊……这个不会醉的,我想……”
冷不防被一家之主(?)点名,库洛姆慌乱地抬起头,险些打翻手边的玻璃杯。
“呼哈……我当然知道不会醉,你关注的重点错了。汤是我做的,我没放多少料酒。”
奈绪扶着额头连声叹气,无奈地拨转了话题:
“自从骸和我断开联系以来,你那边也一直死机吧?”
“嗯,是的……完全无法接受骸大人的信息,也感受不到骸大人的精神。虽说契约依然保持着,但似乎被什么阻隔了,没法和骸大人说话。”
库洛姆对六道骸的依恋感比奈绪强许多,此时自然也沮丧得多。
“骸大人,到底是怎么了……”
“你还活得好好的,就意味着他暂时没断气,也没像被白兰ko那回一样掉进异空间。最唯美的可能是,他为了不牵连我们跑去避风头了;最惨烈的可能是,他真打算一个人灭掉黑手党,不过那样的话他应该已经挂了。”
“……奈绪对骸君真是刻薄呢。”
意识到一家之中(?)还有个比自己境遇更惨淡的货,炎真的心情似乎转晴了些。
“当然,男人可是只要纵容就会得寸进尺的生物啊!——不过女人好像也会这样。”
“……那这句话不就毫无意义了……”
“有意义啊。当着骸的面我只会说前半句。”
奈绪从库洛姆手中夺过舀汤的勺子(这孩子固执地想用鱼汤灌醉自己),理直气壮地转向炎真挺起胸膛。
“总之,安抚受伤少女的事情就交给天使学长,我们想办法给夕歌找份正当工作吧。人只要一忙起来,就没工夫消沉了……啊,在那之前,得先把引诱她援助交际的蛀虫揪出来呢。作为维护城市和平的风纪委员,不拿出点干劲可不行!”
奈绪换上工作状态的严肃面孔,向两个沉浸在各自忧郁之中的低迷孩子布置了任务。然而,他俩一改平日的乖巧,完全提不起精神来,甚至连回话都软绵绵的。
(啊~~~~~啊,为什么我身边就没有愿意和我一起奔向明天的热血家伙呢!)
奈绪烦躁地这么想着,撂下碗筷便提起拳头向两人头顶招呼了过去。
咚咚!!
“哇啊……!”
“呜……”
“蠢货!!骸消失也好、夕歌的家人自杀也好,都不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了吧?更别提骸和夕歌都还活着,事情根本没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你们擅自绝望个头啊!给我去冲个冷水澡,好好考虑一下自己能做的事情——除了哭和发呆之外!”
甩下这些蛮不讲理的台词后,奈绪转头直接冲进自己的房间,哐当一声砸上了身后的门。
(……真是的,看到他们那样的脸,连我心情都变阴郁了……该死。)
——正在她这么暗自念叨的时候。
某个蹲坐在她枕头上的、雪白柔软的……生物,映入了她的眼帘。
“骸……鹰?”
从生物形态上来看,应该是库洛姆那个卖萌用匣兵器没错……
(咦,骸鹰的眼睛里有个“六”字吗……?)
紧接着,奈绪极其敏锐地明白了什么。
“好久不见,奈————呜哇啊!!!”
就在骸鹰——准确来说是附体猫头鹰的六道骸——开口说话的一瞬间,奈绪一把抓住它(他)的脑袋把它(他)从窗户里掷了出去。
“……呼,终于痛快了~~~~果然,还是这样适合我。”
手搭凉棚眺望着宁静的夜空与空中翻滚的小猫头鹰,某个少女心坏掉的少女神清气爽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