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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花医
本是绿柳红花春日暖,画廊堂榭景无边的人间仙境,此时却变成血腥冲鼻,冤魂盘旋的修罗地狱。
绕过嵌着琉璃的影壁,密密匝匝的人竟跪了一地。太监和宫女们匍匐着,浑身瑟瑟。就在他们身前不远处,两个内侍正被按在地上,每人身侧各有两个手持刑杖的内侍,默不作声却又颇有节奏的行着刑。随着刑杖上下翻飞,血肉飞溅。
被打之人的外袍已被褪下,血肉已被打烂,浸透了原白的中衣,又淋漓到地上,渐渐湮染开来……
而,在刑场的另一侧,还扔着几个血肉模糊的人,看那样子已经断气多时了。这些堆积的尸体周围,积聚了一大滩血,积到最后,又四下蜿蜒流淌开来,一条条弯曲流动如小溪,又如血蛇一般。其间夹杂着染血的脚印,尸体拖拽留下的血痕,淋漓、刺目。
来到这个乱世后,顾小小也算见识过战场,死人也不是第一次见,但这等惨厉的场面,还是让她惊骇不已,毛骨悚然。
“快些跟上!”引路的内侍催促着,顾小小赶紧抬腿跟上,同时努力收敛心神,控制着自己不再看那惨厉的刑场。
越过跪伏的众人,又绕过刑场,顾小小来到正殿廊檐之下,终究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
这一回头,顾小小恰看到被打的一个人努力挣扎着抬起头来,竟然正是那个胡总管。
胡总管显然也看到了顾小小,他血污斑驳的脸上一阵激动,眼睛努力瞪大,大张着嘴巴,却无法吐出一个声音——那血沫直流的嘴里黑洞洞的,顾小小清楚地看到,一小截舌根在他的嘴巴里蠕动!
整个画面,除了那刑杖击打到人体的扑扑声,再无半点声息。也正是这种诡异的死寂,让那行刑的声音无限扩大,占据了整个人心神。
一声惊呼尚未出口,就被那个引路的内侍眼疾手快地堵在嘴里。
顾小小惊魂未定,转眼看过去,看清那内侍眼中的惊骇和警告,忙点点头。那人才收回手,躬身对着门内奏禀道:“养花人顾潇带到。”
殿内也是沉寂一片,好一会儿,顾小小才隐隐听到一声:“宣。”
随后,她就觉得被人推了一把,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进了大殿。
脚下是光可鉴人的水磨青釉玉石,中堂一线,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顾小小好不容易稳住脚步,也同时将惊惶的心神收敛了,微微低着头站在当地,既不敢抬头,更不敢前行。
“大胆,到了圣驾前,还不叩拜!”电视剧、小说中,这个时候都会有恶奴狗仗人势的吆喝。果然,没有辜负顾小小的期望,随着这个尖利的声音响起,顾小小也确定了杨广所在的位置,抱着盒子和瓶子,慢慢前行两步,躬身,施礼。
她不知道如何说,干脆保持缄默。
“嗯,”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了过来,顾小小随之略略站直了身子,却仍然低着头。
“你就是顾潇?”一个娇媚的女声传来。“胡三铎献的那盆墨牡丹可是你种的?”
顾小小躬身答应:“是,小民顾潇。小民不认识胡三铎,但几天前,确有宫中的内侍大人到我处买了一盆‘瑶池砚墨’。”
“哼,贱民,你可知罪!”另一个尖利的女声厉喝道。
顾小小平静地微垂着头:“小民不知。”
“明知朝廷即将东征,你这贱民却送上一盆垂死的牡丹,来诅咒东征功败。你还说你不知?”尖利的女声连珠炮般一通说下来,刺得顾小小耳膜隐隐作痛。
她皱了皱眉,不卑不亢道:“内侍大人买走‘瑶池砚墨’时,花色鲜艳,枝叶旺盛,绝无垂死之兆。”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上头那个女子刚刚发出一个尖利的声音:“你……”
就被顾小小打断:“但是,‘瑶池砚墨’是异本珍木,对水土要求颇高。那日,内侍大人走的急,小民忘记嘱咐……另,‘瑶池砚墨’本来栽植于庭院,初移栽盆内,也会有两天的缓苗。”
“瑶池砚墨?唔……好名字。”那低沉的男声似是含了一丝愉悦,赞赏一声,接着问道,“那你可知‘瑶池砚墨’凋谢是何原因?”
“小民未见,不敢妄言。”顾小小抱定不抬头。不抬头就不知开口者是谁,也不必加啥敬语。
“嗯,”男子微一沉吟,缓声吩咐,“将那‘瑶池砚墨’送上来。”
一名内侍答应着退了下去,不肖片刻又转了回来。接着,一个熟悉的彩瓷花盆出现在顾小小面前。盆中那株本来开的极盛的九头‘瑶池砚墨’却已经萎蔫了,不但花朵耷拉下来,就连枝叶也软软地下垂着,看着竟似已无生气。
顾小小上前一步,细细看了看植株,没有看出什么原因,正自诧异,目光扫过,花盆中土壤中几点星星白芒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伸手从盆中抠出一点泥土,放到鼻下闻了闻,一股浓重的咸涩之气,心中已然明了。
她后退一步,躬身一礼道:“‘瑶池砚墨’只是水土不服,小民只需给它重新更换水土即可。”
“哦?那你快快换来。”听声音,杨广听高兴。
耳中,殿外行刑的声音仍旧持续着。顾小小不由暗骂,难怪被称为暴君,那么多人命在他眼中竟然都不如一盆花来的值钱!
“圣上,”顾小小终于用了敬称,恭声道:“圣上,‘瑶池砚墨’萎蔫乃正常现象,绝对不是什么诅咒。恳请圣上暂停行刑,若小民救不回‘瑶池砚墨’,圣上再执刑警人不迟。”
“呵呵,好。就依你。”顾小小不知自己说的那句话合了杨广的意,竟引得他呵呵大笑,心情大好了。
顾小小暗暗擦把汗,一点儿不敢放松。隋炀帝暴虐无情可是出了名的,谁知道他是不是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她躬身谢过,听一名内侍出门制止了行刑,这才恭声道:“圣上,小民给‘瑶池砚墨’换水土,有染殿中洁净,不如,小民挪到……”
“不必,就在此地更换即可。”
好,既然人家主人阳光同学都不在乎被弄脏屋子,她还矫情什么?
顾小小放下手中盒子瓶子,将那牡丹连土从盆中挖出,细看之下,泥土中也有细小的白色结晶,心里更是确定。她要了一只盆子,倒了些瓶中的水进去,将牡丹的根系浸在水中,这才将盒中盛的土换到盆里。再回头,牡丹萎蔫的枝叶竟似稍稍有了点儿精神,顾小小心中大定,将牡丹移栽到花盆里,再浇上瓶中装的空间水,默默地起身退到一边。
几名内侍宫女轻步上来,将乱糟糟的泥土清理干净。
前后不过半柱香功夫,再看那株‘瑶池砚墨’,枝叶和花朵都已经舒张了许多。竟是眼看着越来越水灵,越来越鲜活起来。
侍人退下后,上位的人也终于看清了盆中花的变化,不由啧啧称奇。
“竟然如此……”杨广念叨了两声,忽地抬起头来,满脸笑意道,“顾潇,想不到你种花的手艺如此神奇。”
这句话听在顾小小耳中,却丝毫不感到高兴,反而心中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唔,你且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抬头。
顾小小认命地抬起头,只是眼睑却仍然垂着。
“呵呵,你为何不敢看朕?”
“小民,小民怕……”怕你才怪。只是不想看你这个变态。
“呵呵,不用怕。朕恕你无罪就是。”
杨广的声音低沉磁性,丝毫不亚于中央电视台的名嘴主播。顾小小无奈,只得睁开眼睛。
抬眼,她才看到大殿内居然有数十人,光上位坐着的就有杨广、他身旁的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还有两边分列的四名美貌女子。这几位身后站立的姬妾、侍女、宫人,那更是黑鸦鸦一片。
这么多人,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顾小小感叹一声,奉旨看向那位千古暴君。
呀,果然是美风仪。就见杨广穿着一身紫色常服,头戴青玉冠,修眉龙睛,垂鼻方唇,颌下几缕微须,清洒飘逸,若非此时此地只有一个成年男人,顾小小实在无法将那个留下千古骂名的暴君于眼前这位仪容俊美,气度雍容清贵的美男子联系到一起。
唉,可惜了!
顾小小垂下眼睛。杨广还未说话,他身边的那名六七岁的小男孩从座位上起身,跑到‘瑶池砚墨’近前,惊奇连声。
“父皇,父皇,您快看,这花儿果然好了呢。”小男孩兴奋的呼唤着,杨广也笑容满面。
一名内侍正要下来将‘瑶池砚墨’端上去供杨广观赏,却被杨广挥手止住。然后,在众人的诧异目光中,杨广起身,缓缓走到花盆近前,伸手摸摸那小男孩的脑袋,点头道:“嗯,季子说的不错,确实好了。”
季子?父皇?顾小小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看着眼前难得的皇家父子情深的画面,心中不知啥滋味。杨广三子,看这个孩子的年龄,只能是皇三子赵王杲。一段文字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杲聪令,美容仪,帝有所制词赋,杲多能诵之。性至孝,常见帝风动不进膳,杲亦终日不食。又萧后当灸,杲先请试炷,后不许之,杲泣请曰:“后所服药,皆蒙尝之。今灸,愿听尝炷。”悲咽不已。后竟为其停灸,由是尤爱之。后遇化及反,杲在帝侧,号恸不已。裴虔通使贼斩之于帝前,血湔御服。时年十二。
再过四年,眼前这对父子就要一起死在江都了。
顾小小下意识地闭闭眼,恍惚间看到十二岁的杨杲被裴虔通一剑刺死,喷溅的鲜血喷了杨广满脸满身……
“哎,顾潇,你种花种的这么好,就留在宫中教本王种花吧。”一个清脆的童音将顾小小从铺天盖地的血腥中拯救出来。
睁眼,正看到漂亮的小正太睁着一双黑亮净澈的眼睛看着她,满脸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