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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男主角与女主角并无血缘关系。
roll i死亡 mor-58b.c.
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像没药的香味,像微风天坐在风帆下。
——古埃及诗歌【注1】
父亲去世那年,我八岁,在诺拉【注2】。
我还记得那个装饰着白色大理石的天井前庭【注3】。天井很大,下面是柱列环绕的方形积雨池。下雨时,雨水沿着屋檐上的瓦槽流淌,通过天井四角的小孔,汇入池中。我喜欢仰望那些滴水的兽面瓦,因为可望而不可及。天晴时,那里阳光充沛。我举起一块紫水晶辟邪物,迎着阳光观看它。上面雕刻的维纳斯,仿佛梦中幻影。沐浴在天光下,仿佛我也像水晶那样晶莹剔透。
我的童年岁月,结束在那个夏日的傍晚。
晚霞倒映在池水中,像在燃烧。天气很热,我脱掉凉鞋,趴在铺着马赛克【注4】的清凉的地板上,把常青藤叶子做成的小舟,放入池中。漂浮的睡莲叶子是小岛。然后,我想象,这是奥德修斯的船。
我喜欢荷马诗句里的奥德修斯【注5】。或许他不够英俊,不够勇敢,不能像“神一样的阿喀琉斯”般杀敌无数,但他很聪明。我喜欢聪明的人。
就在奥德修斯的小船快要驶近岛屿时,我听到了嬷嬷的脚步声。我赶紧站起来,穿上鞋,以免她又念叨我没有女孩样。
她是希腊奴隶,会读书写字。从我六岁开始,教我希腊语。但我的口音始终不太好,被人嘲笑,于是愈发不肯说希腊语。而她又不肯说拉丁语【注6】,所以我和她之间的对话,常常是她说希腊语,我说拉丁语,却交流无碍。
她匆匆绕过柱廊向我走来时,表情异常严肃。我不由得担心,她是不是看到我刚才没穿鞋。
来到我面前,她弯腰看着我,低声对我用希腊语说了一句什么。我怔住了,看着她的嘴唇翕动,没有反应。她以为我没有听清,又用拉丁语重复了一遍。这很罕见,她竟肯屈尊使用拉丁语。
但其实,我听清了。那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句子——
“小姐【注7】,您的父亲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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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毫无预兆。仿佛下一刻父亲就会出现,笑着给我一个拥抱,告诉我这只是个玩笑。但所有人都向我确认了这个消息。
最终,我只能跑到母亲的卧室,希望她给我一个不同的答案。她看上去比任何人都更镇定,依然保持着贵族女性特有的骄傲与矜持,尽管此时她的端庄已苍白如一片薄冰。
在她面前,我总是不自觉地屏息凝神,生怕出了差错。
“渥大维娅。”她叫我的名字,神色让我感到害怕。
往常,她只把我当成不懂事的小孩,很少真正注意到我。而此刻,她用冰蓝的眼睛凝视着我,像在对一个大人说话。
“你的父亲去世了。”她说。
她从不开玩笑。
我愣了一下,小声问:“为什么?”
她告诉我,父亲是因病去世。但我不信。父亲的身体一直很健康。他不是病人。
我想问更多,但她冷冷地打断我,让嬷嬷把我带回房间。
“注意你的言行,渥大维娅,别给家族丢脸。”她的结束语一如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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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在我的房间里待了一会儿,嬷嬷便被叫出去帮忙。
她离开之后,我便偷偷溜了出去。家里的下人都步履匆匆,走来走去,乱成一锅粥,没人注意到我。
我来到前厅。家里来了一些我不认识的大人。噪声让我有些晕眩。
为了不被母亲发现,我躲进一个角落,像捉迷藏时那样,把自己藏在沉甸甸的紫色帘子后面。冰凉的缎子裹住我,流苏垂在手臂上,像水一样滑。
两个男人走到我面前,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他们的托加袍【注8】上,有窄窄的紫色镶边。这表明了他们身份地位:骑士阶级。曾经,父亲就是出身骑士阶级,但他最终进入元老院,换上了有紫色宽边的托加袍。【注9】
我茫然地听着他们低声交谈。
他们说,父亲死了。
他们说,父亲死于谋杀。
他们说,父亲因为竞选执政官,招来杀身之祸。
他们说,像父亲这样出身平民的人,本就没有什么靠山,又不懂得见风使舵,迟早要出事。
……
我不记得自己听了多久。
这是一个悖论:当一个人不在场时,才有关于他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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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父亲的卧室。他躺在床上,远远看去,像睡着了。但靠近之后,却见他脸色苍白,嘴唇发乌。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中毒的迹象。
而当时,我只是确认了他的死亡。我唤他,他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在我睡觉之前,为我念一段我最爱的《奥德修纪》。
很小的时候,我因为噩梦,十分害怕,不敢入眠。父亲告诉我,除了向神灵献祭【注10】,我可以向一位我喜欢的英雄祈祷,他会保护我。果然,我没有再做噩梦。
但现在,奥德修斯也无法保护我。他是虚假的,不可信的。
我在这个噩梦里,醒不过来。
“该吃晚饭了。”身后忽然响起的声音,吓我一跳。
但我不用转身,也知道是谁:盖乌斯,我同父同母的小弟弟。
他总是很安静,不声不响,忽然出现在你身后,像个幽灵似的。你一转身,他就站在那儿,一眨不眨地看着你。你被吓一跳,他却一点也不尴尬。
“吃晚饭的时间过了。”他看着我,平静地陈述事实,“但没有人准备晚饭。”
父亲去世了,家里乱作一团,没有人想到开饭。
“你饿吗?”我问。
他摇摇头。
以前,我没法完全喜欢他,因为需要和他竞争父亲的宠爱。而现在,他和我一样,永远失去了父亲。我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亲近。孩子的世界是窄小的,没有填满的空洞,看上去那么大。
我拉起他的手:“去别的地方吧。”
我们来到花园一隅。这里很安静,是我的秘密基地。在这儿,我可以想象自己是在一座孤岛上,与世隔绝。荡秋千【注11】的时候,就像是坐在海浪上,乘风破浪……可以上演整部《奥德修纪》。
此时,我们并排坐在秋千上。玫瑰的香气浮荡在四周。花丛中,露水浓重,金铃子叫个不停。抬起头,星星很亮,像水滴一样。
“发生什么了?”盖乌斯问。
该怎么向他解释?静了一会儿,我问:“你还记得,米特【注12】走的时候,我是怎么告诉你的吗?”
米特是以前我养的一只埃及猫。
盖乌斯道:“你说,它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不回来了。”
那时,米特死了,我很伤心。父亲把我抱到花园里,让我看星星,告诉我,它们是由人和动物变成的。
“米特也变成星星了。”当时,父亲说。
“父亲也变成星星了。”此时,我说。
“变成哪一颗星星了?”当时,我问。
而此时,盖乌斯只是静静地问:“他死了?”
死。
在剥离一切讳饰之后,这个词变得难以承受。
他轻声说着最简单的三段论:“所有的人都是要死的。他是人。所以他是要死的。”【注13】
我说不出话来。
“你哭了。”他的指尖轻触我的脸颊。
如果我哭泣,父亲会不会不忍心离开我?
“他为什么会死?”盖乌斯问。
其实,我不知道答案。现在还无法确定。但我一定会弄清楚,一定会。
我用手背拭干泪水:“大人都会骗我们。他们不会告诉我们真相。但我不会骗你。等你长大了,我告诉你。”
“多大?”
我想了想:“我现在这么大。”
“那还有四年。”
我点点头。
“我要睡了。”他说。
他总是严格遵循一套标准的作息时间。什么时候用餐,什么时候入睡,从不改变。没有什么能影响到他,连父亲的死亡也不能。他仿佛固守在一个玻璃罩内,按照自己的标准,从容行事。
我把他带到卧室,看着他睡下。正要离开,他提醒我:“你还没有道晚安。”
于是,我像往常一样,吻一下他的额头,道晚安。
自始至终,他很平静。这种平静感染了我,让我可以恍惚觉得,一切如常。
走出他的卧室时,迎面遇上母亲。她站在门前,审视着我。她身上总有一种清冷的香气。
我心虚地嗫嚅:“盖乌斯睡了。”
“跟着我。”她转身离开。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黑色的丝质裙摆曳过地板,发出宛如蝮蛇滑行的沙沙声。这不祥的颜色提醒着我,父亲的死亡。【注14】
我们来到她的卧室。对我来说,这是个神秘的地方。装饰着镀金葡萄藤的透雕银灯,从屋梁上悬挂下来,灯光摇曳。壁画上的水仙,在幽暗中浮动。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座雪花石膏的宁芙【注15】像,托着一面银镜。
她站在镜前,身影映在镜中,变成了两个,双倍的冰冷和艳丽。她很漂亮,所有人都这么说。盖乌斯遗传了她的相貌。但我为自己更像父亲而开心。
我忐忑地等待着,猜不透她会说什么。
她平静地开口:“你知道,我们罗马人的法律和传统,向来强调严格的家父权【注16】。现在,你的父亲去世了,一切权力就归于盖乌斯。虽然他还太小,不能做主,需要监护人,但一旦他长大成人,就是一家之主。也就是说,他将成为渥大维家的主宰,而你是渥大维娅,渥大维家的女儿。”
我睁大眼睛,盯着她。
她皱眉:“我知道你足够聪明,明白我在说什么。”
是的。我明白。她是在提醒我,今后要对盖乌斯更好,让他更喜欢我。因为,迟早有一天,盖乌斯会成为主宰我命运的人。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但他一点也不聪明,他是个傻子!”
我嫉妒盖乌斯。他是男孩,于是轻易得到一切,即使很多人嘲笑他,说他是傻子。
但我得到了一记耳光。
一向矜持的母亲,从未如此失态:“胡说!他只是与众不同。他身上流着凯撒家族的血液!”
噢,凯撒家族。永远是凯撒家族。
母亲总是以她身上一半的凯撒家族血统为傲。她的母亲,即我的外祖母,出身于罗马最古老、显赫的贵族世家之一,凯撒家族。但外祖母嫁给了平民。虽然外祖父很是富裕,但这毕竟不能改变他的姓氏,令母亲一直怨恨自己的出身:她的表姐妹们都是贵族,而她只有一个平民的家族名:阿提娅。
而她自己,也不得不“屈尊”嫁给我的父亲,来自平民家族的渥大维。所以,实际上,我和盖乌斯身上,只有四分之一的凯撒家族血统而已。我们的家族不是凯撒,而是渥大维。
但我不会愚蠢到在这时顶撞母亲。我只能捂着脸,喊道:“这不公平!”
“没什么不公平的。这世上,很多人一生下来就是奴隶,而奴隶的命运就是服从。你已足够幸运。”
我不语。脸颊上仍火辣辣地疼。
她终于冷静下来,叹了口气:“渥大维娅,我也是为了你好。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血缘更可靠,因为它是无法选择、无法否认的。他是你唯一的兄弟。他若没出息,你就毫无依傍;而他若能出人头地,就无人敢看轻你。”
从未听过她这样温柔的语气。
视野模糊了,我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