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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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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回到罗马。父亲的遗体也一道运回。

    火葬仪式,在罗马城郊举行。那天,风很大。我和盖乌斯穿着黑色的丧服,站在母亲身边。母亲把衣上的褶裥整理成最合适的样式,一丝不乱,仪态端庄如格拉古之母【注1】。

    姐姐也来了。上次见到她,是两个月前,她的婚礼上。那时,她穿着红色的新娘服饰,完全像一个大人。之后,她就嫁去了庞贝城。

    现在,她和姐夫一道,前来出席父亲的葬礼。她穿着丧服,美貌依然引人注目。虽然神情严肃,仍不失优雅,宛如骄傲的黑天鹅。而站在她身边的姐夫,容貌粗陋。他是庞贝城的富户,出身平民,母亲曾私下里说他是“乡下人”、“暴发户”。谁也不知道,姐姐为何会答应他的求婚,父亲又为何同意把她嫁给他。毕竟,当年追求姐姐的人颇有不少,很多都比姐夫条件更好。

    这让母亲更加瞧不起姐姐。她们一直关系不睦。姐姐是父亲的前妻留下的女儿。前妻因病去世之后,父亲再娶了母亲。

    葬礼上,母亲和姐姐也没有说一句话,她们习惯了把对方视作透明。姐夫向母亲问好,她只是淡然颔首。

    相比起来,母亲对她的舅舅凯撒,态度全然不同。

    凯撒也来出席葬礼。他的到来,让葬礼变得格外隆重。他是目前罗马最有权势的三个人之一,也是这一年的执政官。他使另一位执政官形同虚设,人们戏称“毕布路斯和凯撒执政之年”是“尤利乌斯和凯撒执政之年”【注2】。

    这一年,凯撒四十一岁。但看上去更年轻,且有种天然的亲和力。见到每个人,他都能熟稔地寒暄一番,让人感觉自己受到尊重。政客一般都会有一两名记忆力好的奴隶跟随在身边,负责提示姓名,让政客能在任何社交场合,都能装作熟悉地和选民们打招呼【注3】。而凯撒身边没有这样的奴隶,他是真的记得每一个人。我怀疑他甚至能记得每个奴隶的名字。

    母亲笑着与他打招呼,并把盖乌斯推到他面前。盖乌斯一直拉着我的手,所以我也不得不来到凯撒面前。

    凯撒礼貌地与母亲寒暄了几句,然后弯下腰,看着我,微笑:“还记得我是谁吗?我敢打赌你不记得我了。”

    我喜欢他。喜欢他没有架子。尤其喜欢他先注意到我,而不是盖乌斯。

    我眨眨眼:“是啊,不记得你了,凯撒。”

    他笑着捏捏我的鼻子:“真聪明啊,就像茱莉娅小时候。”

    茱莉娅是他的独生女。

    母亲把盖乌斯往凯撒面前推,并低声吩咐盖乌斯:“快向凯撒问好。”

    但盖乌斯没有说话。

    “这孩子就是不爱说话。”母亲微笑,轻抚他的头发,“但他很聪明,长得好看,还是金发【注4】。”

    父亲、母亲、姐姐和我,与大多数人一样,都是深色头发。只有盖乌斯是金发。

    神话里的英雄和神o,大多是金发。天生的金发被视为稀有的美丽。但凯撒家族中,几乎每一代都有金发的人。母亲喜欢盖乌斯的金发,不过是强调他属于凯撒家族的血统。

    “嗯,的确很好。”但凯撒的目光并没有过多在盖乌斯身上停留,他转移了话题,“姐姐她没有来吗?”

    他的姐姐,即我的外祖母。

    母亲的神色微微一滞,旋即微笑如常:“她身体不大好,就没有来。”

    凯撒皱眉:“又病了?是否严重?”

    然后,他们的话题,一直停留在缺席的外祖母身上。

    我环视四周,注视那些前来哀悼的人群。如果父亲真是死于谋杀,那么凶手会不会就在这些人之中?

    世界变得陌生。每个人都可能是凶手。

    葬礼终于正式开始。

    凯撒是个高明的演说家。他首先做了演讲,赞颂了父亲一生的业绩。

    这是父亲的“荣耀之路”【注5】:两度任军事保民官,之后是财务官,平民市政官,法官,裁判官,行省总督,并在马其顿行省被冠以“统帅”【注6】的荣誉头衔。

    父亲离象征最高权力的执政官一职,只有一步之遥。但他死在前往罗马竞选执政官的途中。

    死神贪婪的双手,总是首先伸向人间最好的东西。所以,德赛提斯目睹了普罗忒西拉俄斯的葬礼;赫克托尔化为尘土,而他的兄弟们依然活着。【注7】

    葬礼隆重,极尽哀荣。凯撒甚至请来了维斯塔贞女【注8】。四周的人们都穿着纯黑的丧服,唯有她们身着雪白的长袍,像一群洁白的鹭鸶在水畔栖息。

    首席贞女【注9】开始宣读父亲的遗嘱。遗嘱的大部分内容都很普通,在意料之中。比如,父亲的继承人是盖乌斯,因为盖乌斯是唯一的儿子。他也为盖乌斯和我指定了监护人【注10】,那是他曾经的同僚。盖乌斯和我,由母亲负责照管【注11】。

    出人意料的是,父亲的全部财产,除了一半留给盖乌斯,另一半,赠给了一个名叫马塞勒斯的人。这人是谁?我不知道。父亲的朋友很多。

    “你得到了一半的财产。”我轻声对盖乌斯道。

    “嗯。”他很平静。对财产没有概念。

    这让我更加嫉妒他。我什么也没有得到,因为我是女孩。按照法律,女儿不能继承财产。我以后的嫁妆,只能仰赖盖乌斯。

    “这能看出,他很喜欢你。”我装作无所谓地说。

    “这句话应该用过去时。”他总是纠正我的语法错误,很讨厌。这次尤其讨厌,因为他提醒了我,父亲已经去世。语言强迫我们面对一些东西。

    父亲曾说,迅速长大的有效方法,就是强迫自己去面对不愿面对的事情。

    我觉得自己像个大人了。

    按照神庙样式搭建的镀金灵堂内,放着以象牙装饰的香柏木殡床。父亲就躺在那里。

    “等会儿,火生起来了,人们会哭。你也要哭,要让人们觉得你很难过。”我叮嘱盖乌斯,“葬礼时,越是近亲,就越应该悲恸。如果你表现得无动于衷,别人会觉得你不正常。”

    “我知道,很多人觉得,死亡是令人伤心的。”他点点头。

    从小,他就和别的孩子不同。他不在乎别人的想法的感受。任何人的欢乐或悲伤,都无法触动他。所以很多人把他视为傻子。但我知道,他的学习、模仿能力很强,且有着超乎寻常的专注力。

    我道:“如果其他人认为你不正常,就会排斥你、敌视你。如果他们认同你,你的生活就会顺利很多。”

    他沉默。

    我担心他不能理解此事的重要性,必须举个他能切身体会的例子。

    “人以群分。如果他们认为你不正常,不但会疏远你,还会疏远你身边的人,比如我。我和你不一样,我很在乎别人的想法。所以,我只能远离你,再也不能陪你看书、陪你玩。你做噩梦了,也不能和我一起睡。”

    我是他最亲近的人,已经成为他每日生活规划模式的一部分。就像他每天必须看至少一卷书,他也总是习惯于跟着我。没有什么比改变规划模式更令他难受。

    “我不想这样。”他说,“我会尽量表现得很难过。”

    我放心了:“这样很好。”

    “你真的感到难过吗?”他忽然问。

    “嗯,我很难过。”我承认。

    “死亡与我们无关。因为身体消解为原子后就不再有感觉,而不再有感觉的东西与我们毫无关系。”

    他引用了伊壁鸠鲁【注12】的话,像背书一样。

    我不喜欢这样。我宁愿相信,父亲变成了星星,每天晚上都会照耀着我。

    于是,我反驳他:“毕达哥拉斯学派和柏拉图认为,死后灵魂仍然存在,并且会托生于来世。”

    “在我们死后,即使时间收集起组成我们肢体的物质,把它再次安排成现在的模样,并且生命之光再次被赐予我们,但这也与我们没有半点关系,因为我们连续的记忆已被割断。”

    这一次,他引用了卢克莱修【注13】。

    我辩不过他。他记忆力太好,几乎过目不忘。

    火化仪式要开始了。人们开始堆放干柴,并在遗体旁放上父亲生前喜爱的东西,以供他在另一个世界享用。我也走上去,把我最爱的一卷《奥德修纪》放在他身边。

    他静静躺在那里,几乎让我觉得陌生。往常的他,总是谈笑风生、行动迅速。并且那样高大,让我仰望。而此时,他像一个普通人。我最后一次握住他的手,那么冰冷。他就这样不辞而别。我忽然怨恨。

    在旁人把我抱开之前,我转身跑开。

    乐师们开始奏乐。祭司杀了一头牛作为献祭,鲜血流了满地。人们向柴堆里抛掷各种香料:乳香、没药、甘松香、肉桂,以及可以散发浓香的石松果,还有无花果和白杏仁。母亲最后捧上一个花环。奴隶在柴堆上浇上香油。

    凯撒接过一支火把,把它掷向柴堆。一篷火花炸起,火焰迅速蔓延。哀乐声中,火势越来越大。香料燃烧的浓郁芬芳弥漫在四周。

    那些雇来的送葬人开始号啕大哭。很多参加葬礼的客人象征性地抹抹眼角。难怪有人说,没有什么比眼泪干得更快。【注14】

    我也哭了起来。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假装哭泣是最熟练的伎俩之一,以获得大人的关注和妥协。每个孩子都是天生的演员。但我不确定盖乌斯能表现到什么程度。

    结果超出了我的预期:他表情痛苦,哭了起来。

    一开始我只是感到满意,但很快察觉了异常。我一把拉住他藏在身后的左手。手臂上有一道伤口,还在流血。

    “糟糕【注15】!”我低声道。没想到,他竟如此愚蠢。

    周围的大人也发现了这个情况。一阵小小的骚乱之后,伤口被涂上了药膏,得到包扎。但他还在啜泣。

    我皱眉,轻声问:“很痛?”他点点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父亲说过,人必须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孩子,谁使你受伤?”凯撒问盖乌斯。

    盖乌斯看了看我,似乎在等待我的指示。但这大庭广众之下,我没法替他解围。

    “是我。”最终,他实话实说。

    此话一出,围观的人都颇为惊讶。一切搞砸了。我痛苦地闭上眼,装作仍在哭泣。

    没想到,凯撒叹息道:“这孩子太爱他的父亲,才如此自虐。”

    连凯撒都这么说,其他人自然纷纷附和,赞叹盖乌斯何其孝顺,何其纯良。

    我松了口气。睁开眼时,正迎上凯撒的目光。那目光并不如何锐利,却仿佛看透了我和盖乌斯的小伎俩,让我自觉无所遁形。

    我颤抖了一下,止住啜泣。

    但他很快移开了目光,望向不远处的熊熊大火。

    火焰熄灭之后,父亲在这个世界的遗存,只剩一个骨灰瓮,将被送到地下葬礼纪念堂【注16】。

    姐姐忽然提出,她想最后抱一抱骨灰瓮。

    这不符合葬礼礼仪,我以为母亲一定会反对。没想到,她静了静,终是亲手把骨灰瓮递给姐姐。

    姐姐抱着骨灰瓮,沉默不语。火化仪式时,她没有落泪,一直很平静。此时,依然平静。

    “让我也抱抱大大【注17】。”我请求。

    她把骨灰瓮递给我。那一瞬,有什么滴落在我的手背上,冰凉。我抬起头,察觉了她眼角的湿润。

    骨灰瓮沉甸甸的,却那么小,看上去应该用来装香料或别的。

    我从来不喜欢母亲,她也不喜欢我。我曾幻想自己是雅典娜,从朱庇特的头部长出来【注18】,没有母亲。我是父亲的女儿,只是他的女儿。但他死了。我什么也不是了。

    最终,母亲取走了骨灰瓮。姐姐终是哭了起来。她倚在姐夫怀中,默默饮泣。

    其实,我从小嫉妒她,更胜于嫉妒盖乌斯。盖乌斯虽是男孩,但父亲并不偏爱他。人们都说,父亲最宠爱两个女儿。更多时候,我需要和姐姐争宠。但她比我大太多,像个小大人。父亲对待她的态度和方式,与对我很不一样。我总想快点长大,偷偷模仿她,往脸上扑胭脂【注19】,手腕处涂香水。

    当我得知她要嫁到庞贝城时,无比开心。她走了,父亲就只剩我一个女儿。没想到,她走后才过了一个多月,父亲便去世了。

    此时此刻,看着落泪不止的她,我忽然觉得离她很近。因为那个哭泣的人,本该是我。

    我来到她面前,还没说什么,她睫毛翕动,止住了眼泪,目光落在我身上,显然有话要说。

    支开姐夫之后,她向我询问,父亲去世前有没有说什么。

    我说不知道。她吁出一口气,似乎有些失望,又有些释然。

    犹豫了一下,我终是决定,把我的发现告诉她:父亲是被人谋杀的。

    之所以告诉她,只是因为,没有其他人可以告诉。母亲不会在乎,盖乌斯还太小。

    听我说完,她有些惊讶,但没有反驳我。是默认了吗?

    “你知道谁是凶手吗?”我问。

    她反问我:“你想报仇吗?”

    我点头。

    她却摇头:“你还太小,连自保之力都没有,遑论报仇。‘不可能之事,首先就不该被尝试。’【注20】”

    “但你是大人了。难道不想为父亲报仇吗?”

    她淡淡道:“他并非我的生父。”

    我曾听家中奴隶私下议论,说姐姐不是父亲亲生的。父亲与前妻结婚时,新娘已经怀孕。但我之前并不相信,因为父亲很宠爱她。原来,这是真的。一时之间,我心情复杂。

    无论父亲生前多喜欢她,他唯一的亲生女儿,是我。最爱他的人,也是我。没有人会为他复仇,除了我。他会为我骄傲。我觉得自己就像希腊神话中的厄勒克特拉【注21】。

    “凶手是谁,你知道吗?”我再一次问。

    她抬起头,环视四周,最终,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个人身上。

    我吃惊:“凯撒?”

    她颔首。

    “你怎么知道,凶手是他?”

    “你的父亲去世之前,一直有与我通信。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

    我想追问更多,她却不再回答,只道:“你可以自己找到答案。”

    父亲一向不赞成凯撒的独/裁倾向。如果父亲成了执政官,会对凯撒造成威胁?

    如果幕后凶手是凯撒,就能解释,母亲为何对此保持沉默,对外宣称父亲是因病去世。

    我只觉得一颗心直沉下去。真相宛如黑洞,抑或一口不显露它所容纳之物的井。《俄狄浦斯王》中,预言者说:“知道真相就有力量【注22】。”但最终,真相让俄狄浦斯刺瞎了双眼,自我放逐。

    “你向复仇神祈祷过吗?”她忽然问。

    我点头。

    “但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向她们祈祷。她们根本忙不过来,不会眷顾你这样的小孩。”

    我咬紧了唇,嗓子一时发不出声音。

    “如果你真想复仇,那么在此之前,你必须让自己拥有足够的资本,让神灵注意到你的名字。不然,你毫无胜算。”离开之前,她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