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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婚礼 56B.C.-55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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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山中一枝风信子,被牧人m脚步践踏,在地上,紫色的花。

    ——萨福

    那年,我十一岁。离父亲去世已经三年。

    从叙利亚回到罗马,菲利普斯成为这一年的执政官。我们作为他的亲属,地位也水涨船高。母亲终于如愿以偿,做了执政官夫人。

    凯撒离开了罗马,在高卢做总督。他对高卢人的战争,捷报频传,在平民中的威望愈发高涨。而庞培在罗马城内,极力拉拢罗马城中的贵人派【注1】势力。

    凯撒、庞培、克拉苏的三头同盟,开始出现裂痕。虽然路卡的那场盛宴【注2】,暂时弥补了裂痕,但同盟已不稳定,暗潮汹涌,危机潜伏。

    克拉苏已经六十五岁,是三头中最年老的。这是他的劣势。更重要的是,他虽富甲天下,但政绩和军事成就远不及庞培和凯撒。他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但我并不看好他未来的政治前途。所以,胜利女神只会在凯撒和庞培之间选出她最终的青睐者。

    在三头的政治角力中,菲利普斯小心翼翼地保持中立,如履薄冰。他是个过于小心谨慎的人。

    目前,凯撒似乎仍希望与庞培保持和睦,共同对付克拉苏,稳定罗马政局。这样,才方便他继续在高卢作战。正是基于这个考虑,三年前,凯撒把他的独生女儿茱莉娅嫁给了庞培。上层社会的婚姻,永远基于政治和财富,无关爱情。

    不知父亲把我许婚给马塞勒斯,是否也有这方面的考虑。我们是凯撒的亲属,与他有天然的联系。在这个时候,就需要取得与庞培的联系。如此,无论最后哪一方胜出,我们都不至于输得太惨。

    马塞勒斯的家族,是庞培的坚定支持者。这个家族堪称显贵【注3】,出过六位执政官,其中一位甚至五次出任执政官。因此,其家族和不少豪门贵族颇有交情,政治资源丰厚。

    据说,作为家族一员,马塞勒斯本人也颇有才干,品行优秀。他和他的两位堂兄,是这一代家族中的佼佼者。这几乎是公认的事实:他们成为执政官,是迟早之事。

    在我们回到罗马之后,马塞勒斯写信告诉我,他尊重我的意愿。虽然我和他有婚约,但如果我不愿嫁给他,他也会在我出嫁时,把父亲赠给他的遗产,转交给我,作为我的嫁妆。

    看来,父亲的确把我托付给了一个人品可靠的人。

    “你能嫁给他,非常幸运。再过几年,他就会成为执政官。你长得不够漂亮,嫁妆也不算多么丰厚,你父亲生前也没当过执政官。你的优势,不过是年轻,还有你父亲生前与他的交情。”母亲对我说。

    但菲利普斯劝我再考虑一下:“你还太小。婚姻大事,应慎重考虑。他的年龄毕竟比你大许多。”

    母亲明显不赞成:“亚里士多德认为这样有助于婚姻美满。【注4】”

    菲利普斯看着我,温言道:“希望你对婚姻慎重一些。幸福婚姻的基础,毕竟还是双方感情和睦。”

    母亲不再言语,摆弄着腕上的手镯。

    我明白他的好意。但我需要的婚姻不是幸福的婚姻,而是有利可图的婚姻。

    “你们至少得先见一次面。”菲利普斯道。不久之后,他安排了这次见面。

    马塞勒斯邀请我去他家作客。

    他的家宅,位于弗拉米尼亚路和拉齐奥拉勒路的交汇处【注5】,是罗马城中的繁华地带。临街的大门并不起眼。门柱上并未装饰龟壳或金银。只有一个雕刻精细的狮头排水口,哗哗地喷着水。几个平民的孩子在那里玩水。一名管家【注6】模样的奴隶等在那里,迎我入内。

    经过狭窄的门廊,穿过装饰着壁柱的前厅,再走过一段短短的走廊,来到天井前庭。温暖的湿气扑面而来。

    没想到,这种老宅内部的空间竟如此之大。阳光从天井投射下来,在粼粼池水上方形成光柱。大型的积雨池,四面除了列柱,还有雕刻着特里同【注7】与海浪的围栏。

    这里没有鲜艳的壁画,也没有昂贵的希腊雕塑。但光线与色彩搭配恰好:简洁的白色大理石地板,蓝色的墙面上了釉料。石柱上缠绕着常青藤,积雨池中养着睡莲、金鱼草、水芹等水生植物。池边有大片菖蒲、水仙、花叶芦竹,长势葱翠。水光在暗绿的菖蒲叶上闪烁。

    不像身在喧嚣的市中心,倒像身在阿卡迪亚【注8】了。

    池边的柱廊上,有一张小型三足桌,和一把高背狮足椅。一个男人坐在椅子上,手中拿着卷轴。旁边一个奴隶,正在向他汇报:“……葡萄、梨树和苹果树都已经嫁接好了,酿酒的海水也取来了。今年雨水适中,天气也好,收成或许会比去年增加。葡萄树上虽然生了些虫,但已经按照您的吩咐,熬了药,涂在葡萄藤周围和大枝下面,效果不错……”

    为我带路的管家面向那男人,垂手道:“主人,您的客人到了。”

    正在汇报的奴隶立刻噤声。男人从桌边站起来,示意他们都退下。

    他穿着及膝的白色丘尼卡【注9】,紫边托加用金别针扣在左肩。容貌算不得出众。他就是马塞勒斯了。

    就像预想的一样,我们先客套了几句。然后,我直入正题,提出请他带我参观他的宅邸。他自然应允。

    前庭一端垂挂的帘幕,被奴隶撩开。穿过帘幕,我们进入接待室。这里摆着好些软榻和坐垫椅,随处可以坐卧休憩。除此之外,就是高及天花板的书橱,堆满了书卷,以及古代哲学家的半身像。

    奇怪的是,这里没有蜡制的葬礼面具。按照罗马传统,古老而显赫家族,接待室里会挂上那些曾身登高位的祖先的葬礼面具。面具越多,越能炫耀高贵的血统。我研究过马塞勒斯家族的族谱【注10】。只要他愿意,可以把面具挂满整面墙。

    “为什么不挂上面具?”我忍不住问。

    “不太习惯那样,”他顿了顿,“说实话,那会让我想起墓地。”

    我一愣,委实意外。仔细一想,墙上挂满了死人的面具,的确像墓地。但只有他这样的人,才有资格这么说。

    之后,我参观了接待室两旁的沙龙和珠宝室。这令我大开眼界。尤其是珠宝室里那些古老的收藏,让我相信每一件的来历都是一个传奇故事。我虽不动声色,愈发没有底气,觉得自己就像个乡巴佬【注11】。于是更加小心翼翼,生怕闹出笑话。但他似乎对这些地方兴趣缺乏。

    “我们去中庭吧。”他建议。看起来,他更喜欢有阳光的室外。

    我们来到列柱中庭。阳光穿透薄云,柔和地照耀。庭内有好几座喷泉。水注满了盂盘,漫过边缘洒下,形成涓涓细流。喷泉四周的魉恚肿殴爬系牡袼埽好倒宕灾胁刈欧杀嫉目ヂ戆16镂獭咀12】,草地上伫立着英雄的完美躯体,沙土中半掩着维纳斯的衣襞。净白的大理石,因岁月而泛黄,在朦胧中散发冷淡的光。四处弥漫着金银花的香气和蕨类植物的气息。

    淙淙水声中,柏拉图的《宴饮篇》可以在此复活。

    此境虽美,但游廊中长时间的寂静,彼此相对无言,未免尴尬。可以清晰听到凉台上几只鸽子的咕咕声。

    “刚才听那奴隶的汇报,”我努力找个话题,“你在乡下有庄园?”

    他颔首:“嗯,有三座庄园,两座在安科纳【注13】西边,一座在卡西诺城【注14】东南。”

    “这么多。”我暗暗咋舌。

    “都是继承的。”他不以为意,“我父亲时,还有好几座在卡普阿【注15】附近。但在奴隶暴/乱之中,都被毁了。真是可惜。”

    “你在这儿种了这么多植物,就像庄园似的。”刚一出口,我便自觉失言。

    很多富人在乡下购买大面积的庄园,作为资产。可以经营一些产业,比如养殖牛羊、种植果木,也可以偶尔去乡下度假。但极少有人愿意在乡下长住。没有人会喜欢听说自己在城里的宅邸像乡下庄园。

    没想到,他微笑了:“你也发现了啊。我的确希望让这里更像庄园,虽然实际上不可能真的成为庄园。”

    “你喜欢庄园?”

    “非常喜欢。”说起这个,他的兴致明显高了许多,“小时候,父母没空照管我。我跟着祖父母,住在卡西诺城附近的庄园里。”

    我附和他:“我小时候去庄园度假,也挺好玩的。”

    “你小时候?”他笑道,“你现在也是小孩子啊。”

    我有点恼了。但如果抗议,更显得孩子气。

    他又道:“不过,你的确比以前长大了许多。”

    我没好气地嘟哝:“你又没见过我以前的样子。”

    “你不记得我了。但我见过你两次。”

    我愕然:“什么时候?”

    “第一次见你,你才三四岁。我去你家找你父亲。你正在前庭玩木头燕子,一见有客人进来,就跑过来唱《燕子歌》、伸手要果子饼。我自然没有随身带,你就唱那什么‘拆门板,拆门楣,抢走你屋里坐着的那女人’【注16】。”

    对此,我完全没印象。但这的确很像幼时的我会做出的事情。现在想来,不免赧然。

    “大概是家中的希腊奴隶教我唱的,我也不懂。”年幼无知是最好的借口,“还有一次呢?”

    “还有一次,我去你父亲的乡下庄园,正好看见你和你姐姐在池塘边钓鱼。确切地说,是你姐姐在钓鱼,你在一旁,捉水桶里的鱼。”

    这事儿,我还有记忆。当时,我才五六岁。姐姐不让我钓鱼,我就恶作剧,从桶里把鱼捉起来,放回水里。那些滑溜溜的河鲈和鳊鱼,在我手中跳动,溅出闪亮的水花。

    没想到,这些糗事,都被他撞见。脸上有点发烫,我低头看着鞋尖,沉默。

    穿过中庭之后,我们来到花园。成荫的梧桐、槭树和笃耨香下,盛开着大片的百合。阳光下,花瓣犹如白娟,花尖凝着露水,微微卷曲。

    花丛中,奴隶正在用海绵擦拭一把小竖琴【注17】。那是一架玳瑁镶边的竖琴,显然经过精心保养,琴头是雕刻精美的九位缪斯【注18】之一。见了我们,奴隶停下动作,起身鞠躬。

    “真是难得的好琴。”我赞叹一声,转向马塞勒斯,“我能试试吗?”

    他略略一怔:“当然可以。”

    我接过小竖琴,坐在石凳上,让琴身靠在怀中。试了试弦,音如流水。果然好琴。

    我对自己的琴技颇有信心。这是我为数不多的能胜过姐姐的地方。所以,抓住这次机会,或许可以挽救一下幼时给他留下的恶劣印象。

    为了求稳,我弹了一支伊奥尼亚调【注19】古曲。这是我最熟悉的曲子,闭着眼睛也能弹得行云流水。父亲最喜欢它。我练习过无数次,只为博得他一句赞扬。

    “竖琴和里拉琴【注20】不同,它适合独奏,不适于伴唱。虽然如此,对待竖琴更需谨慎,不可有表演之心。”他曾如是说。

    而我,竟用它作为博取男人青睐的道具。真是讽刺。

    来这里之前,母亲叮嘱过我,让我最好能找个机会,展示琴技。她说,用弹琴来吸引男人的注意,很老套,却也稳妥。男人不会希望自己的妻子太聪明。这些以雄辩术自豪的罗马男人,所需要的妻子,应擅长倾听,而非擅长演说。他们更喜欢大胆地犯语法错误。【注21】所以,用演奏乐器代替发言,是个不错的选择。

    乐曲进入尾声。拨弦的力度渐次轻柔。待最后一个颤音消失在空气中,我抬起头,正好迎上他的目光。

    我已经预料到,这次演奏会令他印象深刻。但没想到,他会这样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就像昔日姐姐被父亲称赞时,他也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

    曾经,我渴望得到那样的目光。但此时,它令我慌乱。低下头,放下竖琴站起来,却由于紧张,站立未稳,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失去重心。

    跌倒之前,他抱住了我。我们一起倒在百合丛中。

    我本能地伸手,只抓到满把沾着露水的花瓣。花与叶缠上发丝。身下娇嫩的花朵,发出琉璃破碎般的微声。无数花朵轰然涌至眼前,身陷于花海。花瓣拂过脸颊,丝缎般的柔滑触感。大朵大朵的百合随风摇曳,涌动无边香雪。世界沦陷于温软。

    一滴露水滑过花叶,落在我的额头上。冰凉的触感令眼睫一颤。他的脸庞,近在咫尺。

    下一瞬,他松开手,站了起来。

    我赶紧起身,抚平衣褶,为自己的失态而尴尬。

    “谢谢。”我轻声道。

    “没什么。”他似乎也不知该说什么,目光转向别处,静了刹那,“你弹得很好。”

    不知为何,他这一刻的侧影,让我想起父亲。

    “你会娶我吧?”我忽然问。

    他稍稍一愣:“如果你愿意的话。”

    接下来,我做了一件令自己也感到惊讶的事:我踮起脚,搂住他的颈项,吻了一下他。我还太矮,匆促中只吻到他的下巴。

    然后,我转身跑走了,就像逃离肇事现场。他没有追上来,但我得到了一个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