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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乌斯把我带到那个密室对面的一个小房间,关上门。这里似乎是一个空置的杂货间,只有我和他。
“这里不可能听得到。”我不假思索地断言。这里听不到任何来自室外的声音,绝对的寂静。
他不理会我,走近一面墙,在壁画上探寻着什么。
我皱眉:“你在找什么?”
忽然,他似乎触到了什么机关。只听咔嗒一声,墙上打开了一个暗盒。盒里埋着一个喇叭状的金属管。
他就着管口听了一会儿,然后示意我过来听。我凑近它,竟隐隐听到安东尼的声音。
“这是……”我太过惊讶。
“狄奥尼修斯之耳【注1】。”他见我茫然的神情,又加上了解释,“古希腊的暴君狄奥尼修斯,把与他政见不同的人关进监狱。他就是用这种装置,来窃听囚犯的谈话。一些有钱人修建大型豪宅时,会秘密加入这种装置。”
我这才回过神来:“你怎么知道,这儿有这种东西?”
“这里的建筑设计比较特殊。”
我想起来,曾有一段时间,他对各种建筑材质、构造和原理很感兴趣,做过制造水泥的实验【注2】,考察建筑内部气流、湿度、温度等的细微差别。他还据此发现了菲利普斯家里一些特殊现象。比如,在某处说话,在另一些地方能够听得非常清晰。就像剧场里的扩音效果。
但我没想到,他还能发现这样的秘密。显然,就连安东尼也不知道。
管口太小,只能容一个人听。他把位置让给我。我凑近金属管口,试图听得更清晰。目光瞥到墙上壁画的场景,正是文迪修斯偷听到暴君阴谋复辟【注3】。这太讽刺了。
管口传出布鲁图斯的声音:“我想知道,你为何打算这么做。毕竟,他待你不薄。”
他,是指谁?
安东尼的声音:“同样的问题,我也想问你。”
“那好,我可以告诉你。他害死了他的女儿,茱莉娅。我会为她报仇。”
他,竟是指凯撒?安东尼也计划对凯撒不利?我很意外。
静了片刻,安东尼的嗓音微微沙哑,似浸没在水中的丝绸:“他害死了我的父亲,勒图纳斯。”
我愣住。布鲁图斯也意外:“但我记得……”
丝绸在水中变得沉重:“人们都以为,害死他的元凶是西塞罗,而凯撒曾为他求情,反对西塞罗判死刑。以前,我也曾这样以为。但后来,我发现了实情。”
他深深吸了口气,语气转为平淡,不带任何感情:“凯撒才是喀提林阴谋幕后真正的策划人【注4】。而其他人,包括我的父亲,都被他利用。利用之后,他毫不留情地抛弃了他们,眼看着他们送命。他表面上反对西塞罗的判决,实际上却不是。他是个高明的演员,谎言的大师。”
或许,对于讲故事的人而言,越是重要的故事,越该用冷淡和漫不经心来掩饰它的重要性。因为听故事的人永远无法真正懂得。
短暂的沉寂之后,安东尼问:“在这个事情上,我们可以完全信任彼此了吧?”
“是的。”布鲁图斯道,“计划不变。”
“好。”
之后,他们离开了房间,良久再无声响。
“听到什么了?”盖乌斯问我。
我略作踌躇,还是决定隐瞒:“没什么。”
所幸,他没有追问。我们一起回到餐厅,在那里遇见了克劳迪娅。
美惠三女神【注5】乐于妆扮她,让她出落得愈发明艳动人。头发盘成希腊式,用珍珠缎带扎着。身穿白色的佩普洛斯【注6】,手腕上缠绕着白玫瑰花苞蕾。她走过人群,仪态优雅如滑曳于水面的天鹅,立刻引来许多目光。
我注意到,她的目光在盖乌斯身上有短暂的停留。但他分给她的注意力并不多。她啜了几口果汁,便转身离开了餐厅。少女的微妙心理,我能猜到:她从小听惯了赞美,很少遇到像盖乌斯这样的人,对她的美貌无动于衷。
而我需要盖乌斯赢得她的更多好感。或许将来能派上用场。
我转向盖乌斯,正好与他目光相会,望进那一片冰蓝之中。他依然那样平静,只是略微抬起下颔,淡绯色的嘴唇抿紧。
在我开口之前,他平静道:“我会去找她的。”说完,他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大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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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这里的家奴询问安东尼的去向。奴隶告诉我,他在船上。
“带我去吧。”我道。
他露出为难的神情:“主人现在可能不太方便见客。”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如果耽误了,你的主人会很不高兴。”
他这才带着我,来到海边的防波堤旁。那里泊着一艘船。上了船,奴隶们划着桨,向海中驶去。金色的阳光下,近处的海水几近透明,可以看到海底的珊瑚礁。很快,就望见了一艘二十桨的豪华游艇。船身被漆成金红色,金色的丝缆和洁白的风帆随风飘扬,格外显眼。船尾绘出的神像【注7】也十分壮丽。
两艘船靠近之后,我沿着舷梯,登上了豪华游艇。船头甲板上,海风浩荡。蓝天与白鸥仿佛近在咫尺。行船在平静的海面上破开银浪,船头海水翻涌如雪。
我这才明白,为何奴隶说安东尼现在不方便见客:甲板上撑开的遮阳伞下,是一张软榻。他正懒洋洋地靠着枕头,半躺于榻,身下是绛红的软垫,托加袍松松垮垮地绕在身上。他吮着一只饱满多汁的葡萄柚。身边依偎着的美人,衣衫半褪,为他的杯子斟满红酒。
我尴尬地别开目光,心中不免嘀咕:若是福尔维娅见了,不知作何感想。
“竟是渥大维娅,真是稀客啊。”安东尼调笑道。
“我有事情,要单独和你说。”
他笑得暧昧:“不能就这样说吗?”
她身边的美人拿起羽扇,轻掩红唇,露出了然的微笑。他绝对是故意的。
“不能。”我保持镇定。
他微笑着,对怀中的美人低声说了句什么。她坐起身,理了理微微卷曲的长发,披上白纱丝巾,朝他嫣然一笑,然后转身离开甲板。
与我擦肩而过时,她向我投来的目光让我知道,她彻底误会了我和安东尼的关系。在场伺候的奴隶,也都进了船舱。这里只剩下我和安东尼。
我正想开口,他用手托住下颌,懒洋洋道:“这个世界太单调了。”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能看到尼普顿【注8】的王国,辽阔无垠。空中有浮云移过,光影飘忽变幻。日色被风吹得单薄,而海水凝厚如玻璃,水色随着船的航行愈加深郁。
“你说,为何奥德修斯明知自己注定了会死在海上,还是执意回到海上冒险【注9】?”
之前,我竟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他花了十年时间,历尽艰辛才回到家乡,依然是国王。但为何他要离开这一切,重回海上?”
我无法回答。
“为什么?”我问。
“不知道。”他耸耸肩,轻快地承认,“或许荷马自己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吧。”
那一刻,他的目光无比沉静,又或许只是厌倦。我一时竟无法开口。
海风吹乱了头纱,拢也拢不住。我索性取下它,拿在手里。船头澄泓的水光,幻化为离合光影。在船上呆久了,便有随水逝去的错觉。
我终是开口,回到正题:“那条鳗鲡,是叫凯撒吧?”
他散漫的神情认真起来,仿佛水蒸气凝结成冰:“噢,为何这么说?”
没有否认,就是默认了。我也不欲隐瞒:“我听到了你和布鲁图斯的交谈。”
他看着我,神色转为我看不透的深寂。我忽然有种错觉,就像站在海边的悬崖上,听到海水拍击礁石的浪花声,此起彼伏。那种想象中的坠落,既让人恐惧,又让人迷恋。
“你知道吗,我可以杀了你,就在这里。”他平静而认真,仿佛只是在说自己可以轻松杀死一条鳗鲡。
“把我的尸体扔到海里喂鱼?”虽然我竭力保持镇定,但他的神情令我不安。
他忽然笑了:“我可不会这样暴殄天物。”
我不语。他挑眉:“你不会以为,我真的打算在这里杀人吧?”
但我不敢确定,他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不是。他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狮子,优雅又危险,且乐于享受用爪子撩拨动弹不得的猎物的游戏。
我维持平静的语气:“你用不着向我隐瞒这个秘密。”
“因为你会向奥迦斯【注10】发誓保密?”他悠闲地说笑。
“因为我也有秘密要告诉你,作为交换。”
“愿闻其详。”
“凯撒于我,也有杀父之仇。”
“真是意想不到。”但他并不很诧异,脸上依旧挂着不变的微笑,“所以,你也打算复仇?”
“这是我最大的愿望之一。”
“之一?”
我不讳言:“我不会现在就下手,得等到凯撒完全掌握权力之后。因为,和你一样,我也想分一杯羹。”
他微笑:“没想到,你也是这么有野心的女人。”
“我会把这当成赞美。”
“的确是赞美。不过,我很好奇,你这样的人,怎么会爱上马塞勒斯?”
我避开这个私人话题:“那么,我们达成了一致?”
“是的,至少在他死之前。”他斟了一杯酒,递给我,“合作愉快。”
我接过,仰首饮尽:“合作愉快。”
目前,他是除了凯撒之外,罗马最有权势和前程的人。而盖乌斯还人微言轻,无法与他相提并论。与他结盟,至少能保证,他在短期内不会动手阻碍我们的发展。这对我们有利无弊。
我又在船上坐了一会儿,和他聊了些可有可无的话题。他言辞幽默,气氛变得轻松。
“今天是你和福尔维娅的结婚宴会,你却另有美人在怀,就不怕你妻子知道?”我问。
“她干涉不了我。何况,她不也另有情人?”
“整个罗马,没人比你更乐于制造自己的绯闻。”我微笑。
他懒洋洋道:“只要罗马人在议论我的绯闻,就无暇说我的坏话【注11】。”
我莞尔。
不知不觉,已至傍晚。游艇朝岸边驶去。天边落日半沉于海,绫罗似的半透明羽毛状云霞,在海上铺展。船舷边,海浪翻滚着远去了。金波跳跃,如火苗燃烧。无边海水,幻成各种瑰丽色彩:从天际的凝紫、棠红,到冷金黄、葵黄,再到近处的冰蓝、蓼蓝,层层渲染,似亿万尾斑斓异色的海鱼在波上跃动不已。
夕阳的余晖把他的肌肤染成黄铜色。他望着越来越近的海岸,目光忽然凝聚:“那好像是你的弟弟?”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远望见海边的集市上,有一个熟悉的人影。虽然离得太远,无法完全看清,但我确定那就是盖乌斯。而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那是克劳迪娅吧。”安东尼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他眼力的确很好。我也猜到了那是她,从她周围的人经过她时的驻足频率就能判断出。没想到,盖乌斯和她离开了别墅,来到这种地方。难道克劳迪娅也喜欢亲近平民的生活?
“要不要我们把船开过去,找你弟弟?”安东尼建议。
“不用了。还是开回原处吧。”
泊船的地方,离那个小型集市并不太远。下船之后,我告辞了安东尼,独自沿着沙滩向集市走去。
夕阳西下,染红了雪白如盐的细沙。潮湿的海风吹动棕榈树的树叶。潮水卷上岸来,微温的流水发出轻微的咝咝声,如同叹息。木棉树开出火红的花朵,与天边火烧云连成一片。
集市处,鳞集着一些小型渔船。水上金光闪动,拖着沉甸甸渔网的男人们从船上卸下活鱼。风中有浓重的鱼腥味,引得食鱼的鹱鸟徘徊低翔,不肯离去。摊铺上摆放着各种海滨产品,海贝、珊瑚、蛳螺、风藤、风兰之类。当然,卖得最多的还是鱼类。
我远远便看见了,盖乌斯买了一个用风兰编成的花环,递给克劳迪娅。她把它戴在头上。
我悄然走近,藏身在一面货架之后。他们没有看见我。
克劳迪娅在一个卖螺号的小摊前驻足。摊主正在吹奏螺号,很有技巧,甚至能奏出简单的音乐。
“我听说,你擅长演奏笛子?”盖乌斯问。
“嗯。”克劳迪娅轻声道,“你也喜欢音乐吗?”
“喜欢。音乐与哲学相通。”
“哦?”
“例如,柏拉图的《论宇宙》中,许多篇章只有研究过音乐的人才能理解。”
她意外:“关于宇宙的哲学,也与音乐有关?”
“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音乐像数学一样,使人看到自然的结构。他们创造了一种符合天体运动的乐曲。”
“真神奇。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曲子。”
“因为已经失传。”
她叹惋:“真可惜。”
“但音乐中的奥秘,仍然存在。”
“比如?”她兴致盎然。
“以笛子为例,为何同样长度的笛子,细笛的音调高,粗笛的音调低?为何横笛的音洞位置会影响音调,而陶笛的音洞位置则可随意【注12】?为何把笛子抬高了吹奏,声音会变得尖锐?为何当一支笛子靠近其他笛子时,它的音调就低了,而分开来演奏时,音调就高?【注13】”
“我没有想过这些。”她凝视着他,眸光璨然。
他们又低声说了些什么。隔得有点远,我没有听清。她显然乐于与他交谈。看来,盖乌斯的任务,完成得很成功。但我没想到接下来的一幕:她头上的花环似乎有些倾斜。他伸手把它扶正。她抬头看着他,他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蜻蜓点水般的吻,却极真切。
她的睫毛颤动着,有点被吓到似的。但最终,在他的注视下,她所有情绪都化为羞涩的微笑,温柔得像只小鸽子。雪白的肌肤染上一片红晕,仿佛风把玫瑰的色泽吹到了她的脸上。
我牵了牵唇角,也想和他们一起微笑。不知为何,却有怅然若失之感。望着他们,我觉得自己就像投进满是阳光的沙滩的一道阴影。终于,我转身离开,就像从未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