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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邀请盖乌斯和我前往她的豪宅做客。在凯旋式后,这邀请不可能仅仅出于热情好客。对此,我心存疑虑,担心这会对我们不利,但母亲与盖乌斯坚持认为应该受邀前往。
最终,盖乌斯和我再次来到女王的豪宅。
女王倚靠在榻上,枕着一堆软枕。她身着海丝【注1】织成的白袍,腰系金丝带。这种能与东方丝绸媲美的织物,轻柔细腻,价格不菲。祖母绿耳坠,很好地搭配了她的眸色。
她正看着一卷书。雕塑家在一旁用黏土为她塑出小像。我听说了,凯撒要在维纳斯神庙内,为女王立一座镀金铜雕。现在应该只是前期准备。
想起阿尔西诺伊的陈述,不禁心生感慨。如今风光无限的高贵女王,谁能想到她昔日的痛苦和艰难?和她相比,我的经历太过顺遂。
见我们来了,她放下卷轴,用一块玛瑙压在看过的地方。寒暄之后,我问:“凯撒不在吗?”
她微笑:“他有事,今天不来。”
这更令我警惕。但她的样子温柔友好,丝毫看不出有所图谋。
这时,女奴把一卷书捧到女王面前。女王展开卷轴看了看,用希腊语道:“以后,每五行少抄一个斯特里波【注2】。”女奴连忙应下。
我打量了一下她手中的书卷。这种雪白的莎草纸,质量上佳,我从未见过,应是托勒密王室御用【注3】。
女王换了拉丁语,向我们解释:“这是曼涅托的《埃及史》【注4】其中一卷,我让人抄的副本。”
我听说过这部著作,是三百多年前的埃及祭司曼涅托,按国王的要求,用希腊语记录的埃及历史。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拥有比埃及更漫长的历史。
见盖乌斯有兴趣,女王把书卷递给他。他展开卷轴,扫了一眼便问:“这里是写哈特谢普苏特?”
女王挑眉:“你知道她?”
“当然。她是历史上唯一像您一样,全权统治埃及的女王。”
“想不到,你连埃及历史也有涉猎。”
“历史总是值得学习。”
女王站起来,拂了拂孔雀羽扇,每个动作都把优雅发挥到了极致:“何不去我的书房看看?兴许那里有你感兴趣的书。”
“求之不得。”
我们来到书房。西班牙红颜料的壁画上,绘有红鹭。它是埃及智慧之神托特【注5】的化身。所有卷轴分层放置在松木书架上,一直堆到房间顶部。每卷书都用纸片做了记号,系在书轴上。这间书房中收藏的,应该都是珍本中的珍本。
风吹动纱帘,纸莎草纸簌簌作响。一名宦官正在整理装满纸卷的小箧,见我们进来,立刻起身致敬。女王挥手让他退下。
我环视四周:莎草纸卷轴、古老的泥板书、树皮书,以及薄得像洋葱皮的昂贵羊皮纸。书架之间,放置着希腊名作者的半身像:荷马、赫西俄德、芝诺、柏拉图等人,都在这里向我们凝望。
“这次到罗马来,山遥水远,没带多少书。”女王谦虚道。
我恭维道:“比起您所拥有的、世界最大的图书馆,这里的确只是九牛一毛。”
“不错,那是爱书人的天堂。亚历山大里亚,这座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城市有多少人口,它的图书馆里就有多少藏书【注6】。”她的一个微笑就照亮了书房,“以后,欢迎你们去亚历山大里亚。”
虽然她说的是“你们”,但那双橄榄石般的明眸,只凝视着盖乌斯。
我隐隐觉得异样。但她旋即低头,拿起桌上的书册。这书有些奇特:不是莎草纸的卷轴,而是册页形的羊皮纸,对折后装订起来,加上护套。这样的形式,倒是罕见。
盖乌斯道:“听说,最近凯撒想要推广这种书籍样式【注7】。”
她颔首:“帕加马图书馆【注8】的藏书,很多都是这种形式。我试过之后,便觉得这样的装订形式,更方便阅读和保存。我向凯撒建议,推行这种方法。”
有了共同话题,他们便交谈起来。
女王学识渊博。我虽有心理准备,还是感到惊讶:她曾用亚历山大里亚柱廊里的天文仪器测过春分秋分,曾用阿利斯塔克【注9】的方法计算太阳、月亮和地球的大小之比,研究过光线在大气中发生的折射【注10】,观察过法罗斯岛灯塔上曲面镜的聚光【注11】……她对世界的阐释方法,包括对神灵的看法,都令人惊奇。
从天文学谈到尼罗河的灌溉测量,从园艺学谈到神殿建筑,从哲学谈到最隐晦的宗教教义,她妙语连珠,词汇丰富,有一种雅典式的诙谐【注12】,令我也不自觉地听得入迷,虽然不能完全听懂。
也只有盖乌斯才能完全跟上她的思路。直到她轻轻拍了拍盖乌斯的肩,我才又开始警觉。
她低声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但我能看到,她含笑望着盖乌斯,红唇微启,舌尖轻舔上唇。只是一个瞬间的细节,却富于挑逗意味。那口唇美得宛如一个吻。
盖乌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笑意在冰蓝的眼眸中化开。从未见过这样的他,整个人都柔和下来。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此时终于明白:女王趁凯撒不在之时邀我们来此,在书房展示她丰富的藏书,与盖乌斯讨论他感兴趣的话题。这些,都不是巧合。
凯旋式上,母亲对女王说,盖乌斯对罗马的佳丽毫无兴趣,只爱看书。或许正是那番话,提醒了女王。所以她采用了这样的方式。
难道,母亲是故意让女王引诱盖乌斯?
凯旋式上,凯撒与盖乌斯共乘一辆战车,这赋予了盖乌斯成为继承人的可能。女王暂时无法除掉盖乌斯,那么最佳选择,即化敌为友。毕竟,她的儿子还太小,而凯撒已不年轻,又身患无法治愈的疾病。若凯撒去世,即使凯撒里昂是继承人,她作为埃及女人,也很难掌握罗马大权。她需要一个在罗马的代理人,安东尼是一个选择。既然能与安东尼联盟,再投资一个可能的选项,岂不更为保险?而且,她“征服”了凯撒,又联合了安东尼,以她的骄傲,必然会对这个难以征服的少年感兴趣。
盖乌斯一定知悉其中原委。问题在于,他打算接受女王的示好?不,这不可以。
我突兀地打断他们的交谈:“我们去厅中说话吧。”
女王笑笑,带着我们来到一个不大的凉厅。象牙柱座上的乌木长榻,覆着石榴红的绸缎。每张榻旁,都有埃及女奴用银柄孔雀羽扇扇风。
女王刚在榻上躺下,我便开始与她谈论首饰、化妆等女性热衷的话题,试图不让她再有与盖乌斯深入交流的机会。
但即使在谈论化妆术时,她也能把话题牵引到其他方面:“化妆除了手艺,也可以有精确的数理分析。‘美是一个大小和次序的问题’【注13】。”
盖乌斯道:“‘完美取决于许多数的关系,而且细微的变化是具有决定意义的。’【注14】。”
她瞥他一眼:“正是这个道理。”她的眼角天然微勾,眼波流转不定。若不刻意保持庄重,眉眼带笑时便像在勾引人。何况她现在的确是在故意施展魅力。
这时,一名女奴捧来棋盘。看来,女王早有全套计划。我无法说什么。
玛瑙棋盘上,金粉划出横三行、纵十行的图案。白象牙或黑珊瑚打磨的棋子,装在匣子里。
“这是埃及的一种棋类游戏,叫做赛纳特【注15】。很久以前,在埃及颇为流行,古人用它来描绘神灵和往生的世界。”女王的声音像纯金的珠子在银盘里滚动,她看向盖乌斯,“你喜欢下棋吗?”
“嗯。但我不知道这棋的规则。”他道。
“很简单,我来教你。”她含笑拈起一枚棋子,放到他手里。
看着他们言笑晏晏,我只能沉默,放弃了试图阻止他们交流的努力。就像不小心喝到酸果汁,却要装成若无其事地继续喝,喝得心头发苦。坐在这里,只觉得自己像一件放错了地方的物品,百般不对。
一个小女奴托着银盘,来到我面前。盘上堆着硬肉葡萄【注16】、熟枣和石榴,还有一罐葡萄酒。她才七八岁的模样,亮晶晶的大眼睛和浓密的长睫毛,宛如刚着色的人偶娃娃。银盘放在案几上,宝石红的酒液没有泼出一滴。
她斟了一杯酒,清澈的眼睛凝视着我,轻声道:“尊贵的夫人,请允许我为您服务。”
她的拉丁语结结巴巴,应是为了招待罗马人而硬背下来的。
我接过酒杯。她笑了,露出小小的酒窝。
银杯上雕琢着荷马史诗的场景,还有果实累累的金葡萄藤交织在杯壁四周。杯中酒红如宝石,散发着淡淡的覆盆子和桑葚甜香。我啜了一口酒,细腻丝滑。
正想放下杯子,却见那双大眼睛还充满期待地看着我,于是又啜了一口。
女王转身对我道:“这种酒十分难得。我把它叫做‘忘忧药’【注17】。”言罢,微笑着看定我,缓缓转动手上的镂空银指环。
她亲自劝酒,我无法推辞,正要饮下,盖乌斯道:“她很容易醉,还是别喝了。”
若是以往,我会趁势放下酒杯。但方才盖乌斯对女王的态度,令我有点心烦意乱。不想顺了他的意,我索性仰首灌下整杯。
侍酒的小女奴还想为我斟酒,盖乌斯直接命她离开。她瑟缩着退下了。
见他似有不悦,我心底竟滋生出一丝快意。
“该你了。”女王提醒他把注意力转回棋盘。他不再注意我,继续与女王下棋聊天。
我又成了多余的那个。
没想到,那酒的后劲很大。不一会儿后,脸颊开始发热,意识变得恍惚。有个声音说我醉了,仿佛闷在雾里,有种奇异的遥远之感。我试图否认,却说不出话来。似乎有谁搀扶着我,把我带到另一个地方。我躺倒在柔软的床上,飘进一个暂短的梦幻。
不知过了多久,我微微睁开眼。玫瑰红的光线刺入眼中,一切都影影绰绰,染上一层粉红。就像当年婚礼时,隔着面纱看这个世界……我觉得自己身在婚床上,躺在马塞勒斯怀中。温暖的怀抱、鲜活的肌肤……半梦半醒间,玫瑰色织金帷幔随风摇曳,落下一室影红,似要燃烧起来……身体变得河泥一样柔软可塑。闭上眼,任由自己沉溺在漩涡之中……
忽然之间,一切戛然而止。有谁在唤着,姐姐,姐姐。想睁开眼,但头痛欲裂,四肢百骸仿佛已不属于自己。直到脸上啪的一声响,又辣又痛,逼回了我的游魂。
缓缓睁开眼,看着眼前晃动的人影:“……盖乌斯?”
“是我。”他的声音很冷,冷得陌生,“你喝醉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怔了刹那,忆起自己还在女王的豪宅。但这里已不是凉厅。床边堆满了新鲜的蓝色莲花,花香浓郁。而我身上只剩一件凌乱的衬裙,衣不蔽体。如被冰水当头淋下,我猝然清醒过来,慌忙抓过一张堆在床头的单薄织物,掩住身体。
“滚出去。”盖乌斯道。
我这才发觉,床边还跪着一个瑟瑟发抖的男奴。听到盖乌斯的命令,他如蒙大赦,立刻离开。
盖乌斯从地上拾起我的衣物,转过身,背对我。
我匆匆套上裙子,系好带子,急于离开床榻。一时站立不稳,幸而被他扶住。
随着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女王出现在门口。她看着我,像终于放心了似的,以手抚胸:“亲爱的,你醒了就好。方才你喝醉了。我命人把你扶到这个客房休息。”
盖乌斯的声音依然是冷的:“但这房里竟还有别人。”
女王轻轻“啊”了一声,露出歉意神情:“这是我的过错。我忘了,有些房间是专为某些女宾准备的。为应付‘不时之需’,房里还准备了专门伺候的男奴。”
最后一句,她说得委婉,但我立刻明白了暗示。要不是盖乌斯及时赶来,只怕……
女王安慰道:“这次是我不好,疏忽了。但好在,我们都知道,并未发生什么,不是吗?”
我当然不能反驳她。这关系到我的名誉。
她走到我面前,靠近我,轻声道:“你放心,那个男奴阉割得很干净,还是个哑巴。”
我咬唇不语。
盖乌斯道:“她还没完全清醒。我还是带她回去吧。告辞。”
女王的目光移至他脸上,拿起一支蓝莲花,递到他手里,含情脉脉似的轻声道:“欢迎常来做客。”
这支水蓝色的莲花,忽然令我想起,在埃及,奇香无比的蓝莲花【注18】有轻微的致幻功效,使人兴奋。所以埃及的贵族常在花园池塘边举行宴会,客人随意摘取莲花、闻其花香,据说可以增进食欲,使人快乐兴奋。
我的手暗暗握紧了。虽然明知不可能,我只希望自己永远不会再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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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的马车上,醉意渐消,疑惑却浮上心头,像那幽幽的莲花香气,挥之不去。
“只喝了一杯酒,怎么会醉成那样?”我轻声道。
阳光照进车厢,有些刺目。盖乌斯倚在靠垫上,闭上眼睛,淡淡道:“那不是普通的葡萄酒,浓度很高。而且,里面应该加了鸦片。”
“鸦片?”我意外。他颔首。
根据希腊人的说法,鸦片溶于葡萄酒,是最有效的春/药。难怪女王把它叫做“忘忧药”。
“她为何要这么做?”我惊疑不定。
他转移了话题,但所提供的信息再次令我吃惊:“最近,她让凯撒服用鸦片。”
我心头一紧,随即摇头:“凯撒岂会不知道滥用鸦片的危害?他不会这么做。”
盖乌斯的声音太过平静:“他已不再年轻。他的至亲之人,姐姐、女儿,都先他去世。安东尼也与他不相往来。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即克丽奥佩特拉。虽然他并不信任她,但天长日久,只要他心非铁石,她总会对他产生影响。更要紧的是,最近他一直被‘会堂病’困扰。若无有效的止痛药,恐怕连入睡都难。凯旋式时,他让我与他共车,原因之一,是为了防止他突然犯病。”
我这才明白过来。凯旋式上,凯撒绝不能在众目睽睽下犯病。必须有一个机警且能信任的人在他身边,处理可能发生的紧急情况。安东尼已经隐退,凯撒能选择的人实在有限。最终,他选择了沉默稳重的盖乌斯,作为保守秘密的哈波奎特斯【注19】。
我皱眉:“鸦片虽是最有效的止痛剂,但持续使用会产生依赖。若上瘾,后果堪虞。女王擅长用药,很可能试图以此控制凯撒。他岂会如此糊涂?”
“他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无坚可摧。他是人,不是神。和任何人一样,他也有软弱之时。”盖乌斯仍阖着眼,苍白的肌肤在阳光下近于透明,“庞培生前,不也服用茱莉娅配制的鸦片?”
我一惊:“怎么可能?”
他却反问:“你不知道?”
我无言。
“庞培家中,种了很多罂粟花。夏季开花,花落后结果。果实未熟时,用三尖头的叉子划破果皮,便有乳白的液体流出。收集这种液体,晒干后加工,便可制成鸦片。”
难怪会有那么多罂粟花。原来,朱莉娅喜欢它,并不仅是因为它外观的美丽。庞培一直痴情于她,难道其中包含了这样的因素?这样的她,太过陌生。我已不知自己还能相信什么。
忽然想起,我曾告诉过女王,茱莉娅生前喜欢罂粟花,还在家中种了许多。难道,女王正是被这一点提醒、从而想出了这个主意?她清楚凯撒对茱莉娅的感情和愧疚,完全可以加以利用。
但最迫在眉睫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女王对盖乌斯的殷勤态度。她用芬芳的玫瑰织成网,企图捕获他。而他不能成为她的战利品。
马车还没有进城,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意大利杨树,叶幕又厚又重。阳光筛进来,被分割成一缕缕金色的光带,照亮道路上的辙痕。
我直接问:“你喜欢她吗?”
他的睫毛动了动,终于睁开眼,看着我。
车厢狭小的空间,让我们离得太近。他的眼眸,让我想起幼时在屋檐下见过的冰凌。透过冰,只能看到模糊变形的景象。但它看上去那么脆弱,仿佛一碰就会化成水。
“不喜欢。”他答。
“为什么?”我忍不住追问。
“她逼死了前任法老。”
我诧异。他什么时候开始在乎这个了?
他顿了顿,补充:“那是她的弟弟。”
实在想不到,答案竟是如此。我莞尔:“所以,你认为她不是个好姐姐?”
他不语。
我又迟疑了:“但我看见……你对她笑。”
他凝视着我,一丝笑意渗到唇角。望进他冰蓝的眼眸,竟有微微的晕眩感。
“是否含情脉脉?”他的声音令我回过神来。
他解释:“你曾让我练习,如何含情脉脉地微笑。”
似乎确有此事,我曾让他练习表达各种细微不同的笑意。但那是很久以前了,他竟还记得。
见我不语,他又道:“近来,关于女王意图取代维纳斯的传言,是我传出去的。”
由于凯撒要为女王修建雕塑、放进维纳斯神庙,很多保守的罗马人对此不满:一个埃及女人的雕像竟要与女神并列。又有传言称,女王对此还不满足,甚至想用自己的雕像取代维纳斯雕像,把自己奉为罗马女神,就像她在埃及被奉为伊西斯女神一样。
“嗯,你做得很好。”我颔首道。在罗马,流言蜚语是必不可少的武器。女王用它来对付盖乌斯,我们也不能失敬。
沉默了一会儿,盖乌斯忽然道:“有件事情,你还不知道。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什么事?”
他的神情比平常更为严肃,令我产生不祥的预感。
“索菲娅怀孕了,孩子是马塞勒斯的。他在城郊买了别墅,把她安置在那里。”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在我听来,每个音节都带着致命的强调。
我整个人都懵了,静了一会儿才道:“你一定弄错了。我和他复婚之后,他就与她再无联系。”
他不语,只是看着我,目光仿佛带着怜悯:“你若不信,可以亲自质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