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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之后,我们换乘肩辇,直接来到马塞勒斯家。家中在做清洁。奴隶们用海绵擦拭地板和墙面上的马赛克,清洗地毯,换上新的门帘。克丽泰监督他们工作。空气里弥漫着棕榈油和肥皂【注1】的气味。她告诉我,马塞勒斯正在花园。
我和盖乌斯穿过中庭,径直来到柱廊花园。阳光照在阔叶上,像裹了油脂。大理石柱泛着晶莹的白光,衬托出风信子娇嫩的蓝色。小菜圃中,我之前刚用碎蛋壳给泥土施过肥,种了更多的百里香和羽扇豆,都是他喜欢的食材。
马塞勒斯穿着白色的希腊式罩袍,坐在意大利石松【注2】树荫下的石凳上。白袍的衣料,是我亲自为他选的。两个月前,载满昂贵进口布料的商船从奥斯提亚而来,在它沿台伯河抵达博亚里昂市场 【注3】的码头之前,我便让克丽泰去候在那里,抢先购回了其中最优质的一批,先于罗马的任何一家衣料铺。这批衣料中,我又选出最好的,为他和盖乌斯制衣。
几只白鸽在草地上晒太阳,偶尔咕咕轻鸣,温驯如他豢养的宠物。他用撕碎的麦饼饲养它们。
我踏过草地,朝他走去。鸽子惊飞起来,鼓动翅膀,飒飒有声。
他抬起头,看到盖乌斯,似乎有些意外。但他很快转开目光,看向我:“你回来了。”
我站定在他面前,艰于启齿。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不应该打开的潘多拉之匣。
但我还是选择了直截了当:“索菲娅怀孕了,对吧?”
他脸上的微笑消失了,躲避我的视线。终于,缓缓颔首。
“那个孩子,是你的吗?”我的声音微微发颤,害怕他将给出的答案。我希望他摇头,他否认。他甚至可以对我发火,指责我不够信任他。但他只是沉默。我终于明白:他,默认了。
就像有人用重物狠狠敲在我的头上。周围一切声响都静止了。我应该冷笑,应该打他一个耳光,应该决然抽身离去,应该为自己保留最后的尊严。没人能欺辱我,从小如此。
但为什么我只是站在这里,浑身发抖,什么也控制不了?我就像传说中那只插满了缤纷羽毛的穴鸟,曾自以为幸福。骤然之间,被剥下了虚饰的华衣,暴露出丑陋的真相。【注4】
我忘了自己是怎样回到菲利普斯家,怎样回到卧室。在那里,盖乌斯抱着我,像小时候那样,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柔声道:“你还有我。”终于,再也止不住落下的眼泪。
他拂开我颊边的濡湿的发丝,拭去我脸上的泪:“你会忘了他的。”
视线里一片水光。他托起我的下颔。一个轻吻落在我的唇上。毫无所求的温柔接触,轻得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时间失去意义。他对我说了些话,但我没有听清,或很快忘却。很疲惫,想睡,但睡不着。
隐约听到克丽泰的声音:“她这样,只怕身体吃不消……”
又过了一会儿,盖乌斯扶我起来,端起一碗药汤,舀起一勺。用唇试了试水温之后,把勺子递到我唇边:“喝掉它吧。它能让你忘记一切。”
我怔了一会儿,渐渐明白这是什么,甘心饮下。他轻吻我的额头,扶我躺下:“晚安。”
鸦片很快起效。我终于明白,为何那么多人不惜重金购买它。它是太好的解脱。痛苦远去了,世间风波俱与己无关。就像在暴风雪中长途跋涉的旅人,疲惫不堪,终于走进一泓温泉。我沉沉跌入睡眠。
醒来时,庭中茂密的槭树和丝杉沙沙作响,宛如雨声。微风正把纱帘吹起,月光映入室内。
月光真好。但下一瞬间,钻进脑海的念头告诉我,我的丈夫与别的女人在一起,还有了孩子。醒来面对现实,太痛苦。
“您醒了。”轻柔的女声,是克丽泰。她燃起蜡条,点亮枝形烛台上的金灯。灯光中,墙上的壁画似在微微晃动。
“盖乌斯呢?”我声音沙哑。
“您的弟弟有事出去了。他吩咐我在这里守着您。您饿了吗?要喝水吗?”
我摇头。恍惚中,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中,我与心爱的人喜结连理,期盼白头到老。梦醒后,却发现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静了一会儿,我开口:“在此之前,你是否知道马塞勒斯和索菲娅的事情?”
她迟疑,终是颔首。果然,家奴总是比主人更早知晓家中秘密。我无力地阖上眼:“为何不告诉我?”
“您会伤心。”
“不,我为何要伤心?”
她轻声道:“您爱他。”
我沉默了。所有人都知道,我爱他。但他不爱我。我一直自作多情。
门帘蓦然掀起,母亲走了进来,用冷漠而不失尊贵的声音屏退了其他人。她的脸色在灯光映照下仍显苍白,而妆容一丝不苟,精致如面具。
她扬手扇了我一个耳光。右手上的宝石戒指,增加了这记耳光的分量,在我脸上留下火辣辣的疼痛。
“你以为你是悲情的阿丽亚娜【注5】吗,寻死觅活。还是为了一个已经毫无用处的男人,真是难以置信。看着你这副样子,向朱诺发誓,我真宁愿从未生下你!”她罕见地提高了嗓音。
沉默,唯有沉默。寂静中,她的金叶耳饰轻轻撞击的声响,像凌乱的心跳。
她冷静下来,声音恢复平稳:“我爱的人也不爱我。但我像你一样自甘堕落吗?”
原来,她知道凯撒不爱她。除此之外,我只觉木然。
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浑身颤抖。她用手巾掩口,伏在床沿。
我吓了一跳,忍不住问:“您没事吧?”
她渐渐平复下来,向后退了一步,又恢复了冷漠的神态:“我没事。是你有事。”
我转过头,不再言语。
见我不言不动,她终是怫然离去。我知道,一直以来,我便无法像她期望的那样好,也无法像她需要的那么坏。而现在,她是对我彻底绝望了。
毕竟,我不是她。她比我幸运太多。凯撒虽不爱她,但她最终嫁给菲利普斯,他对她一心一意。
而我,只是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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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两三天,我浑浑噩噩,靠鸦片才能入眠。一次醒来时,恰好听到帘外菲利普斯的低语:“你姐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鸦片不能再用了。”
盖乌斯的声音:“鸦片再贵,还是吃得起。”
菲利普斯叹气:“不是钱的问题。你为了她好,也该劝劝她,让她振作起来,与马塞勒斯好好谈谈。夫妻之间难免有矛盾,但化解矛盾,还要双方互相体谅……”
盖乌斯打断她:“他背叛了她,还有什么可谈的?”
菲利普斯不再说什么。
我装作熟睡,没有做声。待他们离开后,我转过身,抱着被子蜷缩起来。闭上眼,有泪水沿鬓角滑过,宛如一条冰凉的小蛇,蜿蜒无声,直钻到心里去。
那几日,只有盖乌斯尽量陪伴我,即使我一语不发。但我愈发消沉,放纵自己在鸦片营造的幻境中无法自拔。那些完美的幻觉,宛如柔软的罂粟花丛,我置身于其间。热烈的阳光下,花海一望无垠。浓红如血的花朵随风摇曳,花香飘散。
旁人对我说话,我只是漠然看着那些形状不同的嘴唇毫无意义地张合,像蝰蛇一样充耳不闻【注6】。
一日午后,我从幻境中醒来。日光透过窗户,照得所有物体的轮廓都发出微光,明亮得像梦。风吹得整个世界都甜腻发软。我宛如渴鸽【注7】,只想喝水,于是昏昏沉沉地坐起来,取过床边放着的杯子,在水中兑入鸦片粉末。我举起水晶杯,半闭着眼,看阳光在杯中折射。液体随着杯身的倾斜而缓慢流动,闪着浓稠微光。
这时,似乎有人进入我的房间。大概是克丽泰。我没有转身,只把杯子凑到唇边,正欲饮下。然而唇杯之间亦有闪失【注8】,杯子忽然被一只手夺走。我伸手去抢。杯子落到地上,应声而碎。
是谁抢走了我的杯子?眼前的人影晃动不定。我喃喃:“你,你是阿格里帕……”
他脸上的神情,却很陌生。
我抓过装鸦片的石英瓶,却再次被他抢走。
“还给我!”我尖叫。
“别再折磨自己了。”他压住我的肩,把我摁在床上。
“你管不着我!”我丧失了理智,狠狠抓他的手腕。
他痛得嘶了一声,但仍不放开我。我用力推他,对他又踢又打,但还是身不由己地被他拖到镜前。
“你好好看看自己。”他的声音似被无限放大,嗡嗡轰鸣在我耳边。
我避无可避,怔怔地看着镜中人。她形容憔悴,像一只受伤的困兽,只能躲在洞穴里舔舐伤口。看着她,我忽然笑了。她也在笑,笑得像是疯了。
阿格里帕手足无措,放开了我。我伏在床上,把脸埋入锦绣丝毯。
孔雀蓝的华丽丝绸上,绣着玫瑰和满月。玫瑰花瓣忽然颤动起来,仿佛被风吹得即将零落。满月亦开始波动,如水中倒影,暄拗埂n艺獠欧14酰亲约盒Φ没肷矸6丁s幸禾宕蚴嗣倒寤o辍:焐渖睿窀珊缘难!
“对不起,对不起。”他忙不迭道歉。
我收了泪,心中亦渐渐清明。
“你还好吗?”身旁的少年,语气担忧。
我转头看向他,忽然发觉,他洁白的手腕上,浅浅的血痕分外触目。
我倒抽一口气,看着自己的双手。我都做了些什么?后悔莫及,连忙叫来女奴,为他上药、包扎。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还能说什么。
“没事,真的没事。”他急忙宽慰我,仿佛做错事的人是他,而不是我。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等会儿回来。”说着,我站起来,走向浴室。
浴室里,壁画上游弋着金色的鱼群。浴池四周放着盆栽的芳香灌木。池水粼粼闪耀,清澈如晶体。步入水中,池水没过足踝、膝盖、腰部,殷切地拥上来。池边是捧着宝瓶的女神像,温水从瓶中泻落下来。我把手伸到水流中,让涓涓水流从指尖沿着手臂流到胸口。
克丽泰把一只贝壳推到我身边。漂浮的贝壳里,盛着乳膏。她把乳膏涂上我的肌肤。水中渐渐起了泡沫。柔软洁白的泡沫,轻轻簇拥着我。但只要伸手碰触,它们便破裂消失。原来,我的爱情,也不过是这样的泡沫。曾经的拥抱,曾经的亲吻,都是泡沫。那么美,却太脆弱。爱神维纳斯,便是诞生于海上的泡沫之中。原来,这个神话早已把真相告知与我。
沐浴毕,出水,用浴巾拭干身体,裹上细亚麻白袍,躺在榻上,让湿漉漉的长发垂在榻沿。
克丽泰一手执着象牙梳,一手托起湿发,用梳子蘸了费斯利斯【注9】的玫瑰油,轻轻篦着。我闭上眼。
“退下吧。”熟悉的声音。
睁开眼。不知何时,盖乌斯来到面前。克丽泰退下了。
我以为他有什么话要单独对我说。但他只是拿起象牙梳,继续帮我梳头。他手势轻缓,虽然并不熟练,但非常有耐心,一点点把长发梳通。梳子无声滑过,漆黑的发丝游泻于梳齿之间。掉落的发丝,他也不扔,收入掌中,捻成一束。
小时候,心情好时,我会帮他梳头。因他略有洁癖,不喜奴隶近身服侍。而现在,他在为我梳头。
我启口欲言,被他轻声制止:“别动,牵着了疼。”
温凉的指尖掠过发线,撩起我鬓边的一绺发丝,拢至耳后。
多想就这样阖眼,让时间停留在这一刻。但不可以。
“阿格里帕还等着。我得过去。”我道。
静了刹那,他道:“好。”
我们一道回到客厅。阿格里帕还等在那里,腕上的伤痕已包扎。桌上摆着给客人准备的饮料和点心,但都未动过。
他看见盖乌斯,似乎微觉意外。我一算时日,此时盖乌斯应在司祭团处理公务。
“我提前回来了。”盖乌斯道。但他做事一向有严格的时间规划,很少破例。
我转向阿格里帕,再次歉然道:“真是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目光相触,他双睫一颤,飞快移开目光:“没什么,真没什么。”
盖乌斯忽然道:“他来向你告别。”
我愕然:“告别?”
阿格里帕“嗯”了一声,这才道:“凯撒明日就要率军去西班牙,讨伐庞培两个儿子的残余势力。我也会随军前往。”
这些天,我浑浑噩噩,这么大的事情竟全然不知。
静了静,我道:“盖乌斯也想去,只是母亲还不放心。再过段时间,他便能去了。你们俩在一处,相互照应,我也放心。希望你们永远是至交好友,就像皮拉得斯与俄瑞斯忒斯【注10】、达蒙与皮西阿斯【注11】。”
“嗯。”阿格里帕坚定地点头,微微一笑,右颊浮现酒窝。这个单纯的少年并不知道,我们是在利用他。我心中不无愧疚,但平静地掩饰下去。抬起头,却发觉他神色犹豫,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我道。
他期期艾艾,低着头道:“鸦片用多了,对身体不好。”
原来,他是在为我担心。心中愧疚愈深。
“向朱诺发誓,我不会再用鸦片了。”我拍一拍他的手背,“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军队里诸事辛苦,不比在家。”
他的脸上又泛起红赧:“我不怕苦。”
“好孩子。”我笑道。
见他脸红得更厉害,便不再逗他。
待那红晕褪去,他像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你应该去找马塞勒斯谈谈。至少要给自己一个了断。而且,或许只是误会。”
误会?我嗤笑。但还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心底祈求着: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如果真的是误会……一念既生,便在心底扎根疯长。这诱惑太过巨大。
“嗯,好的。”我敷衍道。
他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扁平物件,像害怕烫手似的,匆匆塞到我手里:“送给你。”
打开裹着物件的白布,其中是一幅小巧的蛋彩画【注12】,绘在烧过蜡的木板上。年轻女郎的半身像。她有琥珀色的眼眸,深棕色的卷发。眼睑低垂,看起来温柔而恬静,又有点小小的狡黠。
很熟悉。我在镜中见过她。
“以前我很少画人像。”少年低着头,轻声道,“画得不好。”
我笑了:“这幅画很美,我很喜欢。只不过,你画得比我漂亮多了。”
他红着脸,但也露出笑意。
他送我这份礼物,应该是为了答谢我为他的哥哥出力。与他相交虽出于私心,但这单纯少年,着实讨人喜欢。我也想回赠一件礼物。但之前全无准备,一时也找不出什么。忽然想起还有一方白亚麻手巾,边角上绣了紫色鸢尾图案。
那是我前不久闲暇时亲手绣的,原想送给马塞勒斯【注13】。如今,自然是不必了。
我让克丽泰取来手巾,塞到阿格里帕手中:“是我绣的。绣工虽不好,权当纪念吧。”
“我很喜欢。”他双颊泛红。
在他离开之后,厅中重归寂静。心中忽然空落落的。
庭中的喷泉正在流动。我望着那水流,看水珠纷纷涌上天空,莹莹闪耀,再沿着固定的轨迹落下,溅入池中,重新汇聚,等到再被抛向天空。如此循环往复,聚散离合,一如人事。
“你打算去见马塞勒斯吗?”盖乌斯问。
我迟疑片刻,心中涌过无数个念头。终是吁出一口气,点点头:“离婚之前,总得问个清楚。”
“只问他,怎么确定他所言无虚?”
曾经,我相信他的每一句话。而现在,相信?多么奢侈的词语。
“若想弄清真相,不如去问另一个当事人,索菲娅。”盖乌斯建议。
的确,去问她,最是直接。但想到她正怀着马塞勒斯的孩子,想到他们恩爱缠绵的景象,心头一颤。
盖乌斯扶住我的肩:“不用担心。我陪你去见她。”
“我不想看见马塞勒斯和她在一起。”纵然软弱,这是我唯一的期望。
他颔首道:“我会找一个他不在的时间,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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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到郊区的一座别墅,索菲娅住在这里。大概盖乌斯与她联系过了,他道出名字之后,这里的奴隶立即迎我们入内。穿过帘幕低垂的天井前庭和待客厅,来到露天的廊柱园。
来自奈伯特【注14】的茉莉花,花香幽幽。石凳上坐着一名年轻女子,绸衫淡紫如烟,长发盘在头上。她弹着竖琴,手法细腻。男子站在一旁,静听琴声。画面美好和谐,但对我而言,太刺目。
按捺下抽身而去的冲动,以目光询问盖乌斯:马塞勒斯怎么也在这里?
但盖乌斯似乎也很意外。一抹难以定义的情绪,掠过他的眼眸。这太罕见。
这时,索菲娅看到我们,停止弹奏,寂静笼罩下来。马塞勒斯这才侧过头,目光与我相遇。那一瞬,他的神情除了诧异,更多竟是恍惚,仿佛我是凭空出现的幽灵。
“……渥大维娅?”他迟疑。
我不语。他向前一步,似要靠近我,却又停了下来。或许是光线造成的错觉,才几天不见,他似乎憔悴了许多。
唯一毫不意外的人,是索菲娅。她故意让我们遇见马塞勒斯,是想干什么?
只见她从容不迫地放下竖琴,指尖轻触束发金环,把它向上推了推。然后,她站起来,像个女主人似的招待来客:“请坐。”
“不用了,”我冷冷道,“我的话不多,说完就走。”
我逼迫自己直视马塞勒斯:“我们离婚吧。”
他不语。
索菲娅上前欲靠近我。盖乌斯拦住她。我摇摇头,示意不必。事已至此,避无可避。我想知道她的说法。
她握住我的手。象牙般的手指,带着幽幽的茉莉香气,微凉的触感。我皱眉,却还是没有甩掉她。她虽身着宽松的衣衫,但腹部的隆起已很明显。
她的声音像花香一样轻柔:“这不是他的错,是我的错。您的丈夫很爱您,自从复婚之后,就与我断绝了往来。但我不甘心。”
我不语,听她继续说下去。
“我经历过很多男人,但只有我厌倦他们,从未有人主动离开我。我只爱自己。”她的语气全然平静,没有炫耀,也没有自怨自艾,“所以,您可以想象,当马塞勒斯主动离开我时,我是多么不甘心。我主动去找您的丈夫,引诱他,想让他回心转意。但他仍避我如蛇蝎,告诉我他不能对不起您。”
她低着头,停顿刹那之后,惨然笑了:“他让我想起了我的第一个男人,那个引诱我与他私奔、又抛弃我的人。那个人也曾说,他爱上了别人,然后就那样平静地转身,走出了我的生命……我一时糊涂,给您的丈夫下了药,与他发生关系。没想到,这一次就让我怀了孕。”
她的说法令我心跳加快,无法冷静思考。
她趁势握住我的手,把手心贴在她的腹部:“您感觉到这个孩子了吗?”
我像被火灼了一下,想抽回手,她却紧紧握住。盈睫的晶莹泪水,强调了她的美。
“我别无所求,只求您,让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您的丈夫没有背叛您。他因我犯下的过错,一直对您心怀愧疚。但他害怕失去您,所以不敢告诉您。”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连呼吸也困难。马塞勒斯一步步逼至我面前。
“别过来。”我向后退了一步,努力摆出更为冷淡、心不在焉的神态。但双眸因泪水的刺痛而模糊。
他停下,声音沙哑:“现在凯撒得势,你还年轻,可以找到比我更有前途的丈夫。若你决意离婚,我不会阻拦。的确,我犯了严重的错误,罪有应得。但我不希望你离开我。”
他的最后一句话,令我无法平静,脱口而出:“若真如她所言,这几天,你为何不来找我解释清楚?”
他一愣:“我多次去菲利普斯家找你,但你把我拒之门外。我也托人送信给你,但没有收到回信。”
我也意外:“我并不知道。”
不可能告诉他,这些天我沉迷鸦片,错过了太多。但我清醒之后,盖乌斯为何不告诉我?来不及细想,一直沉默的盖乌斯拉住我的手臂:“姐姐,难道你要这么轻易地原谅他?”
理智告诉我,索菲娅的说法不尽可信。若他们只发生过一次关系,那么巧就怀孕?以索菲娅的职业,不会没有避孕措施。而且,她不是那么冲动的人,不会为了一时赌气,而对他下药。
我说过太多谎言。没有人比我更明白,相信谎言与否,关键不在于谎言本身,而在于听者是否愿意相信。这次,我相信他。
一阵长长的沉寂之后,我看向索菲娅,呈出最平静的声音:“如果你真的那么爱你的孩子,那我提供一个解决方案。”
她的目光哀恳无邪:“请说。”
“我愿意把你的孩子当作我亲生的孩子来抚养。作为我和马塞勒斯的孩子,他有良好的贵族出身,前途会光明许多。”
她静了一会儿,问:“您的条件是什么?”
“生下孩子之后,你必须永远离开罗马,再不回来。”
“您是说,我再也不能见到我的孩子?他将不知道我是他的母亲?”
“对于这个孩子,这是最好的安排。”
她当然明白我的意思。如果可以选择出身,没有谁希望自己的母亲是一个妓/女。她低垂视线,沉默须臾。我知道,只要她真的爱这个孩子,必会答应。
果然,她缓缓颔首,声音轻如游丝:“我答应您。请您善待这个孩子。”
我的目光转向马塞勒斯:“以后,我们就是孩子的父母。作为母亲,我会善待他,视如己出。”
显然,他没有料到我会愿意抚养他的私生子。连我自己也不曾想到,我会妥协到这样的程度。他双臂环住我的腰,埋首于我颈间。而我心中唯有苦涩。
索菲娅看着我们,脸上绽出淡淡笑意。如果我是她,恐怕无法以这样平静的姿态面对。至少这一点,我佩服她。不欲让她难堪,我轻轻推开马塞勒斯。
她握住我的手:“请怜悯这个孩子,给予他您的关爱。”
我还来不及反应,她在我耳边轻声道:“请小心您的弟弟。最危险的动物,总是伪装得最温顺无害。朱庇特化作一只湿透的杜鹃,让他的姐姐心生怜悯【注15】。”
下一瞬,她放开了我,恢复如常:“您会是这个孩子的母亲,他将永远爱您。”
之前的那句耳语,仿佛只是我的幻觉。
她在暗示什么?挑拨我与盖乌斯的关系?但这手法太过拙劣。
盖乌斯袖手一旁,只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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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马塞勒斯回到他的家宅时,正门前停着几辆四轮马车。克丽泰指挥奴隶们,正在装运一些箱子。我问她怎么回事。她道:“您的弟弟让我过来,把您的东西搬到他那边。”我竟全不知晓。
她见我不语,试探着问:“您不是决定离婚了么?”
周围奴隶们的动作慢了下来,明显在留心听我们的对话。
“不,没人要离婚。”我提高了声音,吩咐,“把东西都放回去。今晚我住在这里。”
她立刻应下了,又指挥奴隶把东西都放回去。
马塞勒斯道:“你的弟弟,似乎非常笃定我们会离婚。”
我有点尴尬:“是误会。现在澄清了就好。”
“他不喜欢我。”
“他性格比较冷淡,很少对人有感情。”
“但他喜欢你。”
“我是他的姐姐。除了母亲,没有比我与他更亲的人。”
他忽然问:“如果他希望我们离婚,你会满足他的愿望吗?”
我愣了一下,断然道:“这不可能发生。我不做毫无意义的假设。”
我们进入前庭。经过神龛时,我停下脚步。壁龛里的花岗岩神坛上,除了家神神像,还有马塞勒斯家族祖先的半身像。似乎很久没有在这里祭拜家神了。
马塞勒斯让奴隶取来一瓶酒,在浅浅的杯子里斟了一杯,递给我。
我把酒置放在神像下方,轻声祈愿:“我给你是为了你给我【注16】。请让我的家庭从此和睦安宁。”
他的手抚上我的肩:“对不起……”
我回身抱住他,制止他说下去:“我选择继续和你在一起,就不会旧事重提。之前的事情,我们都忘了吧。”
“好。”
依偎在他胸前,耳畔是他稳定的心跳声。
“我太爱你,以致无法容忍任何欺骗,”我呢喃,指尖在他心口划过,“如果你再背叛我,我会杀了你,就像得伊阿尼拉毒杀她的丈夫【注17】。”
“如果真有那一天,那你杀了我,我也毫无怨言。”他抱紧我,唇轻触我的额头,“但你不要误信涅索斯的谗言。”
“涅索斯虽然说谎,但赫丘利的确背叛了妻子,另觅新欢。”
“我不是赫丘利。”
此刻的宁静,近在咫尺的他,纠缠的手指,相融的体温。仿佛幸福触手可及。但我知道,感情就像碎裂的蛋壳,无法轻易愈合。甚至,永不弥合。
我点点头,靠上他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