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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维贤以前是个骟匠,整天提个马骡子铃铛走乡串寨。骟匠这活路,长久不落屋,这样就难为他婆娘了。婆娘吃得苦,带上人修房子,上大梁那天,梁没支好,她运气不好,被掉下来的大梁砸了,命是捡回来了,腰断了,现在还瘫在床上。婆娘出事了,张维贤痛哭流涕了一回,改行做麻糖了。麻糖出锅,张维贤就站在村口喊一嗓子,大家就去他家换麻糖,三斤苞谷换八两麻糖,两斤大米换一斤麻糖,还有拿黄豆、高粱去换的。建国这人舍得,有时候遇上麻糖出锅,有人家舍不得粮食,娃娃们嘴馋,就去建国麻糖铺子前守嘴,建国看不过,就叮叮当当敲几块递给娃娃些。”
“嗯,下一个。”老黄点点头。
把半碗茶倒进嘴里,萧明亮横着袖子拉干嘴角残留的茶水问:“下一个谁?”
小梁看了看笔记本:“母光明。”
“这个不说了吧!”萧明亮说。
“为啥?”小梁问。
“老得像根糟了心的泡桐树,七十多了,风大点就能给刮飞了。他要还能当强奸犯,龙潭的水田都能亩产三万斤了。”
“胡卫国呢?”老黄重新点燃烟卷问。
“老酒鬼了,二两黄汤灌下去,爹妈都不认得了。龙潭一号浑人,但要说犯花案,我看可能性也不大,狗日的眼睛里头只有烧酒。
“这也不能说明他不会犯强奸案啊!”老黄说。
萧明亮不屑地笑笑:“他要好这一口,会舍得把婆娘打得远走他乡。”
烛火滋滋炸,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倒是圈里的肥猪在快乐地歌唱。
老黄眼睛投向窗户,眉头紧锁,嘴里的烟卷短得都快烧着胡须了。
五
四个人在院子里坐成一排。
有些闷热,蝉停在院子边一棵椿树上,一阵漫长的聒噪后,停了下来,天地一下陷入了死寂。四个人额头上都有细密的汗珠,阳光从高大的椿树缝隙间投射下来,一排儿人都披着大大小小不规则的光斑,风懒懒地摇着树叶,光斑也跟着变形,人就被摇成了一堆碎片。
生产队长背着手从屋里出来,立在四个人面前,眼睛从一堆碎片里扫过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老老实实把事情说清楚。”
四颗脑袋鸡啄米似的。
“母光明。”里屋传来老黄的喊声。
母光明颤巍巍站起来,伸手去捞拐杖,没捞着,拐杖顺着板凳边沿滑倒在地。他扶着板凳去捡拐杖,一弯腰,几个人都听见了骨头开裂的声音。挨着他的张维贤连忙过去帮他把拐杖捡起来,接过拐杖,母光明偏偏倒倒进屋去了。
老太婆出来给三个人倒了一碗茶,三个人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院子里静悄悄的,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那扇窗户。
一声咳嗽,三个人都吃了一惊。萧明亮说看你们那样儿,胯下夹个火盆样的,身正不怕影子斜,没干坏事,还怕哪个咬你**两口?三个人伸长一直缩着的脑袋,强挤出一抹笑。看见几个人的笑,生产队长还是不满意,说妈的逼,不就是公安问几句话吗?看你们笑的那样子,比哭还难看。
又是一阵沉默,树上的蝉变成了两个,独唱成了合唱,停顿也没有了,树叶蔫巴了,垂头丧气耷拉着。
日子像一场乏味而漫长的苏联电影。
门嘎吱开了,母光明艰难地迈出门槛,也许是阳光太刺眼了,或许是他在屋子里呆的时间太长了,阳光差点将他扑倒,身子晃了晃,他连忙伸手抓住门沿,才算稳住了身形。
林北跑过去把母光明扶过来坐在凳子上,母光明长叹一声。
“如何?”胡卫国问。
“不如何。”母光明答。
“都问些啥?”
“鸡零狗碎,啥时候出的门,谁看见了,反正拉泡屎都要问,只差问你拉的是干货还是稀货了。”
三个人眼睛重新回到了那扇窗户,三张面孔上跳跃着不安,仿佛待宰的羔羊。
生产队长给母光明倒来一碗水,母光明接过来,喝急了,吭吭打着水枪,一张脸涨得通红。
老黄狗在院子里扑腾两只鸡,一阵撕扯,漫天鸡毛。两只鸡最后躲到生产队长胯下,黄狗不依不饶地扯着沾满鸡毛的嘴扑过来,生产队长站起来主持公道,飞起一条老腿,很革命地一踹,踹得强权者落荒而逃。
每个人都在等待,等待屋里那一嗓子。等了半天,小梁出来了,说今天就这样了,你们先回去吧!明天早上再过来。
几个人站起来,规矩老实的坐姿搞得两腿酸麻。抖抖脚,正准备离去,小梁又说,母光明可以不来了,需要的话我们再找你。
晚饭两个公安哥哥和一个公安伯伯吃得很快,吃完就回屋去了,饭桌上也没有话。气氛有些异样。吃完饭,萧明亮淤在墙角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最后他决定过去问问。进屋来,三个人正在收拾东西。把烟袋从嘴里拔出来,萧明亮鼓着眼问:“这是?要走啊?”
老黄点点头。
“事情不是还没整清楚吗?”萧明亮说。
“暂时还没搞清楚,不过快了。”老黄说。
裹好一个烟卷点上,老黄说:“明天一早就走,正好跟你通个气,明早我们要把其他三个人带走。”
“为啥?”
“根据走访,除了四个人,其他人都有案发时间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据,姓母的你也看见了,不具备作案条件,所以,可以肯定,凶手就是这三个人中其中一人。我们一并带回去,让局里组织审问,另外,还需要技术上做一些鉴定。”顿了顿老黄接着说:“希望你配合一下。”
“如何配合?”
“我们需要一些绳子,结实些的。”
“要绑啊?”
“万一中途跑了谁负责?”
“可这一绑,以后他们还怎么做人?”
“找出凶手,剩下的不就清白了。”
生产队长沉默一阵,说:“那好吧。”
老太婆在油灯下缝衣服,灯光不好,老太婆眼都要凑到布面上了。走几针,就把缝衣针伸进头发里磨磨。萧明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叹着气。老太婆抬起头,说看你,肠子都叹淌出来了。萧明亮坐起来,指指老太婆,嘴唇动了动,又仰面躺倒,说算了,给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六
注定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凌晨都还月明星稀的,天刚泛白,黑云就从山那边过来了,像往龙潭上空扔了几床破棉絮。天一大亮,居然落起了毛毛雨。此刻,生产队长家院子里人头攒动,就算平时开生产大会,人也不会这样整齐。
捆绑对于林北来说,猝不及防得像夜晚床铺上的一激灵。等醒过来,早就湿漉漉一片了。踏进院子时,三个人面色严肃地坐在屋檐下。林北礼貌地丢过去一个笑脸,屋檐下的不领情,年纪大的一挥手:捆了。
捆绑用的是乡下人最信任的棕绳。别看它细拉拉的,但牢实。龙潭人管这种绳子叫牛绳,蛮牛都能被捆得服服帖帖的,更别说豆芽样的乡村教员了。
乡村教员很快就成了一个粽子,捆牢了,就往堂屋里一丢。林北蹲在墙角,他的心理在这个早晨完成了人生中最大的跳跃,像一条高低起伏的曲线,忽喇喇上,忽喇喇下,颠簸得让他寻思的间隙都没有。从惴惴,到惊恐,再到茫然,最后,只剩委屈了。他先是大声申辩:“你们这样乱绑人是犯法的,运动早过了。”接着质问:为什么绑我?喊了两声,不见动静,小学教员把斯文往兜里一揣,大骂:“日你先人板板的,你们这些卵公安,有本事把我放开。”忽然,大门砰的一声,光明被切断了,同时切断的还有林北的叫骂声。
黑暗中,只有林北呼呼喘气的声音。
最后,他哭了,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和林北烈妇般的抗争相比,另外两个被捆绑的就乖多了。
麻糖匠一进院子,就看见了院门边的两个年轻人,一左一右,像是尉迟恭和秦叔宝。两个门神手里都提着绳子。麻糖匠左右扫了几个来回,像是明白了,然后他问,要绑啊?屋檐下的老黄点点头。麻糖匠鼻腔抽了一下,又问,绑前面还是后面?左边的小梁说后面。麻糖匠把双手背好,转过身对着小梁。
酒疯子来之前喝了点早酒,熟面条样地从外面晃荡着进来,刚进院子就瘫软下去了。可以肯定的是,不是被吓趴的,因为好半天他才清醒了,动了两下,好像感觉有些别扭,把自己上下考察了一通,他才问:谁开这样大的玩笑?
被绑得像节节虫样的三个人,在院子里蹲成一排。
老黄站在屋檐下,对着黑压压的人群说:“大家不要误会,绑上的不都是坏人,坏人只有一个。我们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为了揪出坏人,好人有时候难免要做出暂时的牺牲。在这里,我希望被错绑的好人和家属要辩证地看,等把事情弄清楚,我们敲锣打鼓的把错绑的人送回来。”
闹哄哄的人群开始安静下来,娃娃们把脑袋从大人的腋下伸出来,心惊胆战地看着蹲在地上的三个人。他们的林老师没有给他们讲述过坏人的样子,书上画的坏人都是斜眉吊眼、凶神恶煞的呀!
那一天,蒙蒙细雨中,一根绳子从三个被绑牢的人腋下穿过,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拉着绳子的两端,像拎着一串肥瘦不一的蚂蚱。他们的脚步踏过石板铺成的小路,慢慢向村外走去。经验丰富的老公安老黄走在最前面。他背着手,脚步依然坚定。
人群跟着蚂蚱串的节奏,耸动着往村外移。这样的场面,龙潭只有姑娘出阁的时候才会有。在村人的心中,把一个姑娘送走是件伤感的事情。因为从此以后,她将去熟悉另外一块土地。等有一天你和她再次邂逅,你会发现她已经变得陌生,她的打扮,她的声音,甚至她的眼神,都满含着让人费解的气息。每一次送别,都意味着失去。所以,姑娘出阁,总要敲敲打打、锣鼓喧天地热闹一回,大抵是想驱散那种凝固的伤感。
今天的送别却没有一点声息,雨静悄悄地下,偶尔能听见咳嗽声,都收得紧紧的。
翻过垭口,人群停了下来。再过去,就是邻村的地界了,以往送姑娘出阁,这里就是分界线。三个人都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群。忽然,人群中冲出一个年轻人,过去揪着绑在最后的麻糖匠就是一顿乱打。麻糖匠本能地蹲下去避让,他两腿一屈,前面的两人也跟着矮了半截。打人的是刘小把,受害人的弟弟,个子不大,但力气足。麻糖匠刚蹲下去,刘小把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脚,麻糖匠立刻向路旁仆倒,前面的当然也跟着仆倒。变故来得太快,等三个公安反应过来,三个人都倒进了路边的水沟。两个年轻公安把刘小把架住,老黄冲过来,指着刘小把说:“再动连你一起绑。”刘小把鼓着两个眼,气粗地看着老黄说:“别挡我,我给姐姐报仇呢!”“报仇?你知道谁杀了你姐,你就报仇?”老黄吼。“反正就他们中一个。”刘小把也吼。“就算报仇也轮不到你。”最后,老黄一挥手,六个人被小路连成一串儿,慢慢向山下滑去。
生产队长躲在屋后的草垛下抽闷烟,细雨密密麻麻地落在他的头发上,像早晨扯满露水的茅草窝,他的眉毛一直蹙着。老太婆从草垛后探出脑袋说:“别躲了,都走了。”生产队长没有动,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妈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等两个清白的回来,我给他们摆桌酒。”
七
白花花的太阳光,漫过绿油油的苞谷地,沿着后坡往山脚淌。
今天是交叉出工,另一个生产队过来了四组人。在村口萧明亮就检阅过,都是壮劳力,男人个个牛高马大,婆娘人人腰圆臂粗。这个生产队的实力他知道,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牛用,很少有下脚货。薅起苞谷一阵风,其他生产队的连一垄都还没有过半,他们早就站在那头喝甜酒水了。萧明亮有点埋怨自己出的这个主意。以前各个队干各个队的,就是他找另外三个生产队的队长,提出搞比学赶帮超,实行劳动交叉,今天你来帮我,明天我去帮你,工分各个生产队自己计。几个生产队队长都是要脸面的人,不愿丢丑,每次派出的都是精兵强将,薅秧除草当打仗。
这个事情,比的不光是庄稼把式,还比赛歌。唱歌是文争,干活是武斗,不找些文武双全的,就会落下风,那样脑壳好几个月都抬不起来。
萧明亮不怕,昨晚他已经做了周密的安排,还引经据典地给参加会战的社员讲了田忌赛马的典故,整得一帮人群情激奋,斗志昂扬。为了造成战天斗地的劳动效果,萧明亮安排了三面锣鼓,按他的说法:要让劳动的鼓点翻越千山万水,直达北京。
五月的日头不晒人,看起来气势汹汹,粘在皮肤上没有六七月那种灼人的辛辣。男女间杂着站成一排,面前的垄沟就算起跑线了。土坎上三面锣鼓响了起来,开始还像老人的步点,渐渐就密集了。
垄沟前的庄稼把式们,往手心里啐一泡口水,两手搓搓,牢牢地攥紧手里的锄把,像一群准备冲锋的战士。
生产队长一挥手,高喊:开始。
锄头上下翻飞,地里很快漫开一片烟尘。
敲鼓的跳进地里,跟在速度最慢的那人屁股后面,鼓声如同密集的雨点,砸得掉后的人心急如焚。鼓声里,悠扬的薅秧歌跟着尘烟漫天飞舞。
前头快来就是快,
快过日头过村寨。
两手握紧亮锄头,
男男女女来比赛。
看你慢得像只鹅,
十年渡过小桥河。
不像农村蛮姑娘,
倒像地主小老婆。
落后的女人被唱得心焦,手忙脚乱地一阵挥舞,又把另一个甩在了身后。鼓声跳过两垄土,冲着落后男人的屁股一阵猛敲。
昔日桃园三结义,
匡扶汉室英雄气。
今日结义三桃园,
只见胯下软绵绵。
关公青龙偃月刀,
张飞丈八点钢矛。
让你提锄薅根草,
偏偏倒倒惹人笑。
旷野下,歌声、笑声、鼓声,还有锄头摩擦泥土的沙沙声,有韵律地撞击着人的耳膜。
早早跑完一垄的好把式,站在垄沟上自豪地看一眼双手翻开的土地。深吸一口气,全是新鲜的泥土味儿。把锄头往地上一倒,屁股挂在锄把上,双手接过姑娘们倒来的一碗甜酒水,骨碌碌灌了个透心凉。
一轮走完,抹一把汗,重新站在垄沟前,等待生产队长那一嗓子。垄沟前的摩拳擦掌地刚握好锄把,山响的鼓声却戛然而止。
三颗敲鼓的脑袋,齐齐地往山脚的小路看去。
生产队长刚想骂娘,转头发现了三颗摆放整齐的脑袋。目光顺着山势滑下去,队长就怔住了。
山道上,走过来三个人。不错的,是三个。生产队长使劲揉了揉眼睛,还是三个。
歌声,笑声,鼓声,刹那间都停滞了。
“应该是两个才对啊!”生产队长喃喃自语。
最前面的是林北,麻糖匠在中间,胡卫国被远远地拖在最后。从山上俯瞰,三个人仿佛几粒耗子屎,慢慢腾腾地朝着村子的方向滚动。
生产队长忽然觉得闷热难当,他想解开对襟短衫透透气。两手抓住布扣子,鼓捣了半天仍旧没能解开,把衣服狠狠一扯,他对众人喊:今天就这样了。
工分咋算呢?有人问。
队长一摆手,吼,工分?还母分呢,就当义务投工投劳了。
顺着弯弯拐拐的山路下来,队长心情像路边石缝里营养不良的野草,枯黄干焦。此刻,他纠结得像面前的两排布扣子——不解开,闷热,解开了,难看。
为啥还是三个呢?这个问题他一直问到晚饭上桌。老太婆就说他:“咕咕唧唧叫唤啥子?人家回来了就回来了,不曾死在里头你才高兴?”队长白了妇道人家一眼:“你懂屁,公安就是筛子,本来想靠他们把坏人筛出来。哪曾想,筛子眼眼太大了,最后还是好人坏人都给老子筛了回来。”
都回来了。这个信息先是在妇女们交头接耳间传递,天还没有黑尽,连老刘家傻子都知道了。于是,和月亮一起升起来的还有淡淡的不安,仿佛胯下的水疱,一转身一抬腿都能感觉得到。等月亮卡在对面山上的松树丫杈里时,水疱被萧明亮院子里的一声痛哭戳破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