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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衙门后堂。
连林如海自己都没想到,灾后一个应急之策,会引来这么多人欲除他而后快。
经皇陵卫密查,方清铎去扬州威逼他的学生;打着林府旗号倒卖盐引的那些个,背后藏得更是多了去了,比如扬州知府吕陶、又比如最近上下蹦跶不停的——王子衡。
王子衡仗着京城那位大堂兄的脸面,自告奋勇做了众人之间连接的桥梁,一头勾着方士升一头联系吕陶,还没忘记自家的“好亲戚”,今天薛家大宅被众商人围堵,也是他暗中撺掇的呢!
王子衡早打算好,集结士子、富商及勋贵,拧成一股绳儿对付林如海。三管齐下,管你是什么五代列侯、二品大员、清贵探花,不死也得让你脱层皮!
当然,所谓的勋贵,王子衡指的就是他自己。他大堂兄在京城做着全国数一数二的武官,他又怎么不能算是“勋贵之家”?
为了彻底扳倒林如海,王子衡、方士升与吕陶三个制定了详细的计划:第一是引起商人义愤,第二由吕陶押解林如海的学生们至留都面见大皇子“陈罪”,第三则靠方士升带领南京士子,一起去国子监文正公的碑亭前嚎啕大哭:“徐公何其忍心,竟让那监守自盗的卑劣小人窃取了这锦绣留都!”
皇陵卫已经取来了吕陶与方清铎的口供,林如海看着面前两张画押的供纸,不由摇头苦笑:若非大皇子先一步命皇陵卫赶往扬州埋伏,再让薛家帮忙引蛇出洞,让他们这么折腾一遭,只怕自己要把这条老命赔在留都城呢!
果然是被大皇子带上贼船了……
林如海体型清瘦,劳累多日更是面露疲色,但双眸依然炯炯有神,自然流露一抹文人清客特有的神采。
略瘦的指节敲打在供状上“文正公”三字之上,林如海长长吁了一口气:“二十年前,我与文正公同榜登科;如今,我于他手中接下这留都城,还有长江沿岸受灾的数十万百姓。若不能赈抚这一方,假以时日,我有何颜面去见他?”
薛彬正站在堂下,听得这句,不由心怀隐忧。
以商人的冷眼看去,徐文正公的为官之道只能是五五分成,五分极高极难能可贵,另五分则须得拉到堂下重打五十大板。徐龄舍身殉城的举动使得他成了全城的恩人,其人其行立即被抬到了英豪的层面,再加上朝廷刻意的拔高,文正公流芳千古,但接其手中这一摊繁杂庶务的林如海,只能是觉得压力越来越大。
徐龄之政远非完美,甚至可以说是漏洞颇多;可林如海若是去改他的政,便会被人诟病。更何况,林如海还触犯了极多人的利益,那些人都没笨到不会扯徐龄这张大旗当虎皮。
林如海却笑了笑,露出一丝轻松的神色:“当年就是如此。文正公连中三元,我不过是个探花郎,原就比不得他。”
比不得就干脆不比,都是身后名。读圣贤书,敬天地而远鬼神,等自己哪天躺土里去了,才不信还能爬的起来呢!所以说,还在意那些身后事做什么?
林家五代列侯,也是五代单传。到这辈儿,他只得了一个女儿。林家再无其他旁支,他林如海也没什么需要牵挂的。
而那唯一的乖乖女儿,此刻大概在恬静地安睡吧?大皇子特意告诉他,今夜由皇陵卫一路护送,定会将他的宝贝女儿安全无虞地送到他的身边。
想到女儿,林如海不由又打起几分精神,赶紧得把薛家送来的米称完,派人送到灾民住的帐篷那头去。嗯,得快点,他还要去瞧闺女呢!
钟灵毓秀的女儿皆是上天的恩赐,林如海眼里骄傲闪亮:论才华,谁能与我儿相较?
薛彬恭谨跟上去称米,脸上同样带着笑意,他也在想女儿:以宝钗的心智,定然已经看明白了今夜的乾坤。
……
应天府衙客院。
皇陵卫将昏迷的方清铎等人抬走,一路悄然无息,只留了秦寒一人,立在石灯之侧,容貌映着火光更显颜色,表情却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宝钗瞧了瞧她不断打哆嗦的傻哥哥,又看向众皇陵卫离去的方向,心下了然:看来,是往应天府大牢里送的。
往牢里送,就是定了罪的,或者说有足够定罪的证据。这么看,在扬州,皇陵卫与五叔进展的都十分顺利。
宝钗正在思忖,耳边忽然薛蟠一声怪叫:“鬼啊!”
宝钗这才发现,秦寒所乘的那架马车的车帘被打了起来,从车里出来的是个年轻得女子。女子怀里还抱了个熟睡的小团团,粉色的裙摆颤颤,看得出是个极为纤细的小姑娘。
院中石灯影影绰绰,宝钗看不清那小女孩的容貌,只凝视着那名女子:容貌清丽,自然流露一抹清雅的气质,是自己所见过的。
宝钗福了福身,轻声叫道:“明姑姑。”
怪不得薛蟠惊成这样,在薛家人的认知里,这位六夫人、六婶娘早已因重病过世。
明珏抬眸,对着宝钗微笑:“原来大姑娘也在。”
对着薛家兄妹点了点头,无视薛蟠仿佛见鬼的表情,明珏一手扶着车厢,准备下车。怀里抱了个小东西,难免看不清脚下的石子路,明珏不由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倒——
“小心!”秦寒面露急色,连忙扶了住她的手臂。
明珏晃了几晃便站稳了,目光不由流转于还扶在自己肩侧的那只手上,挑了挑眉,问道:“要我说谢谢?”
秦寒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尴尬,立即松开了手,飞快退到了石灯之后。
明珏摇了摇头,明显一声带笑的叹息,而后抱着怀里的小姑娘,娉娉婷婷地往后院去了。
宝钗挑了挑眉,忽然退后一步,不着痕迹地一侧脚,成功将薛蟠即将脱口而出的第二声鬼叫给踩了回去。
薛蟠颤颤悠悠地看妹子,拼命用颤抖却不发声的嘴皮子做肢体语言:喂,妹子,好像这俩……有点不一般的意思啊?
宝钗一记淡淡的眼神扫过去:你要是不怕被秦少监砍死,尽管去问。
薛蟠一惊,而后立即用双手紧紧捂住嘴巴。
秦寒将他们兄妹的互动都看在眼里,俊美的容颜越发寒气森森,忽然一纵个身,秦寒跃过院墙,顿时不见了踪影。
宝钗又挑了挑眉:不愧是南京城的掌事宦官,功夫真是不错。
薛蟠终于放下手,大喘着气,要命,差点被自己捂死!
“妹子,我怎么感觉他们俩有点……有点不对?”
宝钗故意笑道:“有什么不对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已。”
薛蟠如遭雷劈,颤颤悠悠地僵成了一座扑簌扑簌落灰的人形雕塑。
宝钗从他后面绕过去,又笑了笑:“哥哥别忘了,父亲是带我们出来‘见世面’的。”
薛蟠咯咯扭过脖子,都快哭了:我才不想见识这种“世面”!我宁愿做一辈子的……好像叫井底下的癞|蛤|蟆?
可怜的,这三观刷的确实有点太过了。
宝钗只得轻声劝着:“哥哥别多想,今晚估计得歇在这儿了,哥哥赶紧休息吧。”她这哥哥单纯的很,睡一觉估计就能恢复元气了。
薛蟠如游魂状慢慢荡进了屋子,宝钗摇了摇头,自己看向天上那轮皎洁的皓月。
宝钗忽然想到一句诗: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好像不怎么应景——也无所谓。总之心情不错,赏着夜景,宝钗噙着微笑,她还不想睡。
明珏从后院的小闺阁出来时,就见院中下立了一位的如皓月般皎洁的少女,对她露出温和的笑意,又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明珏也回了几下眨眼,转头对打灯的小丫鬟道:“你们先下去罢,夜色不错,我陪薛大姑娘一起赏赏夜景。”
丫鬟们依言退下,宝钗这才上前,先是瞧了瞧眼前的小闺阁,玲珑别致,衬着月色,又自然添了一抹清冷之色。
“今天晚上,明姑姑带回来的……是林大人的女儿吧?”
明珏微笑颔首:“是呢,林大人只有这一个女儿,可爱的很。”
果然是世外仙株寂寞林呢。宝钗不免觉得可惜,难得有“一亲芳泽”的机会,却被她那只没见过世面的哥哥给搅了,害得她没能去掐掐捏捏可爱的林妹妹。
宝钗想了想,揣摩着问:“一路舟车劳顿,林姑娘是累坏了吧。”
“还好,就是被吓得够呛。”明珏摇了摇头,“林大人不在扬州,好些人却虎视眈眈地盯着林府。林姑娘才十岁,这些日子已经应付了三四批心怀不轨的人。小小年纪一颗生的七窍玲珑心,幸亏底子不错,没累出病来。”
宝钗愣了愣:“底子不错”?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的林黛玉并不是天生病弱?
这样最好,宝钗唇边露出浅浅的笑意。虽然穿成了薛宝钗,可她其实是个林粉呢。等小黛玉醒了,说不定,能要到签名?
宝钗与明珏月下清凉的石子小路满满走着,草丛边点缀着不少萤火虫,星星点点,幽幽的好像梦境一般。
又走了一段,明珏忽然道:“大姑娘不想再问点什么?”
宝钗瞅着她,故意道:“什么都能问?”
明珏了然:“看来,你是想问我跟阿寒的事。”
宝钗挑眉:叫“阿寒”?
明珏笑了笑:“没什么不能说的,我与他在宫里一起演了三年的戏,名为‘对食’。”
宝钗了然:果然是这种关系。
明珏看着明月,回忆道:“因为家境贫寒,我十四岁被送进皇宫。本以为会当个普普通通的小宫女,却没有想到,一国之母,孝泽皇后亲自召见了我。”
“皇后娘娘说我命好,与刚刚被皇上提拔的五品掌司内监秦寒同年同月同日生,连时辰都一模一样,所以,她特别开恩,将我送与那名掌司做对食宫女。”
这对一个芳龄十四岁的小姑娘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明珏缓缓道:“我当时真想一死了之,可是,我在宫外还有父母,还有哥哥和妹妹……我不敢想,如果我自尽,他们会受到怎样的牵连。”
宝钗凝视着明珏,只见她轻轻叹了一声,又露出温婉的笑意:“所以,我认命了。却没想到,那名掌司内监听明白皇后的意思后,‘噗’得喷了一口茶,淋了我一头一脸的茶叶子。”
提起这茬,明珏的郁闷显而易见,哼了一声:“后来我才知道,秦寒年纪轻轻便在司礼监担任要职,本就是内廷争相拉拢的对象。他看我是千般万般的不顺眼,可那时候他还得罪不起皇后,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下了我。人前勉强看几眼,人后便叫我有多远滚多远。”
宝钗隐约有些猜到了后续,不由抽了抽嘴角:“然后呢?”
明珏又哼了一声:“过了三年,他升到了掌印太监,就一脚把我蹬了。”
宝钗揉了揉肚子,觉得非常想笑——但笑出来,是不是有点儿太不厚道?
明珏摇了摇头,叹道:“还算他有点良心,把我蹬到了太后的宫里。太后仁慈,从孝泽皇后手中救下了我的家人。”
原来如此。宝钗想到了明珏送给自己的一对玉杯,那也是太后所赐呢!
“大姑娘,皇宫不是个好地方。”明珏忽然话锋一转,深深看着宝钗,“那个没有几个有担当的男人。所以,作为女人还是尽量离它远一点、再远一点。”
宝钗不由疑惑:“您为何与我说这些?”
明珏笑道:“想说就说了,大姑娘听听就罢。”
宝钗颔首:“多谢您,我记住了。”
明珏点头,又看了看夜空:“不早了,大姑娘早些休息吧。”
说了太多,确实也累了。宝钗便辞道:“您也是。”
明珏站在一旁,看着窈窕少女从幽幽的萤火小石径上缓缓离开,翩跹得好像一叶纤巧灵动的蝴蝶。
薛家大姑娘玲珑剔透,明明还有疑惑,却终究没有多问。譬如,作为一个得罪过孝泽皇后的宫女,怎会因皇后丧而被放出宫荣养;再譬如,她为何会嫁入薛家。
——为何会嫁入薛家呢?
明珏至今都记得,孝泽皇后的遗言,不是放她们这些快要到年纪的宫女出宫,而是——全部殉葬。
又是太后救了她。太后跟那时还是皇上的太上皇说:“你不是不清楚,皇后此生做了多少孽?你还要眼睁睁看着她带着罪孽离开人世!”
太上皇老了、也累了,终究是放了她们一条生路。
她们出宫,也是逃命,走得急,并未安排好“荣养”的退路。
却没想到,她刚回到阔别多年的家,迎接她的不是父母兄妹的拥抱,而是一条手指粗的麻绳。父母已经收了皇商薛家的聘礼,她被捆着押进花轿,抬去给已经一脚踏进棺材的薛家六老爷冲喜。
幸亏她从宫里带出的积财还被心腹秀春保管着,才没被家人占了去。那些“家人”卖了她,是她宁愿去与太监做对食也要保住的“家人”啊!
拜堂时,丈夫便一边咳嗽一边呕血,在她大红的喜袍上染了一片黑色;进了洞房,终于被松绑,她一把掀下血红的盖头,终于见到仿佛随时都能断气的丈夫。
薛钊病弱苍白,瘦削的容颜上满是愧疚,还有自责。
明珏这才知道,这又是一个被逼的。
运货进宫的小皇商被贪婪的太监刁难了,幸得太后跟前的掌事姑姑路过,给小皇商解了围。明珏自己都忘了个干净的事,却被人铭记在心,甚至情根深重。
那时,薛家老夫人还活着,不忍看着日渐病弱的儿子还受着相思之苦,便做了一回恶人,硬是绑来了这个媳妇,圆了儿子生前最后一个愿望,也“顺便”将明珏变成了过门便克夫致死的寡妇。
细细向来,明珏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去怨恨薛家。洞房那夜,病弱得根本动不了的丈夫依旧不敢碰自己一下,只紧紧捏着被自己甩下的大红喜帕,一边喃喃着“对不起”,一边缓缓闭上了眼睛。
丈夫过世后,婆婆的愧疚丝毫不作假;薛家刻意的照顾,她也享受了许多。在富足的薛家,她做了六年的六夫人,一针一线都不用动手,衣食无忧。
而这次,蓦然回首,灯火已阑珊。快要忘却的那个皇宫再次找到了她,她赫然发现,苍白的寡妇生涯真的没有一点意思。
她任性地决定离开,再回到最初的那些尔虞我诈之中。
薛彬不仅放了她,还帮了她。
所以,她答应了薛彬,要帮他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