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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您要亲自出去?”宝钗话音未落,周身已围了一圈的丫鬟婆子,蓝鸢赶紧扑过来劝,“不如去找秦少监吧!”
“若能找到秦少监,那时最好。”宝钗先派了小厮出门办差,又抬眸看着急得几乎眼睛不停眨巴的小丫鬟,无奈摇了摇头,“可是,我们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人;而且,府衙已被禁军包围,我们这里只有个说不出话的老婆婆,如何带到禁军跟前去解释清楚原委?”
“能写字么?”蓝鸢依旧不放弃。
宝钗瞥一眼老婆子绝望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她为了不忘记这个方字的写法,用刀刻在了自己的手上。”怎么,都不像是个识字的模样。
随着宝钗这声惋叹,浑浊的泪水从布满皱纹的眼眶中溢出,喉咙中不断发出沙哑的咿咿呀呀,被人毒哑了嗓子的老婆子努力用双手比划着,泪眼中满是哀戚,仿佛看着救命稻草一般,忽然跪下,又对着宝钗与蓝鸢不断磕头,额上再次晕出一片血迹。
“您别这样,快起来。”蓝鸢手忙脚乱地将老婆子搀扶起来,宝钗忽然搭过一把手,轻轻捏着干瘦的手腕,柔滑的指尖一下下轻点、安抚着。
“您别怕,也别急,慢慢听我说。”
抬起的老颜上扬起一丝希冀,宝钗继续安抚着,以轻柔的声音缓缓问道:“国子监祭酒方士升威逼董夫人和徐公子去攻讦林大人,是不是?”
老婆子哽咽着点头,喉咙里发出不明的咕噜声,似乎急切地想要表达什么。宝钗按住她的手腕:“您别急,继续听我说,现在最关键的是——方士升是否有同党,是否挟持了徐家诸人?”
徐家可谓是留都众官家中人口最简单的,一个瞎眼老娘,一个重病缠身的夫人,还有一个未满十四岁的小公子,家里通共只有一对老夫妇伺候着,大灾刚过,哪家都不会贸然新添人口。一家子老弱病残,共计五人;但是,若要同时制住五个人,仅凭一个方士升也实在太勉强。
老婆子再次拼命点头,还抬起颤颤巍巍的双手,数着手指头,一二三四五,还在不停往下数——宝钗明白了:“您是说,有不少人啊……”
看来有些棘手啊。宝钗示意蓝鸢扶好老婆婆,自己托着下巴思索:方士升挟持徐龄的家人,已属于背水一战,这是他最后一张底牌,不到最后绝不会打出;但是,城里正在遍传脍炙人口的“一生真伪复谁知”,局势逐渐倒向林如海,方士升若想扭转颓势,恐怕只能使出这招杀手锏了……
那徐家诸人,就危险了。
以文章来看,林如海或欲以一世清明祭奠文正公在天之灵,可再若徐徐清风的清明,也抵不过鲜红粘稠的血痕——这世界上,没什么再能贵重过人命。
如果方士升拿徐龄家眷甚至是最后一滴血脉的性命当祭品,林如海又有何能与之相比?
恰好,派出去的小厮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大姑娘,人手都召集好了!大家都带了家伙,只等您一声令下!”
“不能等了,人命关天。”宝钗再次抓住老婆子的手腕,紧蹙双眉,快速问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问题,“他们如今在哪里?还在徐家么?”
老婆子眼中又滚出大滴的泪来,点了点头,忽然又似想到了什么似的,猛然摇了摇头,不断“咿咿呀呀”地比划着,似是无比焦急。
蓝鸢也被弄得急得不行:“老婆婆您慢点‘说’,哎呀,这哪看得明白啊!”
宝钗却是看明白了,眸光闪了闪,一字一顿:“您是想说,徐老夫人与董夫人皆在大宅里,或是被人捆绑羁押着——以她们为威胁,徐公子被方士升挟持带走了。”
就是、就是这样!老婆子大张着嘴,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紧紧攥着蓝鸢的胳膊,老泪纵横皆是哀求之色:求求您,救救老夫人,救救夫人……救救少爷啊!
蓝鸢也听出了问题,紧张道:“如果董夫人跟徐公子被分别挟持在两个地方,那咱们贸然过去,可能会打草惊蛇啊!而且、而且我们还不知道,徐公子被人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花梭子巷。”宝钗忽然轻吐出一个地名,“那是个绝妙的藏人之处。”
“那姑娘,我们……”
“徐府与花梭子巷相距不远,不过,我们还是兵分多路为好。”宝钗叫来几个小厮并着伙计,冷静地吩咐着,“文正书院闹了这么一出,全城都是看热闹的人……去叫哥哥一声,多派些人去城西抄文章,散笔墨,将人群引过去,最好能引起些小乱子,方便咱们趁机混入人群……五到十人为一组,别带大家伙,都警惕些,那国子监的‘东家大人’快坐不住了,他定会威逼徐公子去书院参与攻讦林大人的‘祭典’。在徐公子到达书院之前,徐老夫人与董夫人应该都是安全的,只要咱们盯牢了,先引起混乱,趁乱抢下徐公子,而后立刻就去救徐老夫人与董夫人,应该能赶得上。”
这、这可真是在赶场子啊!
一个伙计懵了,赶紧举手:“大姑娘,咱们不认识徐公子啊!”留都没有不认识徐龄的,可也没听说过徐校小公子跟他老子长得一模一样啊!
宝钗挑了挑眉:“大白天的,花梭子巷里走出来个男人,难道不引人注目?”
伙计愣了愣,恍然大悟:“对哦,都说那地方其实还是个暗窑子,该晚上做生意的……”
话音未落便叫老伙计往头上狠狠招呼了一把,外加一枚白眼:大姑娘跟前,瞎说什么呢!
说话不看场合,活该被打。可怜的小伙计捂着脑袋,嘟嘟囔囔竟然又是一句:“这还是大爷告诉咱们的呢……”
“啪!”又是狠狠一下,老伙计吹胡子瞪眼、外加悄悄对母老虎的方向挤眉弄眼:嘴上没个把门的,你想害死大爷啊!
宝钗可是听了个清楚,不由再次挑眉:“原来如此,我还道——哥哥何以那般清楚。”
不远处茶楼里,正舞个大拖把指挥众账房写大字|报的薛蟠忽然重重打了个喷嚏,只觉一股子凉飕飕的寒意从脊背一直升到头顶,抹抹鼻子又狠狠打了个激灵:谁在骂老子?还是……妹子又想虐我了?呜呜,救命!
欠教训的哥哥可以先放一边,是为“秋后算账”——再过几天可就起西北风了。
宝钗吩咐家人好好照顾那老婆婆,又派了人去府衙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秦寒。
碰运气当然是机会渺茫的,宝钗并不抱希望,立即带着乖乖的蓝鸢小丫鬟坐上了漂亮的雕花马车,一推厢门,只见纯白带流苏的纱帽静静躺在座位上,宝钗拿起戴好,纤细的长指勾勒着丝带,在颈下系了个翩飞的蝴蝶结,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干脆又漂亮。
赶得很急,车轮快速转起,马车颠簸不已。蓝鸢赶紧垫垫子减震,又帮着收拢宝钗帽檐边的白纱;宝钗抚着一手细白的流苏,不由弯了弯唇角:“最近,我可出去了不少趟啊。”
忽然转身,宝钗掐了掐小丫鬟软嫩的脸颊,笑道:“伺候我这么个姑娘,累得很吧?冷漠倔强又不听话,总爱往外跑,操心这又操心那,连累得你们也跟小毛驴似的,气喘吁吁到处跑,都没闲暇消消停停地啃一口胡萝卜。”
蓝鸢听得一愣,而后立即涨红了脸:“姑娘!”哪有说自家丫鬟是毛驴的,那姑娘得是什么,骑毛驴的还是赶毛驴的、还是养毛驴的!
拉车的大马恰到时机地“咴咴”叫了两声,给咯吱咯吱磨牙的驴子小丫鬟配音,宝钗不由再次莞尔,又捏了捏蓝鸢的脸蛋:“回去放你假歇歇,再喂你胡萝卜,好不好?”
我——才不爱吃胡萝卜呢!
这姑娘实在太不好伺候,终成乖顺如蓝鸢都忍不住想呛两声,却忽然听宝钗又轻轻一问:“你们不会怨我吧?”
蓝鸢一惊,就见宝钗倚着窗,姣好的侧颜被映得如萤泽,颇有些晃眼睛。宝钗双眸微凝,轻轻喟叹:“金莺之死,怎么说都与徐大人有关,我却这么火急火燎地忙活他们家的事。”
蓝鸢拉下厢窗,防止姑娘被太阳灼了皮肤,又抿了抿唇,轻轻摇头:“不会的。”
不等宝钗再问,又轻轻道:“姑娘以前就教过我们,怨是怨,恩是恩……而且,细细向来,世事皆有因果,说不得什么仇恨,都是执着的妄念罢了。”
“是么,原来的‘我’是这么说的……”凝视着厢窗缝隙间仅剩的一缕光,宝钗不由陷入了一瞬间的怔愣,喃喃自语着,“这么想来,我果然没有‘她’的豁达啊……”
放不下滚滚红尘,舍不下被称为“生命”的东西。不仅想活着,还想活得好,活得顺心遂意。
“姑娘……”难道看到宝钗失神,蓝鸢赶紧想劝慰,就在这时——“吱呀”一声,马车忽然停住了。
“到了么?”宝钗一瞬间收敛心神,猛然坐正,听周围一片静,不由沉下心。为了赶路,避开人群有了偏僻的小路,没成想即方便了找麻烦的人。
“姑娘,姑娘……”车夫掩不住的惊慌,却不是在叫宝钗,而是,“这位姑娘,住手啊!你、你是谁啊!”
“出什么事了?”宝钗反射性地攥紧收在怀中的金簪。
厢门忽然被打开大半,伴着一声口哨,陡然探进来半个身子,“这位姑娘”熟稔地跟宝钗打招呼:“薛姑娘好啊。”
宝钗神色一变,一把捂住蓝鸢的嘴防止她尖叫出声,而后才缓缓道:“世子殿下,今天的妆挺新奇。”
当街劫马拦车的正是穆梓安,又是一身女装,一点都不淑女,一手拉住缰绳,一手勾着车夫的脖子险些将人勒断气,还能顶着阳光灿烂到欠抽的脸对宝钗眨眼睛:“明珏姑姑帮画的。”
帮画的?宝钗不由眯起眼睛:这么说,又是公差?
可怜的马儿被扯得难受至极,四只蹄子一起刨,刨起一片飞扬的尘土。我拉我拉我拉不动——拉着它的是骡子嘛,哪来这么大力气!
薛家有几个小厮已经认出了穆梓安,赶紧拖住要挥棒子救主的伙计:那不是人,那是头熊,一巴掌能把你呼到城墙上去!
马车里,宝钗展开一臂将蓝鸢挡在身后,另一手紧紧握着簪子,眸中一片冷:“不知世子有何指教?”
又跟个刺猬似的,见到他就戳。摸摸鼻子,穆梓安完全没反省自己简直像当街打劫的,笑着提出建议:“薛姑娘可否载我一程?”
勾了勾嘴角,穆梓安又眨眨眼睛,轻声笑道:“我可是与薛姑娘同路。”
宝钗不由惊讶:“难道你……”
穆梓安放开被搂得快断气的车夫,一指放到唇边“嘘”了一声,再次拿着阿琦的漂亮脸蛋调皮眨眼睛:“我好不容易找到徐大人的家仆,却看到她进到了薛姑娘家里。”
宝钗明白了,眸光却更冷,抿唇、轻问:“那敢问世子——你是来救人的,还是来杀人的?”
穆梓安被问得只发怔,扯着嘴角说不出话,只想仰天长叹——这小姑娘到底把他当什么豺狼虎豹了!
宝钗却闭了闭眼睛,又轻声道:“恕民女逾矩,民女不敢信世子,但是——民女也不敢不信大皇子。”父亲相信大皇子的人品,那她也姑且信一信,不是那背信忘义之人,不会置忠臣遗孤于不顾,“所以,还请世子驾车吧。”
穆梓安再次抽嘴角,看在卓尧的面子上,这小姑娘勉强答应跟他同行了——代价是他来当车夫。他现在可是女装啊!
心里十分的郁闷,穆梓安忽然一钩手,宝钗只见自己的纱帽瞬间被扯走,车厢外小世子系上纱帽还对她扮鬼脸:“借来用用,望薛姑娘‘恕我逾矩’。”原话撂回去,总不能只有他一个暗伤憋屈恨不能吐血!
借薛家的马车,本来就是为了掩人耳目。东平王世子的脸太引人注目,万一惊着了分着两处躲的方士升和他那些穷凶极恶的同党,徐校或者董夫人还不被灭了口?
穆梓安跳上马车,执鞭驾起,心内十分之“坦然”:他是为了“公差”,兵不厌诈嘛——才不是有意调戏人家薛姑娘呢!
回应这份“坦然”的,是宝钗重重阖上厢门的砰的一声。
马儿回头,奚落地咴咴两声,穆梓安不由讪讪摸鼻子……是不是,又被讨厌了?
——我这么做,还不是因为不放心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