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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生一家把建工这个城里(他们宁肯认为他是城里人)来的亲戚当贵客招待。每顿饭母女之间都细心商量揣摩怎样才合他的胃口,忙于家务的同时也尽量陪他说话。毕竟是初次相见,几个妹妹们对他怯生生的有些怕羞。临走时,全家人恋恋不舍地把他送出大门口,目送他走出胡同,让他过几天一定再来。
巧生陪着他一起回下洼。土墙根下有几个老女人抄着手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双充满各种猜疑的空洞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走出一段距离,他低声说:“她们怎样瞪着眼睛这样看人呀?”
“没什么。外面有人来,这些人都这样。”
走在来时的田间路上,建工感慨自己这个家族为了生计而上东北的经历。
她说:“从东北回来的那个时候我就记事了。从大伯家出来,我看到我娘都流泪了。她一向很坚强,这些年,家里即便在最苦、最难的时候,我也没见她掉过眼泪。她不愿意回来。回来以后,有时不知怎的,她就叹着气说,‘唉,当初要是不回来就好了!’可能是受大人影响吧,我从小就一直觉得,我早晚会离开这个地方,说不定哪一天说走就走了。家里有不顺心的事的时候,我就说,咱什么时候上东北去啊?咱还是回东北去吧!”
“对了,你当初是怎么到我家去的?”
她沉思片刻,说:“我到你家去的前一年,咱大爷爷家的大伯赵继安回来看望咱家里这些人,走了以后,我大给他写去一封信,想让他家里的大儿子给我或我姐找点儿活儿干——当时他大儿子刚从部队上转正,在一个兵工厂里就业当了一个小干部。不久,大伯就来信说给问好了,让这边人过去——那时我姐正在县里培训,我就说,‘我去吧,我愿意去!’大人就答应让我去。那几天我兴奋得睡不着觉,好像说走第二天就走。可是,过了一段时间还没有动静了,我心里感到纳闷:难道又有什么变化了吗?可又不好过问大人。这事就慢慢过去了,过了春节,有一天,我大突然说要带我去博山你家,我就想:不是说好了要去东北吗?怎么又改为去博山了呢?随后我就想,反正,不管去哪里,只要让我出去就行!”说到这里,她清脆地笑出声来。
突然,伴着一阵惶恐,建工想起了一件事情,但随即他又极力挣脱那个沉重的阴影,不愿再去想到它。
她低着头,边走边说:“那时,我担心到你家以后留不下,又再倒回来,我就在车上跟我大说:‘要是博山留不下的话,就还是上东北去吧。’他说,先去看看再说吧。没想到,到你家以后,就留下了。”
“你那时也是因为好奇,才总想离开这个家,到外面去吧?”
她摇摇头说:“也不全是。那时候家里困难,我姐她还没去花边站,没有工资,有时候家里就连打油买盐的钱都拿不出来。从我记事起,我娘就有哮喘病,那时候这种病叫‘痨病’。她晚上经常咳嗽起来,把我吵醒,一阵紧接着一阵,没完没了地咳嗽,喘气就象是拉风箱的那种声音。我心里揪得慌,有时恨不得把她的喉咙掐住,把里面那个东西掏出来——可能我不该这样想,不过当时确实也就是这么想的。”说到这里,她心里一阵难过,过了一会儿才又说:“她实在,太痛苦了!那时我心里就想:我将来一定出去挣钱,等挣了钱,先把她的病给治好。”她眉头紧锁,神情忧郁地向远处清冷的田野望去。明媚的晨光照着她那一时阴沉下来的脸。
建工心里涌起一阵感动,想不到她竟然对母亲的感情如此深挚。他说:“咱们这个家族中,你家大妈,三婶,还有我母亲,都有这种哮喘病呢。听说这种病是饿出来的。”
“就是啊,前些年生活不好,有这种病的人挺多。”
一会儿,她的脸又舒展开来,微笑着说:“我到你家正好四年了。其实时间也挺快的。”
巧生、巧欣和这一家人过去的经历,让他感同身受。这是一种融入了亲情的对骨肉相连的亲人的感受。
巧生陪爷爷说了一会儿话才回去。建工突然记起三妹妹提到过的家谱,就问家谱是什么样。明全老人走到里屋尽头的桌子跟前,拿开靠墙角的一个针线簸箩,端起下面那个失去了光泽的深褐色木匣子,放到炕上。老伴嘴里呜啦着什么,把炕桌和上面的东西拿到外间去。建工打开盖子,取出一个半透明的塑料包,打开,里面有一张折叠的厚纸。一层层翻开,原来是一张偌大的表谱,整整占据了大半个炕的面积。顶端的正中,板印着一个红彩的人物,下方正中的格子里填写着“赵推”和“一世始祖”几个字。依次往下,填写的姓名呈一个塔状,越往下越多,形成密密麻麻一大片。
明全老人面带喜色,说,到初一那天,全族的老少都来磕头,院子里都盛满了人,可热闹啦。建工歪头看着,好奇地问,上面怎么没有家里这些人的名字。他说:“都写在家谱书上了,这上面都是先人,是挂在墙上用来供奉的。我去看看你五爷爷在家不,让他拿来你看看。”说着下炕出去了。
不久,明全老人带着两位老人进来,介绍那个矮胖健壮的人是他的五爷爷,高而瘦的那个是六爷爷。奶奶又把炕桌搬进来,出去沏茶。一阵寒暄过后,六爷爷把一个精致发光的棕色木匣子放到上面,取出了五本半旧的黄皮线装书,一边兴奋地说,他回老家来看看,了解家族的一些事很有意义。
每本的封面上都用毛笔竖写着“琅琊赵氏家谱”几个字。建工虔敬地打开第一册看起来。前几页是用文言写成的不带标点的序文。
奶奶端茶进来,一一斟上。明亮的屋里顿时溢满清淡的若有若无的茶香。后来,五爷爷“吧嗒”着袋烟,问他看出点什么意思来没有。
他抬起头来说:“咱们的始祖名字叫兴,是湖广人,元末明初时候,跟随明太祖打天下几十年。他的大儿子名叫惯,继承父业,屡立战功,被封为淮安卫海州的长官。二儿子名叫推,从淮安迁到咱们这里来,在藏马山定居了下来。这个叫推的,就是咱们赵家的一世始祖。”
二老肃然起敬地直起身子,眼光对视着频频点头:“嗯,对,对对!不愧是有文化的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给几位老人添了一遍茶,又说:“补序上还说,编写这套家谱的,最初是第八世上的一个人,他是仿照苏子瞻创制的格式编写的,经过后人一代一代不断重修,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合上书,看着书名说:“书名为什么要冠以琅琊的名称呢?”
刘爷爷立刻说:“有一座琅琊山,就在不远处的海边上,离咱这儿有三十里地。”
“哦!可能咱这个地方过去属于琅琊行政区内,所以才以此命名吧?”二老点点头说,看来就是这么回事了。
他在最后一册中找到了爷爷兄弟仨、父亲、自己和建华的名字,母亲是作为旁注写在父亲名下的:“妻杨氏山东益都”。大爷爷赵明德名下有三个儿子,巧生的父亲继礼的名字在二爷爷赵明启名下。
六爷爷让他往前面翻,指给他看自己和五爷爷的名字。他这才明白,原来这二老是亲兄弟俩,是跟爷爷同一个祖父。
后来,他又看着序文说:“咱们的一世始祖名推,在藏马山下以制作簸箕为业,死后就下葬在了藏马山下,已经有六百多年了呢!”
六爷爷说,藏马山就是西边最高的那座山。
“说起藏马山还有个故事呢!”五爷爷声如洪钟,一双大圆眼睛炯炯有神,“过去听老人们拉呱,说咱这个地方是个宝地,那座山里藏着一只金马驹。很早以前,有一个人进山砍柴,就发现过那只金马驹,全身都是用金子铸成的!太阳那么一照,哎呀,金光闪闪,非常耀眼,黄澄澄黄澄澄的,非常漂亮!那个人扔下担子就去逮,金马驹撒腿就跑。撵呀撵呀,后来,金马驹在山沟里一拐弯,就不见了,再找就找不到啦!”
“哦,那金马驹跑到哪里去了呢?”建工问。
二老说:“有人说还在山里,也有的说跑到北面去了,所以打那以后,咱们这里的人就开始去闯关东了,哈哈……”
他笑着说:“这倒是有点意思……”
五爷爷了呷一口茶,嘴里咂着响声说:“据老一辈人讲,早在清朝时候,咱们这里的人就去闯关东。那时候就叫“闯关东”,解放以后叫‘上东北’,说法不同,其实都是一个意思。俺们的爷爷,也就是你这个爷爷的爷爷,就是在东北去世的。”
“哦!建国以后,咱这个村里上东北去的人多吗?”
他们对视着说:“嗯,不少!不少!”
五爷爷说:“十家得有那么六七家吧?有的全家一起去,有亲的投亲,没亲的靠友。这可都是真人真事,有名有姓的!你爷爷家这边就不用说了,这你都知道。”后来又说:“你这次回家来,看看老一辈们生活过的地方,听听老家的一些事情,是件好事啊!”
他接着说:“不管走到哪里,这儿才是自己的根啊!”
几位老人笑着点头称是。
五爷爷又说:“咱这里有个风俗,每年都烧香磕头祭拜祖先。死了的人已经死了,他知道个啥?这不就是用来激励后人,为咱们祖先争光嘛!”
明全老人笑眯眯地说:“你五爷爷上过私塾,知道很多事情,改天让他好好给你讲讲。”
二老刚走,建工就听到院门口外有人大声说家里来信了,信在村委会里。他按爷爷说的,来到村南头路西的一个大院门口,迎面走来一个高个头黑脸膛的人,嘴里叼着烟卷。听说是来取信,就又掉头回去开门上的锁。他用粗粗哑的嗓门问建工的父亲是不是叫赵继勤。他把信交给建工说:“我跟你爸爸是打小光着屁股一块长大的。你是不是还有个哥哥?你爸爸怎么没回来?……唉,这么多年都没见到他了!”
那人出了院子朝相反方向走了。建工拆开信封看起信来。信是四叔写来的,上面写道:“……结婚以后我们跟我岳父岳母在一起生活,我还是在小煤井上班,妻子帮着二老做豆腐卖豆腐。家里养了四头猪,我们盘算下一步攒些钱,把自己的房子盖起来。来信特意向二老报喜,我们又给你们添了一个孙子,阴历1月初十出生,健康可爱。因为是在辰时出生的,所以取名叫新生,也有盼望新的美好的生活的寓意……”来信洋溢着婚后生活的自豪感和对未来的憧憬。
几年前,建工在巧生到他家去后不久,有一天得知四叔从东北给父亲去信,说他已经去了二姑家。母亲笑着说,四叔这次去东北,可能是怕父亲又不同意,所以才没有顺便到博山去。此时,建工看完四叔的来信,心想:在那之前,四叔两次要去东北,都被父亲拦下了。现在,父亲如果得知四叔在那边混的不错,应该会感到愧疚吧?他隐约觉得,四叔那次上东北没顺路去博山,可能是另有隐情,就是不久前他给四叔写一封信,责怪他怂恿巧生的父亲把她带到自己家去。四叔收到信以后,会不会是认为母亲已经对他抱有了成见,才感到没有脸面到自己家去呢?在那封信中,可以说自己是极尽冷嘲热讽之辞,甚至还要求他想办法让巧生离开自己家呢!想到这里,他的心突然“咯噔”一下:对啦,四叔会不会把那封信的内容转告给巧生的父亲了?果真如此的话,那这一家人会怎么看待我呢?就在这几天里,我还受到这一家人的热情款待呢!况且,自己还向这一家人家表达过一大堆的亲情感受呢!他定定地站住,感到脸上火辣辣的,脊背好像在被什么东西烘烤着……他觉得自己是那么虚伪,简直像是马戏团里的小丑!他似乎掉进一个无底的黑洞里面,不断地向下沉去、沉去……
他没有心思回到爷爷家,而是径直朝村头走去。前面走来两个跟巧生和巧欣年龄相仿的女青年,边走边说笑着什么,似乎还装出一副毫不不知情的样子,在对他隐瞒着什么,不时朝他投来微笑的目光。就连这两个陌生女子似乎也知道了他写过的那封信,看到了他内心深处的卑鄙和龌龊。他装作有急事的样子,从这两人的身边匆匆走了过去。
来到村头上,他胆怯地朝远处小湾村那几间模糊的矮屋望了一眼,又朝东边那条横着的沙子路走去。他感到自己没有勇气再去面对巧生和她的家人,他甚至还想到了及早回到博山去,好离开这个地方。
他在沙子路上徘徊着。对那封信的内容越是回忆得具体清晰,他就越是感到惶恐不安。他心里在不时地唉叹着,为当初自己的幼稚莽撞、自作聪明和自以为是而感到深深的懊悔和愧疚。铅灰色的迷蒙的阴云压在他的心上,一大群灰色的麻雀像一阵风刮来,落到光秃秃密麻麻的枝干上,瞎精神地乱飞乱撞叽叽喳喳。接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它们又“扑扑棱棱”地喧闹着远飞而去了。
后来,他极力地回忆着近几天巧生一家人对他的每一个细节,包括说话和每一个真挚而热情洋溢的眼神和表情,心想,他们或许并知道那封信的事呢。退一步说,即便算是知道了,或许也能谅解自己吧?——毕竟当时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啊!况且,都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了。再说,当初自己也确实不知道自己跟他们之间的关系啊……这样想着,他的心才慢慢轻松了一些。不过,他但愿他们永远都不要知道那封信的事。
隔着一片麦地,他又看到了爷爷家那低矮的院墙和屋山头。二老应该在等着自己回去吃饭了。他这才朝村里走去。
晚上,回到二叔的屋里一个人躺下,关了灯。几年前巧生刚到他家时的一些零碎的片段在幽暗中从他眼前掠过……父亲接到四叔的回信冲母亲大发雷霆,并且指使他上山去帮巧生干活。他来到采石场上,找到了父亲那正在拣石块的的身影,走上前去。父亲温和地低声说道:“既然她爸爸把她送来了,咱又都是自己家的人,我还能撵她回去吗?”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对呀,父亲确实曾经提到了跟巧生家的关系呀,他不是说“都是自己家的人”吗?当时只不过说的很笼统罢了,又因为对本家族意识上的模糊,所以,他并没有抓住这句话深想下去——或许他本来就不情愿去想。
大年三十下午,继义一家的到来,使屋里屋外顿时热闹起来,随即继仁也下山回来了。女人们忙着包水饺、做菜,建工跟着三叔打浆糊贴春联,孩子们点上滴滴金放鞭炮。奶奶还时不时哇哩哇啦地上前挑逗进进出出的小孙子建军,发出一阵哈哈大笑。一家人其乐融融。后来一家人吃起了年夜饭。继义问到建工一家人的情况,在谈到大哥的脾气时,建工发牢骚表示不满。他说大哥这人比较固执,缺少亲和力,不会做父亲。他提到一件事情,说前些年他在东北搞到一些人参,本来想送给大哥些,但最终没寄去。继仁坐在墙角处一直不怎么说话,一副表情漠然低沉的样子。三岁的建军调皮好动,不时做出天真滑稽的动作,不时引得两位老人开怀大笑。建工说他长着一双东北人似的大眼睛。
建工被爷爷叫醒时,窗外还是漆黑一片。不知什么时候外间迎门的墙上已经挂起了那张供谱,祭品摆满了整整一桌子。靠墙地方的正中是用红纸裱糊的牌位,中间是全鱼、全鸡、猪肉,周围有水果,面点,最前面一趟的中间燃着一炷香,青烟袅袅,两边放着茶、酒、香烟。女人们在下水饺,继义找来一根长长的木杆,建工跟他把一串长长的大红鞭炮固定好了以后,缠到上面。
天才麻麻亮,本族的人已经聚集起了——也有是外村来的,然后在五爷爷的召唤下潮水一般涌向明全老人家开去。继义从院门外跑进来说:“来啦来啦,都过来啦!”他到屋门后面拿出那一挂鞭炮,靠到院门一边的土墙上。胡同里传来一阵“呼呼隆隆”的脚步声,五爷爷和六爷爷几位长辈走在最前面,一进大门口就拱手朝明全老人迎上前来,一边乐呵呵地大声说着吉祥的拜年话。后面的人鱼贯而入,院子里顿时乌压压地挤满了大人孩子,全都穿着崭新的青色深蓝色衣服。身子还没长挺的小男孩们上身多数穿的是长领西服,看上去一个个倒像是小老头。
几位长辈被引进屋里,几句话以后,五爷爷净过手,点上了红烛和地上盆里的黄表,又把点着的一炷香双手举过头顶,面朝供谱三鞠躬,再转身朝门外舞动半圈,高声道:“今日黄道吉日,恭请列祖列宗前来享用肴馔果蔬。现在开始供谱,辈分大的都往前面靠过来!”他第一个跪拜,接下来是几位长辈,然后门外的人依次进屋上前磕头。拜完的从一侧挤出门口站到了外围。
继义爬到墙头上,高举着那挂点着的鞭炮。顿时电光闪闪,震耳欲聋,烟雾升腾,浓烈的火药味弥漫了整个院落。
辈分和年龄无论大小,每个人都怀着无比的虔诚之心,神秘而崇高。一时间,建工的心灵被深深地震撼住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这些脸面粗糙的陌生人,分明与自己有着或远或近的血脉关系。往上追溯,还有那些更多更多的模糊而陌生的面孔,宛然形成一条生生不息的生命的长河……他的喉咙里一阵感到热辣辣的,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黝黑的眼睛也湿润模糊起来。后来,他随着后面的人进去,面朝供谱虔诚地磕了三个头,每一下都触碰到凉凉的地上。
五爷爷宣告祭拜仪式结束以后,大家这才三三两两地出了院门,又到各家拜年去了。建工跟着二叔也转了几家。祭祖的时候,他注意到继礼大伯也过来了,后来没再见到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