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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仁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山上,每隔一天回来一趟,到明全老人那边吃顿饭,接着就又走了。建工感到寂寞,所以多数时间就在巧生家里住着。巧生的母亲哮喘病来了厉害,饭也不能做。见这家人每天进进出出,忙于各种不得不做的家务事,还又要照顾自己吃饭和陪自己说话,这让他感到于心不安。
离开学还剩一周的时间,什么时候回博山巧生还只字未提。这天巧生在院子里拌猪食,他上前说:“我下一周开学。你什么时候走?”
她没抬头,说:“哦!还早着哪,你急什么?再多住几天吧。”
“那……你呢?”
她犹豫片刻,笑着说:“看看再说吧。”她端起猪食盆走到栏门跟前,用勺子往猪食槽里添饲料。
他没听懂她的意思:“你是说……”
“回去不回去还不一定。——你不用急,开学前一天到家就行。”
他打了个愣怔,心一下子凉了大半截。她提起那半袋饲料粉到当储藏室用的东屋去了。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感到困惑不解,愣愣地站了片刻,来到屋里向大妈问道:“巧生怎么不回博山了?是你或大伯不让她去了吗?”
大妈坐在炕头上卷着烟末,喉咙里拉着急促的呼噜声,冷冷地说:“是她自己不想回去。我跟你大伯都没有这个意思。”
“那她究竟是为什么?”
“你去问她吧,她自己的事,咱管不了。”
巧生从他身边进了西屋,坐到门口一边的炕头上勾起了线活儿。建工站在门口,问她是不是怕给他家里添麻烦,或者在他家里感到不舒心。她说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我父母知道你不回去吗?”
“不知道。来的时候,我没跟他们讲。”
“他们肯定不会答应你。还有店铺的工作,店里不就缺少人手了吗?”
“他们再找个人就是了,不会受影响,村里还有人想去呢。”
他想了想,又说:“你没有事先告诉我父母,就这样不辞而别,我觉得不合适。再说找份工作也不容易,店里这份工作又很不错,我觉得,你不该轻易放弃——大妈你说是吗?”他用求援的眼神看着大妈。
大妈在默默地抽着烟。她说:“如果从这个家的角度考虑,我跟她大都愿意她回去,大兄弟和弟妹待她这么好,她也愿意在你家里。至于她个人是怎么想的,咱猜不透。她又不是个小孩子了,让她个人看着办吧,免得以后大人落埋怨。”
“你在我家里都好几年了,不管怎么说,彼此也都有感情了。你连说都不说一声,我父亲会怎么想?他肯定会挺伤心的,还有我母亲。”
她在西屋里说:“反正,早晚也得回来。在你家呆的时间越长,就越是难分难舍,倒不如就这样分手好一些。”
“可你总得有个理由啊!既然大妈大伯愿意你回去,你还是慎重考虑一下。哪怕你回去在店铺里干完以后再说呢。如果就这样我一个人回去了,我父亲问起你来,我都感到不好交代。”
她“扑哧”笑出声来:“这跟你没有关系。”
他心里在干着急。大妈低沉地说:“她很拗,只要她拿定主意的事,谁也别想拉回来。”
他说:“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不用考虑了。你再多玩几天,不用急着走啊!”
他慢慢走出屋子,来到院子里。他有一种被冷落和抛弃的感觉。她不再回到自己家去了,这里似乎也不再属于自己呆的地方了……
巧生的母亲没听到院里有动静,回头朝窗外望去:“你二兄弟呢?……他是不是走了?”
巧生赶忙出去,一直走到大门口外面,也没看到他的影子,回头向跟出来的母亲说:“可能是走了。”
“他怎么也没打个招呼就走了?”
他掉了魂似的,惘然若失地走在返回下洼的路上。本来还希望能像来时那样跟她一起走,却万万料想不到她竟然再也不回到自己家去了,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突然,一个念头雷电般“轰”的一声把他的脑子击中了!他停住脚步,站在路上一动不动:难道跟几年前自己写的那封信有关吗?也许,她家里的人早已经知道,一直瞒着她,而她这次回来以后才听说的吧?果真如此的话,那她就是由于自尊心受到伤害,认为自己和母亲并不真的希望她再回自己家去了,而自己呢?难道就这样背负着沉重的自责和愧疚,极不光彩地在这一家人的眼里消失掉,以后再也没有脸面见到他们了吗?
明全老人见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走进院里来,问他吃饭没有,他说不饿。他以为孙子在小湾村受了什么委屈或怠慢,立刻黑着脸让老伴早点做饭,去烙一张油饼。建工说明天要回博山,他坚决不答应。他到回二叔屋里,把自己带来的衣服和两本书放进提包里。他恨不得立刻就走,可眼下天太晚了,又不知道这个时候还有没有过路车。后来,他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油饼,就出去散心。
不知不觉又来到村东头那条沙子路上。
远处的山、房屋和树木逐渐变成模糊的黑影。脚下这条道路一直通往小湾村的东头。他决定明天一早就走,觉得没必要再去跟巧生一家道别。反正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来往了。他悲哀地感到,这一家人从此将在自己心里慢慢地忘掉,慢慢地归于沉寂。他想:巧生不再回博山的原因,除了那封信,还会有什么原因呢?对了,或许还可能有人给她提亲吧?假如是前者的话,自己将永远都会受到良知的自我谴责,自己心里永远都会不得安宁!她从小是多么巴望着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另外一种生活啊!想到这一点,他的心里一阵隐隐作痛,对她产生了一种无比怜爱之情。难道就这样,让自己写的那封信轻轻易而举地击碎她那个让人心痛的梦想吗?对了,我应该主动去说服她才对!这无论对她家里还是对她本人来讲,都是非常必要的!并且,我这样做,也算是对自己过失的一种弥补啊!想到这里,他豁然开朗,精神顿时振作起来。他攥紧拳头跟自己说:“对!我不该因为胆怯而畏缩和逃避,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让她回去!”他甚至还想到,这是他的使命和责任呢!
望着小湾村方向的远处那片模糊的地平线,他恨不得拔腿就去找她,但又觉得这个时候去未免显得太唐突,所以只好决定明天一大早过去。
他回到爷爷家,说明天不走了。爷爷高兴地笑起来,连声说:“好!好!”
次日一早,他刚走出村子,就看见从远处朝这边走来的巧生了。巧生见他正朝自己这边走来,就停下脚步等着他过来。她在晨光中微微眯起眼睛,笑着说:“我正要去找你呢。昨天你没说一声就走了,俺娘过意不去,让我过来看看。”
他不好意思地说:“没什么事,是我不对,还让大妈牵挂。”
“回我家去吧。”
“嗯,我正要去找你呢。”
两人朝小湾村走去。她说:“昨天你是因为我说不回博山,你才不高兴吗?”
他把昨天晚上想好的方案在脑子里大致过了一遍,说:“我还是想不明白。既然你不是因为怕给我家添麻烦,也不是在我家不顺心,大妈大伯又愿意你回去,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你今天过来找我,就是为了想让我回去?”
“当然是了!如果,你理由充分,我也不强求。你说,早晚也得回来,既然如此,何必现在就回来呢?哪怕店铺里把你辞退以后,再考虑回来也不晚啊!”
见她低头不语,他问:“是不是有人给你提亲了?”
“呵呵!——你!……”她突然笑出声来,满脸羞红。她又低声说:“没有,不是因为这个……”
他的心放下了一半:“那我就搞不明白了。”
他这样说的时候,再次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明知故问,感到自己是多么虚伪!
“你最好别问了。”她说。
“如果你没有理由,那么,我就早晚等着,跟你一快回去。反正,你看着办吧。除非你把理由说出来。”
“其实,也没有别的原因……”
他在等她说下去。
“我上次回来,村里就有些闲言碎语……”
“哦,他们说什么?”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我去年回来,村里有人说,哼,八成是没找上男人才自个儿回来的,这回看来就死了心不走了。想攀高门,没那么容易!——我本来当初到你家的时候,思想很简单,根本就没考虑要到外面去找个什么婆家。”
“哦,就因为别人几句话的事,你就改变主意了?嗨,我当是什么原因呢,值得吗?别人议论是别人的问题,跟你无关,管你什么事?”
“前些天咱一块到二叔继忠家去拜年,二婶跟我在外间拉呱,她还又提到那些人在说闲话呢。”
“当时我跟二叔在里屋,没听见你们在说些什么。”
“二婶说,村里有人给我提亲,我娘没答应。有些人就又瞎猜起来,说我在外面可能已经有人家了,不过,没把人带回来,说明成不成还不一定呢!又说,在外面都好几年了,还不知找了多少个男人了呢!——编的有枝有叶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还说,一个大姑娘家整年在外面也不嫌害臊,叫我我早就碰死了!”
“卑鄙,无聊之极!”他低沉而激愤地说。
“前几年我姐出了那件事,也是有人对她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很长时间她都摆脱不出来。”
“可她不还是挺过来了吗?她们怎么说是她们的事,跟你毫无关系。”
“我跟你不情况不同,你体会不到。”
“这类人还不是因为嫉妒,才往别人身上泼脏水吗?!你即便现在不回去了,她们也还会继续给你造谣下去的。”
“那倒是,反正回去不回去她们都会胡说八道。”
“所以说,你干脆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去理会就是了。”
“我现在不回去,随便她们爱说什么说什么,过一阵她们也就没文章可做了。”
“你认为你是她们所想象的那种人吗?你连你自己都怀疑吗?”
她摇着头说:“没有!我问心无愧。”
“这不就得啦?你越是在乎,别人就越是看你热闹。你越怕她们,她们就越是得意。”他望着远处那座山崖陡峭的藏马山,说,“上次咱在山上,我还说过,谁都有权利有自由选择自己的生活。当年,你全家上东北去,大伯大妈辛辛苦苦,还不是为了你们姐妹吗?当初,你为了大妈的病,为了这个家,为了生活的尊严,才走出去的。那个时候你都能走出去,而现在土地承包了,政策放开了,家里的地又不用你管,大妈大伯也都支持你,而你呢,就因为别人几句难听的话,就轻易改变主意吗?——有的人就是这样,自己好不了,也不愿看到别人好起来,嫉妒、造谣生事,唯恐你过得比他好!”
“其实,也就是这样,她们巴不得看你的热闹。”
“她们巴不得你不回去了呢!可你偏要回去,给这些人看看!——你好好想想吧。”
她似乎心有所动。他说:“怎么,还犹豫吗?”
她脸上开始舒展起来,轻笑着说:“那,就回去。”
“本来就该这样嘛!”他舒了一口气,轻松地笑了。
“经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就踏实了。”她说店铺出正月才开业,她想在家里多住些日子,赶在开业前回去。她又劝建工多住几天,让他开学前一两天到家就可以。他说,只要她回博山,怎么都可以。他嘴上虽然这样说,但心中仍不免为不能跟她同行而感到惋惜。
两人进了院子,建工兴冲冲地先来到里屋,说:“我们商量好啦,我初十六先走,巧生月底回去上班。”
巧欣惊喜地看着巧生说:“哈,这么快就转拐过弯来啦?真不简单!——她这性格,拿定的注意,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二兄弟也真是煞费苦心了!”说着就去沏茶。
巧生的母亲满心地高兴,让建工上炕。巧生红着脸朝西屋走去,说:“不回去,也对不住二兄弟一片诚意啊!”
他不无自豪地说:“我也算尽了一份责任吧。”
巧欣母女俩感激地笑了。
临走前一天,建工从小湾村回下洼,一家人依依不舍地把他送出屋子。小嫚突然跑出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和衣襟,仰着小圆脸问:“二哥二哥,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呀?”
听到“回来”二字,建工鼻子陡然一阵发酸,喉咙一下就哽咽住了:“我还……还回来……”泪水禁不住涌了出来,他赶忙别过脸去用手擦拭。
走到院门跟前的巧欣回过头来,眼睛也红了,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三姑娘也背过身子,用手绢擦着红肿的眼睛。
来到村头,巧生已经站在那里等着他了。巧欣嘱咐他到家就来信。建工让两人回去。姐妹俩一直望着他在田间小道上走得很远很远……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巧生就过来了。继仁把建工送到村头,径直去了山林。巧生帮他提着一个包,两人跨过沙子路,沿着上坡的田间小道,来到上次下车的地方。不久,一辆绿色公交车从远处驶来。建工接过提包上了车,回头说:“你一定回去,别耽误上班!”
她使劲点点头。两人隔着车窗彼此挥手道别。车开始转弯,巧生随即消失在车身后面。
巧生先回到明全老人家,陪他说了一会儿话,才回了自己的家。想到这些天以来,建工给这个家里带来的愉悦和融融的亲情,心里一时空荡荡的。来到屋里,见母亲独自坐在炕上。她问是不是把建工送上车的,她说是。母亲又说:“你二兄弟这一走,我心里倒挺闪失得慌……”
话没说完,眼泪就流了出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