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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提 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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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邻居家的国庆到影院去跟建华学画画,起初还信心十足,但坚持没多久就感到并非所想象的那么容易了。一来没有功底,二来下班后已经是身心疲惫,而画画也不是很快就能提高上去的。几个月后,曲线调动的热情就彻底凉了。有人给他提了一门亲事,是村南头河边孙家的大女儿,比他小五岁,长得俊俏可爱,经常从平房后面的路上走过。见人就笑,一笑一对甜蜜的小酒窝。媒人说,这女孩下面只有一个妹妹,家里人承诺还把他们那两间空房当陪嫁呢。对国庆来说,这女孩除去农村户口这一样,配他简直可以说绰绰有余。钱大妈说她还是更喜欢巧生,但老伴和二儿子坚持跟孙家,国庆又一向懦弱没主见。在媒人的极力撮合下,两家就这样把婚事订了下来。一连几天,钱家人又是送彩礼,又是办酒席,进进出出热闹了两天。

    时隔不久,继勤听说采煤一队新去了一个刚刚顶替的青年工人,是从西山里下来的,就托人介绍给巧生。几天后,那个青年来跟巧生见面,继勤两口子跟媒人躲了出去。青年人高个头,面相憨厚。走了以后,继勤两口子问她谈得怎样,她羞红着脸说,人虽然不太爱说话,不过,倒是挺诚实的样子。

    次日,继勤下班回来一进门就说:“那个青年对巧生很满意,说要回家征求一下家人的意见,还要让他父母来见见巧生呢!”

    赵婶说,就看他家里人是什么意见了。继勤接着说:“他家里就他一个男孩,只要他愿意,家里人应该不会反对。这事看来十有八成!”

    巧生去了后院的小屋里。继勤又展开想象说,等结婚以后,两人在矿上申请一套住房,巧生把户口暂时落到婆婆家里,接下来亲戚往来走动,生儿育女,小家庭生活幸福美满,他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

    赵婶笑道:“那是以后的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呢!”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充满了希望和喜庆的气氛,巧生下班回来也更加勤快了。这天,继勤带着焦虑和忧愁的神情回来说,那个青年的两个姐姐不答应,说,即便找个农村户口,也应该找他们当地的。

    建工从胶南回来的那天,听母亲提到这件事,就说:“既然本人愿意,管他两个姐姐什么事!”

    ”你爸爸还不甘心呢,还要再去找媒人,让那个青年继续跟巧生见面,说,等两人慢慢有了感情以后,他家里人就是再拦也拦不住了。”

    “那巧生是怎么想的?”

    “她不愿意,说,既然他做不了自己家里人的主就算了,免得把人家给耽误了。”

    “不过,就这样算了,挺可惜。”

    “又有啥办法呢?就只户口这一样,就难了。巧生可能在这里也干不长了。”

    “哦!为什么?”

    “村里的店铺快要承包给个人了。个人承包以后,人家用自己家的人,还会用外人吗?”

    “可以再找别的工作嘛。”

    “听她的意思,好像是不打算再找了。她已经二十好几了,要是一直在农村的话,也该成家有孩子了。再说,她出来都好几年了,可能也是在外面干够了。”

    他怅然若失,说,就在前几天,她母亲还说,希望她能在在这里找个下井工人呢。他突然记起去年上大学报到之前,到矿务局和镇上去办理迁移户口的事,就说:“我的户口能跟她换过来吗?如果能换的话就好了.”

    母亲先是打了个愣怔,又嘻笑着说:“怎么换?……户口还能换吗?”

    “把名字改了呀,把我俩户口上的名字换过来,反正我毕了业也是包分配。”

    “谁来改?……那可是违法的。——你想得太简单了,根本不可能的事。”母亲笑着说。

    他似乎顿悟过来,自嘲地笑了。

    巧生下了班,惊喜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又问他回老家玩得怎样。

    “巧欣还带我去青岛看海了呢!临来的时候,小嫚非要跟着我一起来。”

    她说:“她没有不想去的地方。看来她已经跟你非常熟悉了,才想跟着你来。”

    他又说,她母亲身体比他上次去的时候好多了,还捎话让她在这边安心,不必牵挂家里。

    她拘谨地红着脸,不时从喉咙里发出笑声。两人都感到似乎很久没有见面了。

    次日,继勤在家休息。在外间吃午饭的时候,他说:“明天我再去找介绍人说说,让他再到咱家来,先不管他家里那边……”

    巧生显得有些不耐烦:“算了,这事就算过去了!他又没主动说要来,倒像是咱赖着人家。”

    继勤尴尬地笑了笑。赵婶说:“就照巧生的意思吧。强扭的瓜不甜。”

    继勤没再反驳,一会儿,又不屑地说:“哼,看不上咱,咱还瞧不上他哩!”

    赵婶抬头看了建工一眼,说:“建工还说,要把他的户口跟巧生的换了呢。”

    巧生的脸“腾”地红了,刚发出的笑声跟嘴里的饭同时卡住了喉咙。她赶紧放下饭碗,干咳着起身去了后院。

    继勤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吃饭。好像是说,你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巧生从门后边的木箱里拿出白手绢,擦拭着眼眶里的泪水。二兄弟的话让她既感到幼稚好笑,又心生感激之情,同时还伴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委屈。这样想着,泪水就又涌出来了。她生怕被他们察觉,极力控制住自己,把泪水擦干,让自己镇定下来,又回到了餐桌前。

    开学以来,建工心里一直感到郁闷和悲凉。他似乎有一种预感,说不定下次回去时她就走了。也许多少年以后再见面时,她已经完全变成一个灰头土脸满脸皱纹的地道的农村妇女了。他走出教学楼穿过操场,朝宿舍楼走去。西边篮球场上正在打球的人围追堵截,冲撞跳跃,喧哗声和刺眼的阳光让他感到一阵恶心。他感到这些人都不可思议。一个男生满脸带着莫名其妙的兴奋从他一侧跑了过去,险些与他相撞。左面排球场上,拉网的对面有一个女生随着队友发出玻璃碴划出的那种尖叫声,把球接了起来。她身材细瘦、下巴上翘,跟巧生长得很相像。她要是也在这个学校里读书该多好啊!唉,说不定哪一天她就走了,永远地走了!一阵痛苦再次向他袭来。

    中午下了最后一节课,建工随着人流走出大厅。门口一边的墙根下,有一个农村模样的女青年低着头蹲在地上,头发往下垂着,另一个中年妇女站在她跟前。饭后从食堂回到宿舍,一进门就听向远激愤地说:“又是一个陈世美!”

    新业说:“不知情别乱说。女方父亲是村支书,当初推荐他出来进修,条件就是让他跟女方订婚。”

    “既然答应了,为什么又反悔?”

    新业说:“他是民办教师,如果不出来上学,没有文凭,就不能转干。”

    向远的脖子上青筋暴起:“那也不能耍人呀!道德败坏!小人!陈世美!”

    建工说:“谁是陈世美?刚才我在教学楼下还看到两个农村模样的女人呢。”

    一向温和的玉田说:“是进修班的谢世军。女方跟她姐姐、舅舅和叔叔一起来学校找领导。”

    向远说:“最起码应该给他个处分,净化社会道德空气。”

    新业说:“这是家庭内部的事,是个人感情问题,学校不便干预。”

    建工说:“即便是道德问题,也是由社会造成的,根本上是要消灭城乡差别。”

    一向对城里人既羡慕又充满仇视心理的向远又说:“只挂在口头上空喊有个屁用啊,越消灭差别越大。凭什么工人子弟就一定是工人,农民子弟就永远是农民?”他指着新业和建工说:“你们这些城市王八羔子一个个说话不腰疼,都该杀!”唾沫星子溅到了新业的碗里。

    新业赶忙用手护住自己的稀饭,抬起头盯着他说:“这跟你有关系吗?你又着哪门子急?”他刚想用“要不你把那个女的娶了吧”这句话来调侃他,话还没说出口,就先“嗤嗤嗤”笑得饭都喷了出来。

    炳文坐在床上靠着里面的墙,发话道:“别瞧不起农民,农民怎么了?我们村上个人都有开办小厂的,有的进城经商,挣钱比工人还多,当工人当老师,不就挣那几个死工资吗?”

    开学前一天晚上,有人在影院里碰见他跟英语系一位叫王艳的女生靠在一起。最近王艳经常穿着一件深绿色带褶皱的长带连衣裙,手里还拿着一本泰戈尔的《飞鸟集》从操场上袅袅婷婷地走过。

    新业说:“农民跟农民不一样,你家是靠近城里。”

    建工突然记起小梅提到过的一件新鲜事,就说:“上次我回家,听说博山城里新建了一个很大的服装市场,开店的很多都是一些郊区农民呢。”

    向远说:“中国八亿农民,发家致富的能有几个?解决温饱问题就已经很不错了。”

    新业说:“城里个体户也比工人和机关干部挣钱都多,有的人都辞职去干个体户了。拿手术刀的不如玩剃头刀的,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腌蛋的。”

    次日,建工从食堂西门出来,站在甬道上,一时不知该回宿舍午睡,还是先到别处走走。这时,有人从校门口那边绕过办公楼朝这边走来。他突然想,或许传达室里有巧欣的来信呢。

    两个男生在传达室的窗口处低着头看报。他上前翻弄起里面桌子上那一摞新来的报刊。左边那个男生把手里那张《淄博日报》放下,走开了。他顺手拿起来随意翻看。在第四版的右下方,一个熟悉而亲切的词语“河东煤矿”跳入他的眼帘。短讯报道的是在煤矿食堂前面新出现的几家摆摊点的个体户。他们的饭菜种类繁多质量上乘,跟食堂形成竞争局面,就餐职工无不拍手称快。

    他脑子突然一亮:对了,巧生不是也可以去干个体户吗?联想到昨天在宿舍里的争论,又想,她也可以进城去开服装店呀!这样,她的工作不就能固定下来吗?既不必再到处求人,还能多挣钱。而有了钱还愁留不下吗?在回宿舍的路上,他决定周末一定回家去说服她。

    下了车,他先从博山车站径直来到新建四路。从一边的路口朝里一望,果然全都变了样!整条街道全都用半透明的蓝色玻璃钢瓦蓬起来了,两边各是一排蓝色板房,街道中间还有两列长长的柜台。他随在人流中边走边到处张望着。店主们多数是脸面黧黑而且粗糙,一看便知是些乡下人。他们面对来来往往的顾客笑脸相迎,忙不迭地放下这样又拿起那样,随顾客挑选。他恍然看到巧生也在其中张罗着生意。后来,他从市场尽头的几排店铺板房之间转了出去,走进一条寂静的小巷里,回头见墙根下站着几个人在看下象棋,其中有个个头不高胖乎乎的五十来岁的人,一副面目和善的样子。他刚要离开,突然又转身走了过去,客气地笑着问:“这些店铺是店主租赁的,还是买下来的?”

    那人嗫嚅道:“是租的还是买下的……”

    站在那人前面、正在跟下棋的人发生争执的一个廋老头子抬起头,朝他闪着精明的眼光说:“都是租赁的,租赁费按月缴纳。”

    “哦……多少钱租的?”

    老头说:“里面那些摊位好的,贵一些,加上办理营业执照什么的,一年得有一千好几百吧?可是挣也是得多呀!瞧瞧里面那些人吧,每天都满满的!”

    “是呀是呀,看着生意就很红火!”他又试探性地说,“听说这些服装都是从南方进来的,又便宜,又时髦。”

    “南方人聪明,就指望花色和样式招引人了,布料和做工才值多少钱?年青人不懂,光看着漂亮,就被狠狠地宰一下子。得拦腰砍!”瘦个子做了个拦腰砍的动作。

    建工从他的话里,似乎看到了巧生的希望。

    回到家里,吃饭的时候他说,刚才他去过服装市场,巧生可以去租赁个摊位,这样就不用再到处去找工作了。

    小梅说:“哎,这倒是个办法!”

    巧生从喉咙里笑出声来,说:“从哪里来钱?”

    继勤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没有个万儿八千的钱,不好办。”

    “一年租金才一千块钱。”

    巧生说:“租金倒是不算多,还得进货呢?卖衣服季节性强,压下的货一时卖不出去,资金少了就周转不起来。”

    “可以先借嘛。”

    赵婶笑着说:“上哪儿借?咱宿舍里谁家有那么多的钱借给你用?即便是人家有钱,还能都借给你用吗?前一阵咱攒下的钱,这不才刚买了这块电视机。就这点钱还想开起店来吗?”

    巧生笑着说:“就是一年的租赁费也不够,别的更不用说了。”

    “那么多开店的,钱是怎么来的?他们还都是些村民。”

    赵婶和巧生说:“他们家都住在郊区,村里都开厂子或小煤井,谁家没有几个有钱的亲戚朋友?”

    次日,巧生坐在外间的床上勾线活儿,他低着头来回走着,突然又说:“你可以干点投本少的生意,比如开个书亭,或者开个小饭店。你现在有开饭店的经验了,肯定也比你现在挣钱要多。还可以开个裁缝铺——昨天我在市场上看见有的店门前挂着招收裁剪学员的招牌,你下班后可以先去学习一个阶段。”

    小梅正在缝毽包。巧生为他还在想着开店的事而发笑:“那也得需要本钱呀,”

    “本钱少就好凑了。巧欣也可以帮到你。”

    “小本生意不一定比我现在多挣多少。一个人干不过来,不又得雇人发工资吗?再说,我还能把家务活儿撂下吗?像我现在这样,下了班还能帮大婶干点家务活儿。我本来就给这个家添的麻烦不小了。”

    “照你这么说,那什么也干不成了。”

    她又笑了笑说:“其实,我现在已经挺知足了。”

    “可是,你们店铺不是要承包给个人吗?”

    她没抬头,继续勾着手里的线活儿:“现在还没有动静……到时候再说吧。”

    小梅用手点着他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愿意巧生回去就是了。”

    她撇嘴笑道:“难为你有这份心,我心领了就是了。”

    他一时无语,一会儿又喃喃地说:“我如果有钱,就能帮到你。”

    巧生的脸红了,从喉咙里发出笑声。

    “那就等你有了钱再说吧。”小梅说着,就去了后院。不一会儿,她得意洋洋地进来,手里还拿着两个苹果。昨天建工从服装市场出来,看到路边摊点上那些又红又大的苹果,一时想起了巧生,就买回来几个。平时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她连碰都不去碰一下。

    “给巧生一个。”

    “提包里还有,你自己拿去!”

    建工回小屋把另外那两个拿来,塞给巧生一个,又趁小梅不备时,突然急转身抢回一个给了巧生。小梅朝巧生跟前那两个苹果瞥了一眼,突然把自己手里那一个扔到床上,愤愤不平地说:“你都吃了吧,谁稀罕!”转身朝后院走去,紧接着却又倒回来,抬腿把床前巧生的鞋子踢了两下,踢到床底里面去了。

    巧生赶忙拿起那三个苹果,陪着笑追了出去。建工俯下身子钻到床底下,把鞋子拿出来放好了。她进来又坐回原处,悄声说:“她小,你应该让着她点。”

    他把自己的那个从床上拿起来,塞给她说:“你吃了吧,我不吃了。”

    她拿到一边,固执地说:“我不吃,你吃吧。”她抿着嘴,害羞地笑了两声。

    自己本来想偏向巧生,反倒弄巧成拙了。这他感到内疚。

    在返回学校的路上,想到开店的事算是黄了,他心里又沮丧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