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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了整整一天,天色已晚,穆瑢这会儿清醒过来,听冷梦轻说他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腿上烧伤有些严重,往后可能会落下顽疾。
这时赵未然一拽缰绳停下马车,她掀开帘子,对着里间的人道:
“到这地方应该很安全,咱们也该分道扬镳了。”
听着这话,穆瑢抬起头,看着眼前那脸色决绝的人,“未然姐……”
“不必多言,”赵未然打住他,“用不着说什么对不起,事到如今,我不关心你如何私通外敌,不在乎你与蛮族有没有联系,我也不想问你从前说过的那些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总之我能帮你的也就这么多,到此为止。从今往后你是死是活,与我再无半点关系,你走吧。”
她也算仁至义尽,他还要不要报仇她不想管,往后人生如何,听天由命。
穆瑢有些不敢看她,
因为自己,让赵未然也顶上谋反之罪,日夜奔逃,无处可归,心头亦十分惭愧,
他黯然垂下眼眸:“我知道了。”
赵未然转过头,不再看他,“你走吧。”
刚从大火中逃出生天,穆瑢这会儿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两条烧伤的腿勉强能走路,
冷梦轻塞给他块玉镯,他道了声谢,磕磕绊绊地走下马车,听见马蹄声顷刻响起来,片刻不停地往前去了,
穆瑢站在原地,克制了好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再回头看了她一眼,好像看着他这二十余年对这个人,亦或是对那一段时光的思恋,如今离他而去,再不回头了……
……
“你要告诉王爷一声么?”
奔波许久,两人这会儿在一家面馆落座,听冷梦轻忽然这样问,
“他若以为你死了,想必会很难过。”
“长痛不如短痛,”赵未然说:“便让他以为我死了罢。”
何必再让他又扯上关系?她心想:
不能说原谅,只是省得去恨谁,无论穆渊,还是袁祁,亦或那一生凄苦的媱贵妃,活在这世上都是身不由己,
她不想再与前尘往事有所牵扯,彻彻底底地断绝,对这些人这些事的爱恨也就能随着时间淡去了。
“对了,”赵未然忽而问:“你这肚子,几个月了?”
尽管其实毫不明显,她还是莫名感觉对方这身子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不过一两月,”
见赵未然一脸愁容,冷梦轻让她逗得笑了笑,“放心,孩子不会突然蹦出来吓唬你的。”
她渐渐收了笑意,忽然发觉这样久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到如此轻松了。
赵未然是身无分文,冷梦轻出宫时顺手带了几个镯子首饰,加上她身上头上的,靠这些倒也能变卖些银两。
两人将马车卸了货,便宜价转手,只留下那马,又在马市买了匹新的,便开始计划往后的生计,
赵未然:“往后咱们做什么营生?开家面馆?”
冷梦轻:“你会烧菜?”
“我以为你会。”赵未然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又出主意说:
“对了,你医术不错,不如开家医馆吧?”
见冷梦轻点点头,突然觉得自己怎么这么没用?人得她救,钱还得她赚,恼得赵未然脸色微微有些泛红,
“真不好意思,什么都得麻烦你,我这人,正经的不会,也就会些歪门邪道了。”
冷梦轻笑笑:“谁说的,你可以保护我。”
这话倒听得赵未然愣了愣,忽然心头一阵刺痛,却并未在对方面前流露出丝毫异色,只道:“会的,我一定保护好你。”
“我们往何处走?”
冷梦轻:“我知道有个地方,山高皇帝远,倒很适合你我这样的亡命之徒。”
赵未然率性地笑笑:“那便走吧!”
————
.
荣庞本还算心宽体胖,替人操劳,一天便瘦了二两,他那一下太过用力,砸得穆渊直接昏迷了一天一夜,
心觉王爷醒来后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将他砍死,虽然怕死,倒也依旧不遗余力地照看着他,想对方刚经历丧妻之痛,无论怎么发泄他都得扛住。
他刚打了个盹醒过来,终于瞧见榻上的穆渊眼睫动了动,
荣庞咽咽唾沫,刚准备好挨他顿揍骂,不想对方当他空气似的,看也没看他一眼,嘴里嘀咕着王妃的名字,就跟被夺了舍似的双目涣散,下床就径直往外走。
“王爷,王爷你去哪儿?”
荣庞忙过去拦住那偏偏倒倒要摔下去的人。
“我去找她。”
“王爷,你先冷静点儿。”
“少来烦我!”穆渊猛地甩开他,“滚!”
荣庞终于是忍不住,用力抓住对方肩膀,他也憋了一肚子的火,这会儿看穆渊疯成这副模样,喊醒他似的吼道: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他几近咆哮着说:“那地底下埋了火药,我他娘的刚扛着你走出去几米那地方就炸了,连着那几十个弓箭手一起,房子都炸干净了,哪儿还有什么人呢?!”
“胡说!”穆渊满眼不可置信,眸中又无法克制地流过一丝恐慌。
“王爷,”荣庞猛地拽住他衣领,这会儿觉得好言相劝是行不通了,非得教他清醒清醒,
“你非要亲眼看见才肯信?!”他咬住牙,攥在对方领子上的手更用力了些,
“你真敢看吗?!”
“……骗我,”穆渊神志恍惚地摇头,“她最喜欢骗我。”
见他这样子,荣庞不知怎么的,心口突然一下一下的抽痛,
蓦地松开手,见他真不见棺材不落泪地去了。
穆渊一路恍恍惚惚,半个时辰的路程走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去到那烧得只剩个空架子的画室,
他踩过脚下一片废墟,看着周遭断壁残垣,忽然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这一切都好不真实……
是在做梦,是梦魇吧?
他猛地摁住额角,
醒过来,快醒过来啊……
可就是醒不过来,心脏快要被这闷重的空气挤碎了,
“赵未然,你在哪儿?”
“你不想见我……你躲起来了么?”
踩着也不知道是谁的尸骨,他脚步踉跄了下,身子险些栽倒下去,
忽然间感到头晕目眩,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混乱。
他神思涣散,在这遍地尸骸的地方喃喃自语,喑哑的声音断断续续,
“从来是我一厢情愿……我在等你,等你有一天能真的动心,真的喜欢我,
……如今怎么就……怎么就阴阳两隔了?这算什么……”
他一个人站在空寂的屋子里,这些年没能说出口的话,这会儿再说也没人听了。
他忽然蹲下身,开始在这一地碎石间四处翻找,倒也宁可什么都找不到,宁可这不过是一场骗局。
却看见地上飘散的衣服的碎片,还有那烧得只剩下一半,他亲笔写的休书,他拾起来掂在手里,
那些或喜或悲的日子还历历在目,如今怎么就只剩下……
心头那根弦倏然断了,他感到喉头一阵酸涩,忽然有些喘不上气,
“……骗我,你在骗我,这么拙劣的把戏,你以为我会……我会相信……”
看着那上面的字迹,一笔一划剜在他心里,穆渊猛地抽了口气,将那破碎不堪的信纸攥在掌心,忽然忍受不住地声嘶力竭,
“赵未然!赵未然……你快点回来啊!
我这一辈子……从没这样真心待过谁,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
……就算是我活该,我罪有应得,可我……”
像被抽空了力气,他靠着身侧的断墙,突然间心脏好疼,疼得直不起身,乏力地闭上眼,
终究是自欺欺人……
……
这些天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穆渊整日待在她房间,好像就能逃避她已经不在了的这件事,午夜梦醒的时候,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还能有些气恼地想: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来?
每当记忆又一点点涌入脑海,他便闭上眼,埋在有她味道的枕头里,让自己再坠入梦境……
……
“王爷,你都几日没出来了?你要熬死你自个儿么?”
荣庞强行踹开房门,将床榻上那人给拎起来,他一个大男人,也跟个老妈子似的替穆渊操心起来。
“她没有死,”见对方神色淡漠,声音平静地说:
“只是我找不到她。”
“王爷!”
“或许她故意不让我找到她,她还在生气,她在罚我。”
荣庞摇摇头,“我看你是要魔怔了!”
穆渊看他一眼,麻木地撤回视线。
他瞧着穆渊这般模样,也不逼他了,
五天了,他恐怕还是没能接受王妃已经离世了的事实,
人总是会适应,哪怕逼迫自己,王爷肩上担着责任,不可能就此一蹶不振,他知道他不是走不出来,只是陷得多深,需要的时间便要多长。
这些日子穆渊活像一缕游魂,浑浑噩噩,总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周围嘈杂吵闹的声音偶尔传入他耳中,
——“朕相信,三弟与此事无关,三王妃想必是被人蛊惑,可惜啊……”
穆渊面色如纸,毫无所动,朝堂上百官大臣都不禁侧目看他,低声议论,他也好似毫无察觉,
他这些天状态极差,上朝也心不在焉,到大臣拿着笏板奏事议政,皇帝含沙射影地说完一通,大殿里人都走光了他还立在原地,
好像这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做什么想什么都毫无意义。
“三弟,节哀顺变。”
这时皇帝缓步过来,抬手安慰地拍了拍他肩膀。
穆渊眸色如霜,并未抬头看他,好似眼前站着的也不过是个与常人无异的凡夫俗子,提不起他半分兴致,
皇上瞧他这不知礼数的样子,心头有些不悦,又想贵妃如今不知去向,几日前他还在满心欢喜筹备的册封大典,而今只剩下一场空,心头隐隐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滋味来,便也没与穆渊计较,挥挥袖子让他离开了。
行至宫门,穆渊摇摇晃晃的身子倏然顿住,
突然间头疼得厉害,像有尖利的细针在他脑中上下往复,翻搅他的神经,
穆渊猛地扶住一侧的宫墙,好似什么东西占据他的身体,五脏六腑如有虫蛀,
感到胸口一阵钝痛,忽然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弓下身,猛地吐出来一口浊血。